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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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了想,说:“你休息。”

        我张大嘴:“我?休息?”

        “嗯,你休息。”

        “工资照付吗?”

        “照付。”

        “那我这就买机票回北京。”

        “不行。”

        我瞪他:“你不是说我休息吗?”

        “你在这里休息,随时待命。如果我要见什么人,你得过来当翻译。”

        “那好吧,”我看见他孤零零地躺在床子,心又软了,“反正我也没事,今晚开始译《永嘉郡志》,译好了发给你。”

        “《永嘉郡志》我也可以自己看,我有金山辞霸。”

        我淡笑:“《永嘉郡志》是道光年间的文言文,你能看懂吗?”

        他冷冷地瞄了我一眼:“看样子道光年间的文言文对你来说,是小事一桩。既是这样,能不能快点?明天下午三点之前把译稿交给我。若是晚了,别怪我到王总那里complain。”说罢,他掀开被子,那条唯一的长腿在地毯上找拖鞋。然后,俯身下去,要从地毯上拾起拐杖。我看着他,蓦然想起N年前的某个夜晚,他开冰箱拿牛奶的情景,一阵没来由地心痛。我抢着拾起地上的拐杖递给他。

        他站起来,穿着一条黑色的瑜珈裤。行动迟缓,似乎还隐隐地咬牙忍痛。他随我走到门口,替我拉开门。他低头我抬头,额头正好撞着他的下巴,我迅速地往旁边一闪。

        他说:“慢走。”

        我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词典呢?词典还我。”

        他进屋,找到那本远东词典搁到我手上。如果说,他替我开门动作还算客气,把这本词典交到我手中,却是明显的不客气。

        词典的头一页,夹着一个象牙书签。是我爸送我的,现在不见了。

        我怒目而视,正要发难。他说:“在后面。昨晚我查了几个单词。”

        “什么在后面?”

        “你的书签。”

        我生气不止为这个:“第一页呢?怎么没了?”

        “撕了。”

        “为什么?”

        “你说呢?”

        我扭头就走。

        那本《永嘉郡志》并不厚。加上我在九通两个月训练出来的底子,加上沥川想看的重点只有文化和地理,我抽烟、喝茶、喝咖啡,不眠不休地干了一个通宵,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已经大致译完。字句不是很讲究,但对错肯定没问题。我又花了三个小时润色,然后见沥川的头像在CGP的MSN上显身,一封word文件从MSN上传了过去。

        一会儿,弹出一条回信:“Thanks.CouldIalsohaveahardcopy?”(译:谢谢,不过,我还需要一份打印件。)

        我打字回答:“Don’tyouhaveaprinterinyouroffice?”(译:难道你办公室里没有打印机吗?)

        没回音,不理我了。

        过了半个小时,床头的电话响了,是他的声音:“安妮,请到我这里来一下!”

        我一阵小跑地来到沥川的房间。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轮椅里。手里拿着我译稿。他示意我坐,我只好又坐在那个白沙发上。前天的那块红色还留在原地,朗朗在目。

        “谢灵运是谁?”

        “东晋大诗人。”

        “东晋?”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应该不生疏吧。

        “陶渊明,你认不认得?”

        “不认得。”

        “谢灵运和陶渊明,是中国山水诗和田园诗的创始人。”

        “我问谢灵运,你提陶渊明干什么?”

        “他们都是东晋时期人。”

        “东晋是什么时期?”

        无语!郁闷!王沥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汉语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钟,跟这个人讲东晋的历史。

        “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态度倒老实。“这么说,谢灵运在温州——也就是那时的永嘉——待过?”

        “他是永嘉太守。”

        “这句话,‘Pondgrowswithspringgrasses;Gardenwillowsvarythebirdsthattherechirp.’就是他的千古名句?”

        “嗯,中文读做:‘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我看写得不怎么样。”他说,“要不,就是你没译好。你说说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究竟好在哪里?”

        “谢灵远被贬永嘉,心情不好,整个冬天卧床不起。有一天,他打开厚厚的窗帘,看见窗外的池塘,已长满了春草,园子里柳树发芽,鸟的叫声也大不一样。整个冬季的心灰意懒,于是一扫而空。”

        看他听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给他解释了一遍。

        “你明白了没有?”

        “意思我懂,可我还是不明白,这句究竟好在哪里。”

        “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装句。”我在心里检讨,我不该译太多谢灵运的诗。谢灵运是温州的文化名人,所有的方志都会提到他,提到他的诗。可是,我没有必要译那么多啊,如果沥川把每句诗都像这样问我,我非完蛋不可。现在,我只好拿古代语法来为难他了。

        “什么是倒装句?”

        “Dislocation。这句的语法,原本是‘池塘春草生,园柳鸣禽变’。谓语‘生’跑到了主语‘春草’的前面,这叫主谓倒装。在唐诗中,倒装句的主要功能,是要将意象从语法中孤立出来,直接带给你视觉冲击。”

        “嗯,视觉冲击——我喜欢这个词。”

        看样子他还要问,再问我就露底了。赶紧拦住:“这跟建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不能听听,顺便长长知识?”

        我闭嘴。

        “谢灵运姓谢,你也姓谢,你是不是和谢灵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我没有好气,“我爸说,我们谢家是陈郡谢氏的一支,和谢灵运同宗。”

        “我爷爷说,我们是琅琊的王氏。也是古老的大族。”

        “所以,唐诗里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指的就是这两家人。我们的祖先,以前就同住在金陵城外,朱雀桥边,乌衣巷里,大家彼此都认识。金陵,就是现在的南京。明白了吗?”

        他老实地点头:“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安妮,我发现你的学问越来越深了。前天晚上,你说的很多单词,我从来没听说过。比如说,什么是ActinidiaChinensis?”

        “猕猴桃。”

        “如果你说Kiwifruit,也许我能明白得更快一些。”

        “Kiwi是新西兰的一种鸟。而猕猴桃的原生地在中国,千万年来就在这里土生土长。唐诗里都说‘中庭井栏上,一架猕猴桃’。直到1904年才由传教士传入新西兰。你爱叫它什么随你便,总之,我就不叫它Kiwi。”

        “嗯,佩服。一直没发现你这么爱国,都爱到水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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