第二十章 终老(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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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她没有带着婉婉回辽西,自己倒是留在京都做了我的小儿媳妇。

小四的闺女八岁那一年,无意间跟我们说起她舅舅家表哥的事,王太妃拉着她问了许多她外祖父外祖母的事情,晓得他们最小的儿子都生了第二个孩子,正要摆满月宴,高兴得做了一桌子小姑娘最爱吃的菜。

那日之后她就卧病在床,再也没起来。

春天的时候,看着窗外青翠的柳色,对我和宋太妃说:“咱们是三十五年前的今天进宫的呢。”

三十五年啊,三十五年,人事成沙,连春光都老了啊。

王太妃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微风:“遇见你们我很高兴。他如今子孙满堂,我也很高兴。”

停了许久,她又很轻很轻地说:“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

她的眼角终于滑下了一滴泪。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她于未央宫向我倾吐心事,高高扬起头来,连一滴泪都不肯落下。

王太妃一去,跟她最好的宋太妃也倒下了,到了秋天,她笑眯眯地对我说:“对不住啦,我死了就算了,还要留一个写了一半的话本子给你们,你们不许生气啊。”

温贵太妃气得捏了一下她的脸:“死了都能作妖,你个死丫头。”

我说,你把话本子写完再走,好不好啊。

她阖了阖眼,突然问:“你们知道,这宫里这么多姐妹,我最羡慕谁吗?”

“我最羡慕王家姐姐,至死都有一个心上人可以牵挂。”

“这深宫里多少人,这一生来不及爱上别人,也来不及被别人爱上,就这么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我的话本子有没有结局有什么关系呢……这深宫里多少人,自己连一个故事都没有,就结束了。”

“我好羡慕她啊,我是真的羡慕她!”

她这一生写了很多话本子,给每个女孩子都安排了轰轰烈烈的爱情,而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弥留之际一声悲啼。

这宫里故人一个接一个地走,长思怕我和温贵太妃寂寞,不仅日日跟婉婉和孩子们来陪我们吃饭,还经常让他的兄弟姐妹们到宫里小住。小孙子小孙女在我们跟前跑来跑去,吵架又和好,我们只是笑吟吟地瞧着,瞧着瞧着他们就长大了,不知从哪天起,他们开始喊我“老祖宗”。

温贵太妃一直到死都没放下她的针线。

她离世的前一天晚上,月色很好,她给我看她新绣的大作,是一幅双面绣大围屏,八个年轻女子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画面中央先皇后搂着个小姑娘斜靠在躺椅上,含笑凝神,似在倾听,一旁贤妃坐于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个账篇子。右侧淑妃手持托盘,托盘上俨然是她的拿手好菜蟹粉红烧狮子头,王太妃弯着腰正在摆盘,而我正瞧着淑妃笑,眼神灿若星子。左侧宋太妃双手背在身后,分明是她平日说书的模样,德妃神情急切,手上还扯着温贵妃的袖子,而温贵妃背对着我们,只能看见她手持绣绷,微微抬头看向宋太妃。

围屏右上角刺了一行小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雪满头,我们两个的鬓边早就白了。这绣像里的我们可真是年轻啊!

她指着这副围屏笑着说:“若是百年后,把我所有的绣品挂在一个屋子里供人瞻仰,后人必要夸我是个天才。”

她夜里睡下的时候,还吩咐她的贴身大宫女帮她把线分好,她明天醒了要用。

她再也没醒过来。

我想,这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温柔,让她不受半分苦痛。也是对我最大的温柔,我可以对自己说她睡着了,她还在。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年纪越大,就越发有些糊涂,开始把孙辈的名字叫混,忽有一天,我指着嘉乐惊恐地叫道:“淑妃娘娘,你怎么老了?你有白头发了?!”

这一年嘉乐六十一岁,早也做了祖母,她以为我在跟她玩笑,随口回道:“我老了啊。”

我不高兴了,我拉着她的袖子撒娇:“你才不会老!你可好看可好看可好看了!”

她这才瞧出我的不对来,她问:“……母后,您叫我什么?”

我说:“淑妃娘娘,你是傻了吗?我们带嘉乐去找皇后娘娘好不好?”

我指着嘉乐五岁的小孙女说:“嘉乐怎么瘦了?她又偷偷不吃饭吗?”

整个慈安宫的人面面相觑,嘉乐颤抖着扶住我说:“对啊,她真不听话。”

我吵着要见皇后娘娘,吵着要穿温昭仪给我做的新裙子,一会又问宋美人的新书出了没有,后来又问,德妃娘娘不把小四带过来和小五玩吗?

孩子们都围着我,哄着我,到底是见了婉婉我才乖了,任凭她哄着坐下,乖乖等“淑妃娘娘”给我做吃的。

嘉乐厨艺十分勉强,端上来的红烧狮子头有些焦,我问:“淑妃娘娘,这个狮子头怎么是甜的?以前它不是甜的啊?”

嘉乐支支吾吾:“额,这是我研究的新菜式。”

我说:“把它端到永安宫去吧!这个不好吃。”

长思进门就听到这句话,笑得很苦,我见他进来,就有些着急地拉起他的手:“你可来啦!”

他一头雾水,任凭我把他拉到婉婉跟前,很郑重其实地介绍:“这才是你的娇娇儿,不要弄丢了。这是你的修哥哥,不是皇上。”

又把他们的手手放在一起:“你们要牵手手,对啦,就是这样子。”

我高兴地拍起手来:“好啦,你们再不可以吵架啦!”

长思和婉婉对视一眼,说,好。

我又拉着长思问:“你们和好啦!我可以回家了吗?我想我祖母了。”

我哇的一下就哭出来:“我要回家,我要祖母……”

阿瑾赶紧走过来,我瞧见他又不哭了:“大哥哥,你是不是来接小柳儿回家哒?”

他说,是。

我就到嘉乐家里住了几天,一直不明白大哥哥为什么跟淑妃娘娘住在一起,不过小四小五长忆长念康乐都天天来看我,日子过得很热闹,我也就忘记纠结了。

小柳儿今天去这家吃糕糕,明天去那家看小兔子,后天又跟着谁去街上逛,日子过得好开心啊!

十月的一个黄昏,我跟孩子们回到宫里,一家子齐齐整整地吃了顿饭,吃着吃着我就倒了下去。

醒过来时脑子倒清明了,我对着长思说:“你当年说要宠着婉婉十年二十年的,可不许食言。你若食言,你若食言……婉婉,他若食言,你也不要难过。你就不要理他,好好的,过你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长思哭笑不得:“孩儿都五十四岁了,阿娘,太子都娶太子妃了,哪里还会食言。”

我又想起一件事:“温贵太妃的绣品,除去随她下葬的,还有一些,在我宫里,与其放在这宫里,一年复一年,不知何日被丢掉,不如放到我陵墓里好好地存着。天可怜见,沧海桑田,或者有一日能见天日供人瞻观,你们别忘了。”

儿孙齐齐整整跪了一地,都小声地哭着叫我,我叫他们一家一家到我跟前来,我一个一个再看一眼,看完了忽觉得心上很安宁,指着窗台说:

“你们看,天亮了。”

这一年我七十岁,距我入宫已经过去了五十六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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