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番外:孩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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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后六个月,沥川的健康状况渐趋稳定,开始恢复工作。我们仍然住在昆明,沥川每周会有两天飞往北京打理CGP的业务。但他的大多数设计稿是在昆明的家中完成的。我所属的翻译公司业务也很繁忙,笔译减少了,口译的任务却加重了,我亦频频出差。

        结婚后,同事们都以为我会放弃工作做个全职太太,我一向做不惯闲人,沥川亦表示尊重我的选择。

        那年七月,沥川应邀去意大利西西里岛参加一个建筑界的年会。在此之前他先赶往瑞士完成了一个商业中心的设计案。我则因为公司接了一个政府旅游团无法抽身,我们于是整整相别了两个月。旅游团的任务刚一结束,我便请了两个月的长假回瑞士。彼时沥川已交完图纸在西西里开会,他吩咐司机费恩来机场接我,让我在家中等待四天,他开完会立即飞回来相聚。其实他很想偷溜,可是他的报告偏偏安排在最后一天,而且几位难得一见的合作伙伴听说他“出山”了,纷纷请他吃饭,他实在无法抽身。

        苏黎世机场没什么大的变化。

        飞机准点到达。为了避免等行李,我只带了一个最小尺寸的行李箱,里面装着我的电脑、未完成的译稿和几本刚刚上市用来打发时间的小说。家里什么都有,我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拿。

        过关顺利,我在出口处黑压压的人群中寻找费恩,没看见他。眼前站着清一色的瑞士人,我有点记不得费恩的长相。

        蓦然间,我却发现了一张中国人的脸。

        那眸子本来是漠然的,一见到我,笑意便如一杯水满满地漾了出来。

        居然是沥川!

        我惊讶地飞奔过去,扑到他身上。

        他将我用力一搂,在我额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上上下下地打量:“是什么旅游团啊?晒得这么黑?”

        “不能用黑这个词,得用麦色。”

        “好吧,晒得这么麦。”

        “‘麦’不能做形容词——”我打趣。

        他穿着一套纯黑色的西装,系着一条细细的银灰色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不是说抽不了身吗,他居然早我一天赶回苏黎世。

        “会开完了?”我问。

        “没呢,我溜出来接你。跟我去西西里好不好?”他拉住我的手,“宾馆楼下有很大的游戏机室,你可以天天打游戏。得空我带你去看火山——活火山,还冒着烟呢。”

        他像个小孩子那样央求我,我看着他连连苦笑。

        沥川是个实实在在的工作狂,一旦接了活就开始日夜颠倒、饮食混乱,忙起来的时候只记得不停地吃一种东西:吞拿鱼三明治。有我监督的时候他的作息还算正常,我会劝他不要太熬夜。这两个月我不在身边,他果然瘦了一圈。

        沥川知道我不喜欢陌生的环境,尤其是会议、晚宴这类正式的社交场合。我对他在欧洲的工作一无所知,只看过一些他设计的建筑图片。CGP的总部就在苏黎世,结婚后沥川一直没上班,我只陪他参加过一次公司的年终晚宴。许多人操着流利的英文和我聊天,我像只尾巴那样紧紧地跟着沥川,应酬几句便疲于应付,沥川常常主动将话题接过去。

        我叹了一口气:“不用特意来接我,给我买张票我转个机不就成了?你什么时候到的?”

        “比你早到三十分钟。”他微笑,“正赶上接你,早上的会我溜掉了。”

        沥川的作风相当德国派,是个非常有计划的人。大病一场之后变得容易改主意了,偶尔会心血来潮地做一些没头脑的事儿。他这一趟一定赶得很急,差不多是争分夺秒的。我脑子一闷,想起以前他说过自己过海关的一些事儿。残疾人安检特别麻烦,特别是911以后的美国。尽管携带了各种证件沥川仍被要求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脱下鞋子检查。对高位截肢的人来说脱鞋是特别艰难的动作。脸皮薄的沥川每次讲到这里都要抱怨:“Thisissoembarrassing!(窘死我啦。)”穿义肢过金属探测器必然会响成一片,遇到格外多疑的安检员他还被请入单间脱衣检查。经常旅行的沥川已习惯了这些程序,大多数机场人员亦相当和善,极个别人怀疑义肢里藏有炸弹或毒品他亦表示理解。这年头人肉都可以当炸弹,何况是义肢?

        我四下一看,发现了问题:“咦,你的行李呢?”

        “没行李。”他拍拍口袋,“就带了护照和钱包。”

        果然是临阵脱逃,逃得这么仓惶,额头上全是汗。我摸摸他的脸,心疼了:“累不累?”

        “还好。”说罢,执意拿过我的行李箱,我没和他抢。

        看看手表,沥川拉着我快步向候机厅走去:“快点,要登机了。”

        到达西西里的卡塔尼亚是下午两点。宾馆里面静悄悄的。沥川说会议方下午安排了旅游活动,客人们都出去游览了。

        用钥匙卡划开房间,沥川放下行李就将我按在门背上了。

        “嗳——”

        他堵住了我的口,深深地吻我,动作有些猛烈。我的头拧来拧去,险些窒息,在他的怀里挣扎。他放开我,给我时间喘息:“小秋,好久不见,你得乖一点。”

        “不乖!要挑战你!”我嚷嚷道。

        我们倒在坚硬的地板上。

        沥川的身上总有一股新鲜而又难以捉摸的香气。空调吹出一道冷风,天花板的风扇缓缓转动,房间里弥漫着地中海特有的橄榄味。微凉的身躯渐渐发烫,汗水在身下打滑。过了一会儿,他放松下来,若有所思地抚摸我的脸。我闻着他手指上的松木气息,轻轻地说:“沥川,这次我们可能会有孩子呢。我现在不是安全期。”

        他的身子微微一怔。

        沉默片刻,他摇摇头:“不会的。我接受过很多次放疗,腺体早已损伤了。你受孕的机会……几乎等于零。”

        其实这话没结婚的时候沥川就说过了,我一直心存侥幸。这只是无意地一提,顿时触到他的伤心处。

        “没事没事,我才不在乎呢,”我连忙改口,“不一定非要我生,喜欢孩子的话我们可以领养嘛!”

        他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半天没说话。我爬起来到卧室里找来拐杖递给他,然后去浴室放水。

        水放好了,我去找沥川,发现他披着睡衣斜靠在墙边仍在想着心事。

        “水好了。”我搂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胸前。

        “小秋,”他忽然低声说,“我也很想要孩子。”

        我掩住了他的嘴,用手轻轻抚摸他身上那道细长的伤疤。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

        除了医护人员和他的父亲,沥川从没有让任何人看见过自己的伤痕。出事那年,他先是失去了母亲,紧接着失去了腿,之后一直放疗,失去了头发和胃口,身心承受着巨大打击。直到现在他仍然觉得自己的伤疤很可怕,除我之外,不愿让任何人看见。

        “小秋——”他的声音变得很严肃,“我们需要谈一谈。”

        “你谈,我听着。”

        “不许胡闹,”他摸了摸我的头顶,“到沙发上坐着说。”

        我老老实实地坐下来,沥川坐到我的身边。

        “我得跟你说一说孩子的事儿。”

        “说吧。”

        “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我眼睛一亮。

        “十七岁我第一次化疗的时候,考虑到未来的生育问题,我接受了医生的建议,预先储存了一批精子。如果你执意想要孩子,可以试试IVF。”

        “IVF?”

        “In-vitroFertilization,中文怎么说?”

        “体外受精,或者试管婴儿。”我开始算算数,“十七岁的精子,天啊,都过了十九年了,还管用吗?冰冻酸奶过一月就不能吃了呢。”

        “一般来说,保存得当的话,存活期有三十年。”

        我的心一阵打鼓:“那……嗯……质量能保证吗?”

        他扒在我肩上,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我怎么知道?实在想要就将就着用呗。想想看,如果我是九岁得的癌症,咱们就彻底没指望了。不过,别抱太多希望,你这个岁数体外受精的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三十。”

        我咧嘴傻笑,开始臭美:“啊……那就是十七岁的沥川啊!天啊!十七岁的沥川那可是如花一般的少年啊。”我承认我很花痴。我见过少年沥川打网球的照片,那样漂亮俊秀的男子,眉宇间充满了信心和骄傲。十七岁以后的沥川饱受疾病折磨,他再也没拍过全身照。我与他在昆明的合影便是唯一的一张。

        “别高兴得太早,”他拧了拧我的耳朵,“IVF的过程很繁琐,你的情绪会大受折磨。”

        他的笑容里藏着一丝抑郁,口气并不热情,甚至是清冷的。

        回答得这么专业,他一定做过详细的研究。

        我的心暗暗发寒。沥川不想要孩子,虽然他也极度渴望一个完整的家庭。是啊,一个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人,会愿意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丧父之痛吗?

        我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会议有正式晚宴及酒会。洗完澡后沥川带着我出去买了一件黑色的晚礼服,我们在大教堂广场以北的艾特街逛了一圈,吃了本地特产的柑橘和甜瓜,买了一包开心果。回到宾馆时,晚宴已经开始了。沥川将我一一介绍给他的同行,大家操着各种语言聊业界新闻,我一路陪笑着听下来,又吃力又摸不着头脑,还要跟各路大神应酬。过了一会儿,沥川终于理解地放开我的手:“Honey,那边吧台里有咖啡和冰淇淋,你先去喝点什么,我聊一会儿就过来陪你。”

        我如遭大赦般地逃走了。

        吧台在大厅的西南角,我要了一杯当地的葡萄酒,轻轻抿了一口,果然香醇无比。过了片刻,一位栗发的欧洲女人走过来,要了一杯威士忌,坐在吧台的高椅上和我攀谈。

        她很美丽,衣着考究,胸前的宝石闪闪发光。

        “我是米芙。”她说,“我是建筑师。”

        “我是小秋。”我说,“我先生是建筑师。”

        她举目一望,笑问:“你先生是织田君吗?”

        “不是,”我说,“我先生是瑞士人。”

        我没提沥川的名字,因为我对建筑界太不了解,好不易寻了个空休息休息,不想和人大谈业界新闻。

        “我是英国人。”

        我微笑,这还用说吗?她的英伦口音太明显了。

        “我来自中国。”

        “你是台湾人,对吗?”

        “不是,我来自大陆云南。”

        “你看上去像台湾人,”她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地名,“你的衣服很漂亮。”

        “你的也是。我喜欢你的披肩。”

        “嚯,真有眼力,相信吗?这是从柬埔寨买的,手工织的。我见到它第一眼就迷住了。”她展开披肩比划,“这会开得真没意思,全是男人,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亲爱的,相信我,男人们互相吹捧起来比女人还要肉麻。”

        真幽默,我不禁问道:“难道你是这里唯一的女建筑师吗?”

        她笑很得意:“对啊。英国的注册建筑师有百分之十二的女性,美国只有百分之九。实际上大学里建筑专业的女生占百分之四十。奇怪,这些女人毕业之后都到哪里去了?”

        我捻着酒杯说:“多半是嫁给建筑师了。”

        “亲爱的,你住在瑞士的哪个城市?”她说,“我和瑞士的好几家设计公司有合作,没准和你先生认识呢。”

        “我先生是AlexWong。”我指着沥川的背影,“那个黑头发的。”

        她吸了一口气,瞪圆了眼睛:“OhMyGod.你是Alex的太太!”

        “是啊。”

        “Alex就是为了你藏在中国整整一年不出来!”

        “我有些工作脱不开身,他愿意在中国陪着我。”我没提他生病的事儿。在国外谈他人的疾病是社交的一大忌讳,沥川有癌症的事儿也只有极少的几位朋友知道。

        “Alex是我见过的最不好打交道的男人!”米芙半笑含嗔,“我勾引了他很多次都没得手。他只请我喝过一杯酒,第二天照样和我抢生意!也不是很大的生意,我说Alex,这次你让我一回,他说对不起,我看中了一枚戒指。”

        她指着我的手说:“这戒指一定就是那笔钱买的,XXXX年,对不对?我吐血三个月画出来的图,累得差点胃穿孔,最后给他夺了标,Alex这坏小子,次次打破我的计划,我要找他算账。”

        其实戒指是沥川和我第一次分手之前在瑞士买的。那时他对自己的健康很有信心,以为不过是例行检查,就专程到一家珠宝店买了这只订婚戒指。结果医院的一个电话粉碎了他的希望。他说当时一听就傻掉了,几乎不敢相信老天会有这么残忍。医生说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他恨不得立即去死。

        我其实对沥川离开我的那六年有很多的好奇。他的心境、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他的治疗……数不清的疑问。可这也是我们俩最伤痛的一段时光,想必沥川对我也有同样的好奇。

        可是我们居然默契地对这段历史保持沉默,让它一直处于未开垦状态。

        闲谈间沥川会偶尔透露一些真相。比如知道病情复发的那天他痛苦不堪,独自坐在苏黎世河边沉思,然后去教堂待了一夜,虔诚祈祷。收到确诊的电话之后他被霁川和Rene强拉去滑雪。他一次又一次地从高山上冲下来,在速度中寻求死亡的感觉。回到苏黎世医院,他选择了一个非常冒险的治疗方案,即便是专家看来也没什么胜算。而他居然又奇迹般地从死神的怀里逃脱了。

        我看着手指上的戒指,笑而不答。米芙怎么可能明白其中的周折和惊心动魄。

        所幸,沥川已经向我走来了。

        “嗨,米芙!”他说,“见到你真高兴!我以为你还在德国忙你的设计呢。小秋,我来介绍一下,米芙是ROB建筑公司的首席设计师,曾经与我合作设计过好几个项目。我非常喜欢她的设计,合作也十分愉快。”

        沥川在社交场合相当老练。毕竟几代家学已给他构筑了强有力的社交网络。参加这次大会的除了沥川还有他的一个叔叔和两个堂兄,因有项目缠身先一步离开了。不然王家人可以在这里搞一次家族会餐了。

        我觉得米芙看沥川的目光从头到尾都充满了爱怜与挑逗。她的话音一下子软了几分,头偏过去又偏过来,笑得天花乱坠。这当然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在沥川面前失态的女人,但我还是有一点点吃醋。

        他向她介绍我:“这是我的妻子谢小秋,她是位非常优秀的职业翻译。”

        “我们已经互相认识了。”

        “米芙,我的堂妺莫亚大学二年级,寒假想到你那里实习一下,可不可以?”

        “打住,Alex。你该不是想送个小间谍过来刺探军情吧?”

        “怎么会呢?本来也有别的去处,只是她太崇拜你了。小姑娘刚上大二,什么也不懂,你让她打打杂、学点基础知识就好。”

        “她会说英语吗?”

        “会法语和德语,英文能听懂,只是说得不太流利。你不是会法语吗?”

        “我的天,我那点法语只够看个时装杂志。要不你付钱,我替她请个翻译?”

        “行,我让她哥付钱吧。”

        “真小气,还是堂兄呢。这点钱也不舍得出。”

        “你批评的是,我应该让她用自己打工的钱请翻译。都这么大了还好意思花家里的钱。”

        “我知道一家宾馆对外国学生优惠。”

        “哦,不麻烦了。我会替她订一家离你们公司最近的宾馆。”

        “离我们公司近?那个黄金地段?”她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你这堂兄可真要破费了哦。”

        “毕竟是女孩子,出门在外,安全第一。再说干我们这一行,休息好、吃好很重要。”

        “好吧,让她给我打电话,剩下的我来安排,你就放心吧。”她目色含嗔,胸脯挺得高高地,“真是的,Alex,你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告诉我。”

        沥川连忙解释:“很抱歉,我们是在中国举行的婚礼。你什么时候有空来苏黎世?小秋和我一定好好请你吃饭。”

        “最近不去瑞士,Alex,孩子出生摆酒时别忘了我就行。”话说完,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我的小腹。

        我有点窘,仿佛被刺着痛处,窘迫地看着沥川。

        他倒是淡定自如:“当然。”

        晚宴很丰盛,我却吃得毫无滋味,满脑子都在想IVF。沥川慢慢地喝果汁,我捧着一杯酒在一旁陪笑,心底藏着重重的心事,一不留神喝了个半醉,一回房间就躺下了。沥川还要见一个朋友,送我回来,叮嘱我先休息,转身又出去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再次回来时,我抱着被子坐在大床的中央,认真地对他说:“沥川,我打算进行IVF。”

        我没说“问一问”,或者“试一试”,没给他任何争辩的余地。而且我也没用“我们”这个词,因为这件事——若是纯粹从程序上说——不需要他的参与。

        他将门卡往桌上一放,神色微微惊异,低头想了想说:“我能不能劝你放弃?”

        他改主意了。

        “为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显得有商量,“这事儿其实不需要你参与。冷冻的精子闲置多年,我不过顺手拿来用一下,浪费了岂不可惜,你说呢?”

        他叹了一口气,坐到我的身边:“第一,做IVF你会被抽很多次血,你有晕血症。”

        “我不晕自己的血,我不怕。”

        “第二,过程繁琐、成功率小、心理压力大,很多人最后都要见心理医生。”

        “成功率小?那就多试几次呗。”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的基因很不好。”

        我皱起眉,从头到脚打量他:“你的基因挺好的哇。英俊漂亮,智商也高。”

        “我的基因里恐怕含有癌症。”

        “嗳,别想太多。我的伯父还死于胃癌呢,我外婆还有关节炎呢。相信我沥川,这只是偶然现象。”

        “小秋,”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心是无比坚强的。我若有什么不测,你不会过不下去。可是,如果让我的孩子在童年时代面对这些——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都太残忍。你想过了吗?”

        我一时沉默,觉得难以回答。

        可是我硬着脖子说:“我为什么要想消极的事呢?我又不是个消极的人!难道你每画一张图、每设计一栋大楼都会想到它被地震震垮吗?”

        “我当然会想!我的所有设计都强调防震能力。”他忽然换成乞求的语气,“我们能不能过几年再考虑这个问题?”

        “可是——年纪越大怀孕的可能性就越小,要试就得趁早啊。”

        “再等三年,行吗?”他拉着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让我确信我的健康足以承担一个父亲的责任——”

        “不!这不是时间的问题啊。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做父亲的。就算你出了事,我也可以独自抚养孩子长大的。沥川,想想看,如果咱们有个孩子,那生活——”

        “小秋,请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好吗?”他打断了我的话,声音有点闷,明显地生气了。

        我凝视他的眼睛,坚决地说:“沥川,我要孩子,这一点你无法改变。”

        因为这句话,沥川郁闷了整整一晚上,几乎不和我说话。

        我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婚后我们也偶尔拌嘴,从未认真吵过什么。我们都无比珍惜这份难得时光。

        第二天沥川做会议报告,我则到楼下游戏机室打了一天的电子游戏,回来时见他一脸苍白,似乎一夜没睡好,我就没再提这事儿。

        会议闭幕之后我们去了陶尔迷小镇,住在一个面朝大海、后靠悬崖的宾馆里。沥川带我去看了这里驰名的火山和海滨浴场。小城上山石荦确、小巷穿梭,到处是石块垒砌的层层台阶。我们特地参观了古希腊剧院的遗迹,古壁坍塌了,新的剧目仍然上演。美丽的海湾、慵懒的街道、四处奔跑的孩童,戴着帽子的老人。沥川全程陪我,这地方他以前来过,所以又当解说又当向导,累得够戗。

        我心软了,回到瑞士整整两周,没提IVF。

        一日黄昏,我开车回家,买了一大堆菜,给沥川烧了一碟他爱吃的鱼,见他还未下班,便拿着水壶到门前的草坪浇花。

        我们的邻居安吉抱着自己三个月的女儿苏菲跟我聊天。

        “安妮,”她说,“苏菲今天可惨了,一整天都在哭,起了一脸一身的疹子,你看看,我心疼坏了。”

        小苏菲脸上红光光的,满是小疙瘩,涂了一层厚厚的凡士林。

        “可怜的苏菲,会很痒吗?”我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仔细地看,捏住她乱动的小手,“你看她老想抓自己的脸。”

        “是啊,给她剪了指甲,想给她戴个手套,天气太热,她万分不乐意呢。”安吉是本地人,在英国读的大学,虽有浓重的德国腔,英文很灵光。

        “要不把家里的空调开冷一点?”我建议。

        “不成啊,怕她感冒。昨晚她闹得可凶了,我和她爸一夜都没合眼。”

        “原来养孩子这么辛苦啊。”我看着安吉脸上的黑眼圈,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想,怎么辛苦我都愿意啊。可是,养孩子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沥川的支持也很重要。我越想越纠结,接下来安吉说了一大堆如何起夜如何喂奶的细节,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听见了最后一句。

        “……现在累是累,三岁以后就好多了。到时候你还嫌她们长得太快了呢。”

        手臂里那柔软的小东西动了动,扑闪着绿色的大眼睛,长着金黄小卷毛的脑袋软软地贴在我的胸前,嘴里啊啊地叫着,我逗她笑,她也冲我笑,又将自己的手指塞到嘴里吮。我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小脸,低头一看,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涎水沾湿了一大块儿。

        我连忙说:“嗳,你看她是不是想吃奶了?”

        “刚刚喂过,”安吉说,“其实你家Alex也特别喜欢小孩子。苏菲的姐姐小时候,只要沥川在家就往他家跑,不知道从他那里骗了多少个冰淇淋和巧克力呢。”

        “是啊。”我说。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沥川喜欢孩子。

        可是回来之后沥川再也不提孩子的事情了。显然,最近几年内他不打算要小孩。而我则偷偷地在网上查信息,我猜得没错,IVF的产妇年龄越大,成功率越低。

        顿了顿,安吉偏偏又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嗯?如果现在就要的话,她可以和苏菲一起玩儿。咱们两家都省事儿了。养孩子可是体力活,生得越早越好。”

        “是啊。”我含糊地说。

        “王家就两儿子,老大是不生的,老二也没迹象,Alex的爷爷只怕是急坏了吧?”

        还真懂得中国文化,我看着她,哭笑不得。

        因为身上的病,关于孩子的事,全家人都替沥川敏感。闲谈间大家自觉避开这个话题。王家倒不愁有第四代,我们在这里参加了好几个满月派对,送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礼包。正不知如何作答,安吉忽然移目:“哎,你家Alex回来了。”说罢向我的身后招招手,将孩子接了过去。

        我回过头,沥川不知何时已开车回来了,似乎在车边已站了一会儿,我赶紧奔过去,替他接过装笔记本电脑的皮包。

        “今天这么早到家?没堵车啊?”我问。

        “没有。”

        “饭菜都做好了,等着你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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