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谁料当时劫(1 / 2)
熙元三十九年。
初夏。
午时。
玉皇寺。
绕过香烟氤氲的贴金大殿,翠屏径直穿过後花园的长廊,在净室门阶那儿停住了脚步。
抬头,是极为苍润的题字:浮云阁。
门半掩,瞧里望去,紫檀香炉后,供着木雕的佛像。斑驳的树影透过窗棱,洒在佛前长跪着的女子身上,一派安谧。那女子一袭品月色袭地长裙,绣有云纹的上等丝织柔柔地铺在蒲座上,如同西湖的水波。她如瀑的乌发轻轻由一支通透的羊脂玉簪挽起,如丝般搭在肩头。
她不过二八年纪,正值花信。
此时,她闭上双眸,双手合十,心里默默祈祷着:皇天在上,保佑我祝家上下安康……她顿了顿,蓦得睁开秋水般清澈的眼睛,四处望了望,见四下没人,才安心地扭回头继续虔诚地祷告:保佑素栀,可以早日寻到……良人……
她眼中波澜被浓密睫毛的阴影掩住,看不清神情。可脸上腾起两团淡淡的彤云显露了她的心思。
虽说自称素栀的女子声量很小,可脚已踏在门槛上的翠屏耳尖,还是听到了。
“扑哧……”她一声没忍住笑出了声,急急抽出帕子掩住嘴,进也是不进也是。素栀回眸,见是翠屏,也不恼。轻轻唤了声:“翠屏,你来了。”
那十三四岁的鹅黄女子微笑着应了声,碎步踏了进去。先在佛像前小心拜了拜,又踱到素栀面前,微微作福:“小姐,外头飘了些雨
怕待会儿下大了,又没有带伞。只怕……
素栀随着翠屏出了浮云阁,外头依然有细丝飘落。翠屏跟在素栀后头,信步在殿后花园。
细雨朦朦,少了些庙宇的烟火气。小路旁的栀子花丛隐隐有清香气息传来,她望去,看见翠玉色中无暇的白色花瓣很是显眼。不由得走上前去抚摸沾了雨水的花瓣,滑腻却冰凉。
翠屏善解人意立在一旁不打扰她的兴致,直到远远看见有一袈裟老翁缓缓走来,才轻声提醒:“小姐,方丈来了。”
那是玉皇寺最为德高望重的僧侣,名为无念。虽已早过花甲之年,眉宇却是半百的英气。从进了花园开始,他的视线就未离开过那个如同栀子花一般清新秀丽的女子。眼睛深处的秋水是探究与审视,又仿佛无一丝波澜。
素栀并未在意,大方作揖道:“大师,别来无恙。”
无念唇边逸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双手合十,弯身行礼:“借施主吉言,一切安好。只是,老衲观施主今日面相,印堂有异。可否听老衲几句劝言?”
素栀面色微微有异,随即如常,笑道:“愿听大师详解。”
他们已行至廊檐下,无念信手摘下一朵开得正盛的白色栀子:“老衲无他言好讲,一切都是宿命安排,是福是祸躲不过。只想送施主一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言罢,又双手合十行礼,不待素栀思虑妥当便悠闲离开了。
素栀望着他隐在廊角的身影,微微蹙眉陷入了沉思。翠屏见到素栀这般,奇怪地埋怨无念:“这老和尚,总讲些这些个说辞,让人左右猜测拿不定主意。真是虚张声势……”
素栀低低啐了句:“没规矩。”举步走过了大殿,仰头看阴沉的苍穹,喃喃道:“被大师这么一说,心里有什么悬着,还是早些时辰回府吧。”
玉皇寺门前停着祝府的马车,到底是当朝一品宰相之女,那马车是杨木为架,紫缯为面,又以金纱为帐,宽敞舒适,华美不可言,彰显出不凡的气势。
车夫赵有等了足足两个时辰,见大小姐袅袅婷婷下了阶,忙搬出矮凳和软垫方便素栀上车。
这厢二人上了车,远远有喧闹声挨近,只听有人惊呼,有人大喊:“让让!”“让让!大小姐!大小姐!”
素栀寻声望去,登时愣住了,慌忙下了车,却在矮凳上一个趔趄,幸好赵有眼疾手快扶住了。来人是祝府管家和咏,他一路狂奔,发冠早已乱了,衣服上竟染了刺眼的血色!
他见到素栀等人,一下子便泪流满面,看周遭人多,也不管马车,左手拉着素栀的衣袖右手拉着翠屏二话不说就跑。素栀直唤:“和叔!出了什么事!你怎么……”
后面赵有跟来,四人刚转过巷子,和咏就扑通跪在不平的青石板上,双手伏地,泣不成声:“小姐……您快……快逃!”
“此话怎讲?”素栀心中悬着,慌忙拉他起身,可是和咏此时却如同一滩软泥。
“万万不可回相府!万万不可……有圣旨下来……说要相府……满门抄斩……,老爷夫人和少爷已经……已经……”和咏老泪纵横,再说不下去了。
素栀犹如幻听,不可置信看着同样惊讶的翠屏。满门抄斩……
“怎么可能!”她失声叫出来,死死拽着他的血袖,“和叔,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大少爷走之前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小姐保护小姐……我拼死逃了出来……可相府上上下下几十口……”
仿佛是晴天霹雳,她一下子失了力气,跌坐在一旁,眼前腾起殷红的雾气,那杀戮仿佛就在眼前。父亲,母亲,哥哥,还有乳娘……
赵有忙道:“我们这就逃,我去拉车来!”
翠屏涨红了脸:“你傻了?!明目张胆地坐这相府的车,还不怕把……”她骂骂咧咧的气势一下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抽泣:“小姐,我们走。“
素栀平下心思,扶起和咏:“今日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为什么这么突然,又……这么决绝?”
雨势渐大,那品月色身影忍不住地颤抖着,却倔强地立得挺直。
“我看,先到我家坐下,再好好谈吧。”车夫赵有提议。
素栀摇头:“若真是这样,我恐怕已钉上钦犯的头衔,谁收留了我可是重罪。赵叔,你带翠屏走吧。和叔,你带我回府,我一定要亲眼看见……老爷夫人……”
翠屏不依:“小姐到何处,翠屏自是跟到何处的。”
和咏听她如是说,急忙欲打消她的念头:“万万不可!现在相府方圆内搜索得紧,怕是我们现在再不走,就有人寻来了。小姐想回府,不是羊入虎穴?我是不会眼睁睁让小姐断送性命的……”
素栀无奈佯装妥协,与三人急急躲入赵有不远的房舍。二进二出的老房,在于思巷巷尾。她一踏入赵有的院子,就闻见一旁马厩中的臊臭味,几欲呕出。
赵有不好意思挠头:“委屈小姐了,姑且将就下吧。和管家,我娘子回娘家探亲了,你能帮忙腾个屋子出来吗?”
和咏和翠屏都去帮忙了,素栀一人站在草檐下,看这雨越下越大,势不可挡。回头见屋内忙碌的人影,微微咬唇,狠下心冲进了雨幕中。
素栀很少出门,若是出门也必有马车接送,她此刻才想起,她不认得回相府的路。挨家挨户地打听相府的地址,路人都劝她:“姑娘,现在最好不要去,听说祝宰相惹怒了天子,现在那杀人杀得凶呢……姑娘你柔弱的人,恐怕看不了那些个骇人的……”
她在雨中大步奔走,毫无平时闺秀模样。
水色绣花鞋浸透。
纱裙打湿。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坠入脖颈。
她蓦得停住了,急促得喘息着。
眼前,不远处,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如今,竟弥散着难以冲刷的血腥气,整个相府因为异常的安静而诡异至极。朱门忽被打开,素栀一僵,马上躲在了街角后,摸摸看着。
然后,她看见,看见染红的担架,和一具具面无血色或面目狰狞的尸体。她瞪大了眼睛,赫然看见了……所有朝夕相处的家人和玩伴。现在,他们浑身冰冷,没有了感知。而她,却要独自一人承担这样的苦楚。
素栀用手紧紧捂住了嘴,眼睛仍不肯闭上,死死盯着那些衣着铠甲的人粗鲁地将他们丢到牢车里,随意摆弄他们的身体。竟是一车又一车。
她眼睛张到最大,那豆大的泪珠肆意滑落。
可她只能这么看着,不能叫不能动,只能这样眼睁睁得看着。
忽然喉间一阵腥甜,素栀如愿陷入一片黑暗……
相府门前,再无路人敢通行。
却有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停住。金顶红帐,四角还各缀有东海夜明珠,熠熠生辉。
执行命令的将领一见,忙迎了上去,立在车下,恭敬地行礼:“见过……”还未说完,就听层层帘帐内传出以男子略为暗哑又带着几丝慵懒的声音:“有劳莫将军了,相信莫将军已清理干净了。”
莫将军面色微白,半晌才道:“末将无能,还有一人潜逃。”
“谁?”那声音一改方才慵懒,变得凌厉威严。
莫将军胸中一紧,低下头抱拳道:“祝宰相的千金,祝素栀。”
帐内变得安静了。
帐外也无人敢出气。
“哦……无妨,不过一介女子。有劳莫将军了,将这些出言不逊,意欲谋权的乱臣贼子弃尸荒野……”他说得极重,一字一顿。说完,竟哈哈大笑起来,声音豪迈快意。
莫将军无言行礼。
长乐道,无人。一辆马车疾驰,纯色白马马蹄撒得飞快,一看便是上等千里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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