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共此烛夕(1)(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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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聿恒在殿内缓缓踱步,低头看着自己散乱的影子在金砖上的波动痕迹,想着母亲刚刚说的话——

        刺客蹲伏在对面瀑布下的高台上,而且听母亲的口气,时间应该不短。

        他在等待什么,还是在寻找什么?

        可当时,父王与袁才人正在酣睡之中,本应是他最好的下手机会。

        而那个一无所有的高台上,除了一套瓷桌椅、两个水晶缸之外,似乎便再无任何东西了……

        他思索着,在灯下无意识地徘徊。

        地面的金砖一格一格排列着,在摇曳的灯光下,有时蒙上黑色阴影,有时却显出白色反光,在光影中黑白加错。

        这让朱聿恒想起阿南对照笛衣绘出的山河图,一个一个格子,黑黑白白,也是如此……

        他抬头看向琉璃宫灯,恍然想起,那日阿南跃上高台穹顶,点燃那盏琉璃灯时,如同幻境的一幕。

        原来……如此。

        那看似空荡荡的高台之上,有一盏关先生亲手设计制作的琉璃灯!

        如同醍醐灌顶,他拉开抽屉,抓起里面那个卷轴,大步走出了殿门。

        天已经黑了,坊间静悄悄的,正是酣眠时刻。

        可阿南租住的屋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不情不愿地披衣起床,先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然后提灯过了小院,隔着门问:“谁啊?”

        “董大哥,是我呀,绮霞。”

        阿南诧异地拉开门,照了照孤身在外的绮霞:“深更半夜的,怎么一个人来找我?”

        “哎呀别提了,我今天搭江小哥的船出城玩,结果、结果有点事儿耽误了……现在都宵禁了,我回不了教坊司,幸好你这边离城门近,出入方便,我来借住一宿你不介意吧?”

        阿南当然不介意,甚至还打着哈欠下厨房给她弄了两个荷包蛋,靠在桌上打量她:“看你容光焕发,是被什么事儿耽误了?”

        绮霞吃着荷包蛋,眉飞色舞:“才不告诉你呢……要不帮我烫壶酒吧,我现在晕乎乎的,想喝点。”

        “唉,对我呼来喝去的,却只给江小哥做鞋,董哥我伤心哪……”阿南给她烫上酒,端了碟花生米往她面前一搁,“对了教你个事儿,其实人手腕到手肘的长度和脚掌一样长,你以后再给人做鞋,不用特地去量臭脚丫了。”

        “哎呀,你居然偷听我和江小哥说话,真不是个男人!”绮霞嗔怪地一拍筷子,又想起什么,“对哦,你本来就不是男人,哼!”

        阿南顿时一惊,没想到绮霞居然已经察觉到自己身份了,她错愕之下,干脆也不掩饰声音了,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见天儿跟你待在一起,还同床共枕的,有时候早上醒来靠太近,就发现你的胡子是粘上去的了,不然我哪敢大半夜来找你借宿?”说到这儿,她才惊觉,“咦”了出来,抬手指着她瞪大眼睛,“你、你的声音……难道是?”

        “是我。”阿南抬手轻拍她的后脑勺,感叹,“真是千瞒万瞒,瞒不过枕边人啊!”

        “你你你……你是阿南?!”绮霞差点没跳起来,“我还以为你是太监扮男人执行公务,所以才受皇太孙宠幸!”

        “什么宠幸?我们只是一起办事,各取所需。”这暧昧的形容让阿南心口猛然一跳,赶紧否认,“我们……只是合作关系!”

        “合作什么呀,你们年纪轻轻的,就不能搞点男女关系?”绮霞有了点醉意,抬手扯掉阿南的胡子,捏着她的脸颊左看右看,“啧啧啧,你就每天用这种脸对着皇太孙殿下?要不要姐姐教教你,怎么让男人乖乖听话,永远逃不出你手掌心呀~”

        阿南打开她的手,跟她碰了碰酒杯:“你先把江小哥搞定再说吧。”

        绮霞笑嘻嘻地抿了两口酒下去,脸上终于露出点羞赧神色:“实不相瞒,你猜猜我今天……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呢?”

        阿南唬得一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你……?”

        “唉,本来我真的只想和他坐船出去看看风景,散散心的。”酒不醉人人自醉,绮霞靠在椅背上捧着酡红的脸,“结果,我们穿过芦苇丛时,船身忽然一晃,我就趴在他身上了。”

        “那趴一下也不至于……吧?”

        “我摔趴下来时,把他胸前的铜锁给扯下来了,然后就掉水里了。”绮霞扶着脸,懊恼道,“什么嘛,一个小破锁而已,他却跟丢了命似的,说那是他从小戴到大的。我说你当时迟迟不救我还弄丢了我的金钗呢,我们两人就吵起来了,然后……”

        阿南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绮霞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撑着头满脸绯红:“哎,总之……我说我捞不回来、赔不起,那我只能肉偿了!我就……我就把他压倒在船舱里了……”

        阿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绮霞则盯着桌上跳动的灯火,两人一时都无语。

        最终,还是绮霞灌了口酒,揉揉自己滚烫的脸,说:“我这回也是亏大了!以前客人留宿至少要一二两银子的,他那破锁能值几个钱啊!”

        阿南只能问:“避子汤喝了吗?”

        “喝什么喝,大夫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绮霞把酒杯重重搁在桌上,又斜了她一眼,“阿南你很懂嘛,你和阿言……殿下上次大半夜把我赶出去,是不是也……”

        “没有!我们啥事也没有!”阿南一口否决,但一想到那夜她被阿言压在床上的情形,觉得自己的脸颊也烧了起来。

        和阿言在危急时刻,确实顾不上许多,搂抱过好几次……

        仿佛要驱赶心中这股悸动,也仿佛坚定信念,阿南斩钉截铁道:“我心里有人了,我有公子!”

        绮霞这女人喝了点酒,满脑子全是邪念,笑嘻嘻地摸向她的脸:“那你和公子是不是也……”

        阿南“啪”一声打开她的爪子:“我和公子发乎情止乎礼!”

        “哈哈哈哈太好笑了,你都十九了,你家公子多大?这么大的男女天天凑一块儿,还一起发乎情止乎礼?”

        “因为,因为……”阿南一时语塞,“你见到我家公子就知道了,他是神仙中人,你别亵渎他!”

        “好好,你舍不得……那你家公子对你呢?”

        阿南踌躇着,十四年来的一切在眼前飞速闪过。

        第一次见面时,他牵着她的手将她拉上船;她出师时,他摸过她的头夸奖她;她在战斗脱力时,他也曾将她拥入怀中带她撤离……

        可是,过往中无论何种接触,感觉与绮霞问的,都不是一回事。

        见她迟疑着无法回答,绮霞又问:“那承诺总有吧?公子跟你说过吗?他什么时候娶你?有多在乎你?”

        这一连串的问题,阿南全都无法回答。莫名的焦灼伴着热辣的酒劲冲上脑门,她驳斥道:“当然在乎了!我是公子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我为他大杀四方,所向无敌,他不在乎我还能在乎谁去?”

        “哈哈哈哈,阿南你真好笑。”绮霞指着她气急败坏的脸,嘻嘻醉笑道,“有人拿刀杀人,有人拿刀切菜,你听过有人跟刀成亲的吗?凶器用完就得了,谁会抱着它睡觉啊?”

        阿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气得脸色都变了:“胡说!我家公子、公子他……”

        可多年来,一直横亘在她心中的那个念头,忽然借着醉意,炸裂弥漫了她的整个胸臆——

        或许从一开始,她的路就走错了。

        他从来不喜欢南方更南之地,那些灼热日光与刺眼碧海终究留不住公子。

        纵然她再喜欢海岛上四季不败的花朵,可最终他还是舍弃了那广阔的四海,奔向了心中的烟雨江南。

        阿南,你这辈子最想要的,可能真的永远也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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