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1 / 2)
安平当夜在城隍庙中睡下,辗转难眠。
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千头万绪,他竟有些害怕睡意,金戈铁马入梦来,又是尸山血海。白天时他本想问木葛生后来发生了什么,话到嘴边又被咽下,且不论对方是否还记得,有的回忆就是经年的疮口,表面愈合,内里溃烂如旧。
城隍庙里外都挂着大红的灯笼,有的通了电,有的烧着蜡烛。安平住的厢房外就挂着一盏,在风中微微摇动,安平盯着灯笼,烛芯爆开小小的灯花。
瘦尽灯花又一宵,风雨萧条。
忽然有人拿起剪子,剪去一段烛花,灯光亮了些许。
安平眨了眨眼,发现那灯笼突然变得精致华丽,六角漆架上镶着纱绢,暗香浮动。
房间内的陈设也变了,红烛高照,鸳鸯绣被,锦帐纱帷,红木小桌上摆着一双酒盏,是金胎掐丝的景泰蓝。
安平看到窗户上的囍字,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他曾经在梦中见过的婚房!
不远处还残留着他上次来时打翻的花瓶,满地都是碎裂的青瓷。安平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扭头一看,房间中除了新娘,还多了一人。
那人背对着他,用灯罩笼住花烛,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有如临风玉树。
对方俯身,握住新娘的手,隔着盖头流苏,正低声说着什么。
“……既见君子。”
声音很轻,仿佛一触即碎的期待,又像经年已久的深情。
“不我遐弃。”
安平不禁屏住了呼吸,房间中两人相对,雕花灯罩滤出斑斓光影,满墙都是金色的银杏。
那一霎灯寂人静,月色满盈。
大门忽然被风吹开,呼啦啦一阵乱响,安平猛地睁开双眼。
他方才居然靠在床上睡着了。
安平一阵恍惚,梦中情形与他第一次闯入婚房时有些相似,却又截然不同,一室红烛高照,仿佛情深意浓。
但他仔细回想,又似乎哪里透着一丝诡异。
窗外的灯笼不知何时熄灭了,房门大开,冷风灌入,冰凉刺骨,安平一个激灵,起身正要关门,却看见整座城隍庙都陷入了黑暗,古旧建筑隐没在夜色里,隐隐约约能看到红色的房梁。
此情此景实在说不出的瘆人,安平打个寒颤,急忙就要关门,却听见不远处哗啦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倒了下去。他本想闭眼不管,但说不上好奇心作祟还是隐隐的预感,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发现是个没关门的房间。
安平摸出手机,打开照明功能,四下一照,发现这里并不大,白墙青砖,并没有什么陈设,甚至称得上简朴。只有一面墙前摆了一张桌子,还有香炉果品,供奉着一面牌位。
似乎是风刮开了门,牌位倒在地上,刚刚的声音应该就是这里传来的。安平松了口气,城隍庙有供奉并不稀奇,没什么可大惊小怪,他走上前,将牌位放回原位,借着照明灯,看了看牌上的字。
下一瞬寒意油然而生,冰凉灌顶,安平整个呆住,震惊地愣在原地。
一声惊雷突然在天际乍响,白光闪现,随即大雨倾盆而落,门外狂风呼啸,树影摇乱。
冬天打雷下雨都很罕见,但木葛生说夜里有雨,果然夜半时分便大雨倾盆。
有打火机的声音在雨中响起,随即一盏灯亮了起来,安平猛地回过神,慌忙将手中牌位放回原处,走出门外。只见长廊尽头,城隍庙的大门被打开,茫茫雨声中,乌毕有正坐在门槛上抽烟。
门下亮着一盏灯,借着灯光,安平看清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是姑妄烟杆。
少年抽的很慢,又透着几分从容,他难得安静,透过烟雾水汽,安平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温润颀长的身影。
那人也是这样抽完一袋烟,然后生死以赴。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乌子虚站在长街尽头,远处黑云压城,炮火连天,震耳欲聋。
“马上就要死了,你他娘的还在这儿吟诗作赋。”松问童坐在房檐上喝酒,“一股子酸腐气。”
“这可不像老二你会说的话。”乌子虚手持烟杆,悠悠然站在雨中,他现在又是那个白玉般的贵公子了,不似和松问童打架时的歇斯底里,亦不像和木葛生争论时的有心无力。仿佛几日前的他曾短暂地变成少年,如今面对千军万马,再次恢复了无常子的温雅雍容。
不远处就是阴阳梯被封的路口,随着城外炮声不断,地表发出阵阵异动。突然间,一道闪电划过夜幕,惊天动地一声爆响,地表开裂,地底深处传来万马嘶鸣。
暴雨如注。
乌子虚划开火柴,点燃烟杆,注视着街口的黑洞,“开始了。”
松问童从房檐跳下,拔刀出鞘,挡在最前方,沉声道:“做好你的事。”
乌子虚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向长街另一端的尽头,身后奔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松问童一声暴喝,巨大的刀光平地而起,仿佛地上的第二轮月亮,酒坛摔地而碎,兵戈交接声连成一片乱麻,空气中顿时充满浓郁的血腥气。
乌子虚没有回头,他稳步走向长街对面,吐出了雨夜的第一口烟。
与此同时,城墙上下已是尸山血海。
木葛生吼哑了嗓子,“稳住!伤患抬下去!死了的就把尸体搬开!前锋火力压制!绝对不能放他们抢上城楼!”他喉咙几乎已经废了一半,仰头喝了两口雨水,抬手将一名爬上城楼的敌兵崩了个脑袋开花,他被溅了满脸血,来不及抹,咬开手榴弹就扔了下去。
敌军突如其来,守城战已经打了一天一夜,三千人只剩一千不到,武力悬殊,弹药短缺,所有人都已是强弩之末。但他必须要撑,阴阳梯今夜方才打开,他至少要捱到天明,方才能给老二他们挣得一丝生机。
如果只论胜负,阴兵暴|乱其实是个很好的助力,引敌军入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轰轰烈烈地同归而尽。但他同时也很清楚无论是守军、还是城下的上万敌兵都不是阴兵的对手。
一旦放敌军进城,最后的结果只会是全军覆没,更大的怨气被阴兵吸纳,而此时再没有能够阻挡他们的人——阴兵将倾城而出,那时等待四方国土的,将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或许诸子七家等待的正是这样的结局,以阴兵之力清剿混乱山河,以毒攻毒,彻底将天地颠覆,最后在两败俱伤之时,七家出手,重整人间。
确实是老谋深算,于七家而言,这样的确是最优解,或许于当权者而言,这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但他不行,木葛生抹了把脸上雨水,自嘲地笑了笑,他真的不适合当天算子,他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兵痞,他不能坐视一城失陷,从此内陆腹地再无险关可守,更不能眼看着阴兵四起,从此生灵涂炭,千里白骨露于野,忘川河畔尽冤魂。
他重视家国一城一地之得失,计较同胞一老一幼之性命,他没有目空一切的肝胆,更不能六根俱净地俯视这人间。
城墙上枪林弹雨,城下守军几乎是用尸体堵住了城门,“报——!”有士兵快马加鞭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朝木葛生吼道:“参谋长让我给您带话!城南要守不住了!”
木葛生大吼:“把最后一批火药拨过去!让他勒紧裤|裆也给我守住!”
古城本来有四个城门,去年被木司令颇有先见之明地封住了一个,剩下三座城门,数日前木葛生逼着松问童硬是赶工堵上了一座,剩下两座,一座在城东一座在城南,木葛生开战前下了死命令,脑袋可以掉,哪扇门都不能丢。
话音未落,一枚流弹朝木葛生迎头飞来,他躲闪不及,身边却突然扑来一人,将他死死压在身下。木葛生将人扒开的时候摸到满手的血,头顶飞沙走石,所有人都是灰头土脸,他愣了一瞬,猛地认出眼前的人,“小峰子?!谁他妈放你来入伍的?你今年才十四吧?!”
“木、木少爷。”小峰子浑身是血,上气不接下气道:“不、不对,现在该叫长官了。”
“你不管你爹娘了?!”木葛生失控般大吼:“你冲上来送死,你妹妹谁来照顾?”
“我家一直受您恩惠,强占我家宅子的贪官是您赶走的,我爹重病是柴家帮着照看收留……您和柴公子都不走,我爹说了,做人要有恩义在心……”
“我从小就跟着您混,外头来了流氓地痞要占我们的街坊,您就带着我们把他打出去,如今更大的流氓要来抢我们的城了,我当然也要跟着您、跟着您把他们赶走……”
小峰子吐出一口血,握住木葛生的手,断断续续地笑道:“当日您来我家铺子订的衣裳,我给您送到了邺水朱华,可惜那晚大家吃得尽兴,您却没来自己的接风宴……不、不要紧,等您打胜了,我们再一起喝庆功酒……穿上我给您裁的长衫,一定很气派……”
木葛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别说了,我派人带你去疗伤。”
他将小峰子交给那个纵马前来的通讯兵,医疗营就在城中不远处,“你小子给我撑住了。”他捂着小峰子的伤口,狠狠道:“等我回来,请你喝庆功酒,把邺水朱华吃到亏空。”
硝烟四起,谁也不得片刻喘息,木葛生转身离去,楼梯上已满是死人,他踩着战友残躯,重新登上尸山血海的城头。
通讯兵带着小峰子一路狂奔,急送到医疗营内,浑身是血的柴束薪迎了上来,“交给我。”他将小峰子抱下马,通讯兵随即疾驰而去,他将人抱进帐篷内,血腥涌来,到处都是惨叫哀吟。
“哥!”帮着打下手的女孩看见柴束薪怀里的人,顿时急红了眼圈,帮着将小峰子安顿在一处空地,“柴公子,我哥他的伤还有没有救?”
女孩这两天来已经见了太多生死,抵得上普通人的几辈子,她没有避重就轻地问伤的重不重,而是选择直接问有没有救。能救则救,如果不能,痛快了断远胜过苟延残喘,她不停地拖走一个又一个死人,她还有力气,能够好好地将兄长抬出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