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四更合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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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语云,一醉解千愁。对于失意的人而言,酒是个好东西。

        美酒当歌,美人环绕,醉卧温柔乡,再大的烦恼,也能暂时抛之脑后。

        醉春楼之所以能在长安名声远扬,是因为它有长安最醇的酒,最美的乐妓。

        今晚的醉春楼,迎来一位稀客。能称为“稀”,肯定身份贵重,但光贵重还不够,得令人惊讶。

        老鸨揣着一颗喜不自胜的心,郑重叮嘱大茶壶们:“闲杂人等一概赶走,今晚不再迎客,楼里一切事,全都紧着那位爷来。”

        话音刚落,紧闭的屋门打开半扇,随着几声的痛呼声,几个穿红戴绿的雅妓被丢出来,摔在地上哭哭啼啼。

        “滚”屋里人的声音很是年轻,语气暴戾阴鸷。

        被丢出来的雅妓们全是楼里有名的花魁,春宵可值千金,素日往来的也是京中权贵,并非什么不入流的散妓。她们能诗会文,受士子们追捧,京中风流男儿,多有追逐。

        不曾想,屋里那位竟然不好这口。

        老鸨眼珠子溜溜地转,好不容易迎来这位主,今晚誓必得让他尽兴而归。不好女色,那就好男色。

        男色更好办,隔壁借几个清秀的小倌,怎么玩都行。

        大茶壶们听命办事,立时接了几个雏倌来,不敢马上往屋里送,得等老鸨发话。

        门缝里,露出老鸨谄媚的笑声:“您问东边屋里那位?那位您也认识,正是您的表兄……那几个小娘不会伺候,我另外给您备了好的……”

        门忽地大开,这回轮到老鸨被扔出来。

        大茶壶们赶忙上前搀扶,只见屋里走出来一人,气势凛然,英姿勃勃,眉眼间流转阴郁冷冽的目光,正是今夜让醉春楼蓬荜生辉的稀客。

        大茶壶们不认得他,只知道这人挂在栏杆上的灯笼上写着一个“齐”字。

        老鸨歪在地上痛得骨头都要散架,不忘吩咐人:“快快快,跟上贵客,他要砸什么就砸什么,千万别阻拦,闹出人命也别管!”

        永国公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但有一点好,赔起钱来从不小气。

        他兴致一来,打砸也好,杀人也好,任他高兴就行。只要别扰他兴致,一切都好说,你若扰他,只会遭患。

        老鸨不但不拦,而且还不让别人阻。

        没瞧见那霸道鬼杀气腾腾呐?任你是哪家的纨绔子,碰到他都得低头!

        人家才是长安最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咧,闯下再大的祸都有人收拾烂摊子。

        你敢上前拦?他眼都不眨捅你一刀!说不定捅完你还得向他赔罪,赔了罪,要是他心情好,发完疯兴许就算了。要是他心情不好,呵,那你可得当心了。

        东边屋里,齐崇喝得醉醺醺,怀中揽一薄纱美人,美人酥骨娇嗔,堪称尤物。

        尤物当前,平常早就雄风赫赫,今日却兴致缺缺。

        旷远的西北,石筑的堡垒,春花香风,此起彼伏的呼唤声,毛驴上挥仗的娇颜,令人魂牵梦萦的,不在眼前,而在千里之外。

        他眼神迷离,不由地陷入幻想,这场幻想从陇右而来,延绵至长安,一不留神,便令他无法自拔。

        美人双臂搂上去:“齐郎。”

        这是他常年往来的相好,养了三年有余,清倌时便跟了他。

        齐崇身边的狐朋狗友们都知道她,因为只有她,至今未让齐崇厌烦,甚至从幽州带到长安。美人眼角有红痣,像一滴泪,取名红泪。

        红泪妖娆的身姿,艳丽的容颜,多情的秋波,缠在齐崇身上,试图以温柔乡抚慰这远归的浪子。

        “走开。”齐崇的幻想被打断,很是不耐,粗鲁挥开红泪。红泪跌了脚腕,酒洒一地,面红耳赤哭起来。

        友人笑问:“大郎,你怎么了,连红泪敬的酒都不喝?”

        齐崇恍惚回过神,目光触及红泪委屈的泪眼,心中一惊。

        是啊,怎么了,魔怔了不成?

        公主嫌弃你赶走你,多看你一眼都不愿,你还心心念念想着她作甚?难道为了她,连寻欢作乐都停了不成?

        红泪重新斟酒,讨好似地喂到齐崇嘴边。齐崇一张唇,仰头饮尽美酒,忽然一把拽过红泪,不由分说覆上去。

        众人笑着转开眼,有人戏谑道:“大郎,你也忒生猛了,存心膈应我们是不是!”

        屋里这批纨绔子,全是走马章台的老玩客,什么浪荡的场面没见过,齐家大郎的这点香艳事,早就习以为常。喝酒的喝酒,谈诗的谈诗,听曲的听曲,偶尔亲香亲香鼓台上舞姬的莲足。

        “公主……”忽然有人喊了这么一声。

        大家循声看去,有些惊讶,喊公主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刻身埋温柔乡的齐大郎。只见他一双醉眼微阖,仿佛神游天外,抓着红泪双肩,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喊错了:“……公主,公主……”

        公主?哪位公主,被流放的那位?齐大郎新得的未婚妻?

        瞧这情迷意乱的样,难道去一趟陇右,就被小公主勾了魂去?

        “齐郎,齐郎,温存些……”红泪哭出声来。

        齐崇置若罔闻,亲着红泪的唇,想着公主的唇。那日他在驿馆瞧得清楚,小公主啊,两瓣桃唇,红滟滟娇滴滴,发怒时小嘴儿一嘟,要多诱人有多诱人。

        那时真该咬上一口,从那乌云堆云的发髻取一支花簪金步摇,附耳告诉她,她端庄高傲的神情有多撩人。看她那样,矜得呀,仿佛云边清贵的仙人,纯得呀,好似刚睁眼的婴孩,媚得呀,犹如山里幻化人形的妖精。

        怎叫人见一眼后不牵肠挂肚,不如痴如醉?

        齐崇如梦初醒时,屋里人全望着他笑,友人问:“大郎,公主喂你喝了什么迷魂汤?以后你成了亲,和小婢亲个嘴调个情,也搂着喊公主?”

        “看不出来啊,大郎也有痴心的时候。”

        “瞧瞧我们红泪,得多伤心,来来来,大郎不要你,我要你。”

        “去你娘的。”齐崇坐起来,随手拿过衣裳,有些不自在:“什么迷魂汤,就算老子成了亲,照样爱亲香谁就亲香谁,她管不着!”

        风月场上,最忌露真心,今日一不小心出了丑,齐崇自然得为自己找回气势:“任她什么公主,入了我齐家的门,就是我齐家的人,夫主为大,以后我要她怎样就怎样!红泪,来!”

        红泪披着薄纱伏过去:“齐郎。”

        齐崇勾起她下巴,半醉的面庞笑得狷狂:“我成亲那日,让你入府做我的贴身侍婢如何?”

        红泪受宠若惊,养在外头的,再如何穿金戴银,也不及府里占个名分,何况如今齐郎后院没有人,她若进府,兴许就能有生儿育女的机会,为不喝那碗避孕汤,她也得感激涕零。

        “齐郎,当真?

        齐崇道:“我与公主圆房那日,便由你伺候,可好?”

        友人们起哄:“大郎,你行啊!和公主敦伦也敢让宠姬伺候,不愧是幽州第一风流公子!”

        齐崇轻笑:“我们这些人家,哪个不是让姬妾伺候?说得好像你们没做过这档子事。”

        友人笑道:“我们可不敢这样待公主。”

        齐崇懒洋洋歪坐席榻,口是心非地说了句:“公主又怎样,又怎样……”

        门外,齐邈之脸色铁青,手心是捏碎的瓷酒杯碎片,血汩汩滴落,内心愤怒未能释然半分。

        小善,我的小善,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这样的人!

        他吩咐身后大气不敢出的老鸨:“另备一间上房,今晚我要与齐大郎叙旧,就我和他两个人,其他人不必打扰。大郎话多,最好用法子让他安静些,明白吗?”

        老鸨被扼住脖子,只能战战兢兢应下:“明白。”

        夜半三更天,齐邈之喝得烂醉,他手里一把剑,剑已出鞘,抵着地上意识模糊无力挣扎的齐崇。

        齐崇精光的身体,布满剑痕,血痕斑驳,全是齐邈之一下下划的。

        百来道伤口,不伤要害,却能让人生不如死,是刑部密不外传的酷刑之一。

        齐崇快疼疯了:“住手,齐邈之你住手!你这个疯子,疯子!”

        齐邈之大口喝酒,手下动作未停,嘻嘻一笑:“我本就是疯子。”

        齐崇痛得声音发抖,咬牙切齿:“齐邈之,有种你就杀了我!你不杀我,今日之辱,他日我定百倍还之!”

        齐邈之调皮地眨眨眼:“你是我表兄,我可不能杀你。这就受不住啦?我还没够呢,今夜长得很,咱俩慢慢来……哎呀不好意思,这道划深了,重来重来。”

        盐洒上去,行云流水,好似料理一头珍禽。

        明明做着残忍至极的事,笑容却美好无邪宛若赤子。

        长安城俊美无俦的永国公,在今夜皎洁的月光下,依旧是那副人面兽心的恶鬼样。这恶鬼,是罗刹艳鬼,唇边绽放的笑,不是笑,是饮血而生的彼岸花。

        今晚,齐邈之本准备折磨齐崇一夜,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快意落在别人眼里,磨磨唧唧遭嫌得很。

        半刻钟后,中了迷药的齐邈之昏昏倒下,班哥从窗户跳进来。

        齐崇认出他,顾不上质疑离京寻仙药的六皇子为何出现在此,看救命稻草一般激动地望着班哥:“殿下,救命。”

        少年温柔一笑:“想我救你?”

        齐崇涕泗纵横:“殿下,齐邈之疯了,趁他喝醉不省人事,您快找人来。他发起疯来,六亲不认,伤到您就不好了。”

        “别担心,他不是喝醉,酒里有药,一时半会醒不来。”班哥仍是斯斯文文温润如玉的样子。

        齐崇察觉不对劲:“殿下给他下了药?”

        “嗯。”隔着手帕,班哥掰开齐邈之的手,拿出长剑,空中随意晃了晃,有些嫌弃:“剑刃不够薄,但还算能用。”

        齐崇试图撑起身体,“殿下可否屈尊扶我一把?”才刚出口说了个“殿”字,班哥一脚将他踩回去:“谁让你动的?”

        “殿下……”齐崇有些慌张。

        少年冷漠睥睨,执剑一挥,快准狠,没有任何犹豫,没有给齐崇任何反应的机会。

        一剑下去,齐崇右臂掉落。

        “啊啊啊啊”

        班哥拔出长剑,精致俊秀的五官被月光浸上一层朦胧白光,尤为圣洁。

        “你竟敢抓她手腕,真是该死。”他轻声呢喃。

        天光放亮时,第一批出城的人往城门外涌。

        几十个身份迥异的人,拥着易容后的班哥。这些人,全都涉及昨晚的事。

        从齐崇回长安城的那刻起,醉春楼的这场杀局已经悄悄布下。班哥人不在长安,却有的是人为他效命。

        齐崇一死,布下此局的暗桩们势必暴露,不能再留在长安。班哥已为他们安排好后路。

        “后会有期,各自珍重。”

        “为殿下效命,死而后已。”

        尘土飞扬,马踏热风,各奔东西。

        醉春楼,老鸨的尖叫声惊醒一大片人。

        齐邈之从睡梦中苏醒,对上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珠子,眼珠子的主人身体僵硬冰凉,脸上仍留着死前一刻的恐慌惊骇。

        仔细一看,齐崇穿心而死,右臂碾为肉渣,胸前黑窟窿九个。

        九个窟窿,齐崇在陇右,待了九天。

        齐邈之垂眸一看,手中握着的,正好是捅穿齐崇的那把剑。

        ……

        齐崇的死讯传来时,是公主府日落黄昏用晚饭的时辰。

        消息由武威郡公特意登门告知,公主死了未婚夫,不管这件事是否悲伤,都得严肃对待。

        齐崇的死,长安那边并未透露太多,只说是死了。

        宝鸾听完武威郡公的话,半天没能回过神。

        武威郡公不便久留,知趣告退:“打搅公主用膳,是臣的罪过,臣这就告退。”

        宝鸾呆呆的,眼睛放空。侍女送郡公出去,回来的路上正好撞见石小侯爷。

        石小侯爷为园子里秋天要种的树来问宝鸾,刚一迈进房中,迎面便是公主的质问:“他呢?他在哪!”

        石小侯爷一看她那六神无主的样,就知道她嘴里的“他”是哪个他。除了六殿下,没有第二个他。

        “殿下在前面的大书房,公主要臣传话让殿下过来一趟吗?”石小侯爷面上风轻云淡,余光凝过去,心里想,她这副样子,肯定是得知了齐崇的死讯。

        果然,小公主支支吾吾问:“齐崇,齐崇死了,你知道这事吗?”

        石小侯爷用尽他平生的浮夸:“谁死了!准驸马死了?怎么可能!准驸马怎么可能死,公主,您莫要拿这事开玩笑。”一拍脑袋,道:“要么还是向殿下问问,此事到底是真是假,殿下也许知道。”

        宝鸾皱眉睃他:“此事是武威郡公亲口所述,岂会有假?”

        石小侯爷:“那应该是真的。唉,齐大郎真是个没福气的,好好地,怎么死了?”

        宝鸾愣愣出神,是啊,好端端地,怎么死了?

        难道是被她咒死的?

        一个死讯,打消用饭的胃口。满桌子美味佳肴,没动一口全都撤下去。

        石小侯爷旁敲侧击问了几遍,是否要请殿下过来,宝鸾默声不语,往门口瞅了又瞅,最终还是没有开这个口。

        她不开口,不代表人不来。

        班哥自长安秘密归来后,一直待在府里,白天不在她面前晃,晚上却免不了见面。

        他雷打不动宿在她房中的长榻,赶也赶不走。知道她不爱搭理他,也不强求什么沟通交流,喊几声“小善”,说几句亲香她的话,扭头就洗漱睡觉。

        宝鸾讨厌死他这样,好似两个人像多年夫妻,平平淡淡如水一般,却自有一番别样亲昵。

        平时讨厌惯了,今晚不知怎地,忽然有些盼他回来。

        宝鸾在被窝里数数,等了半个时辰,总算等到班哥的脚步声。

        她好不容易盼他一次,他竟然回来晚了。

        宝鸾不知不觉翘高嘴,半阖的双眼,目光有些幽怨。等会他来问候,她定要重重哼他几声!

        等啊等,咦,这人今晚怎么不到她床前来?

        都洗漱完了,还不过来问几句吗?

        灯烛一盏盏熄掉,侍女们一个个退下,绣百花争鸣的春景门帘那头,静悄无声。

        哦,他已经睡下了。

        宝鸾缩进绫被里,蜷缩一团,像冬眠的小动物。眼睛睁得大大的,鼻息一抽一抽的,拳头抵在腮下,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这颗金子般的心,也是有缺陷的。人无完人,这个时候,她的人性缺陷就表现得淋漓尽致。

        为何盼班哥回房?因为她害怕呀!

        说白了就是自私,像小孩子一样的自私。

        不要你时,看一眼都嫌烦,需要你时,那你就得为她当牛做马了。现在当牛做马还不够,你还得猜准她的心思,在她需要的时候,送上关怀,送上一两句让她安心的宽慰。

        比如说今晚,班哥就得宽慰她,最好是用坚定的语气,说她想听的话。

        齐崇死了,虽然不知道怎么死的,但他终归是死了,在她绞尽脑汁想要退婚的时候,他恰巧“退”得彻彻底底。

        她悄悄咒了他好多次,拜月祈愿的时候,甚至玩笑似地向神佛许下心愿,希望有妖怪将齐崇抓走,让他再也不能出现在她面前。

        宝鸾有些心虚,虽然知道妖怪之类的,是无稽之谈,但还是忍不住往自己身上想。

        齐崇再讨厌,那也是一条人命。

        小公主惜自己的命,也惜别人的命,让她欢天喜地鼓掌庆祝齐崇的死,她做不到。不是说她有多善良,擅长宽容人,今天哪怕死了只雀儿,出于对生命的敬畏,她也会难过一下子。

        猫儿似的脚步声轻轻响起。

        班哥睁眼一看,宝鸾睡妆慵懒,乌发斜挽,柔软的肌肤在月光下透着莹白光泽。她怀中抱一方小小的玉枕,枕头不是拿来垫着睡,是威慑,是防范,随时准备敲向他脑袋。

        看她多狡猾,武器备好,才来找他。既要宽慰,又要安全感。

        这个人近来驰骋沙场,死在他手里的敌兵肯定不少。像他这样杀气重重的“将军”,据说鬼都畏惧。

        班哥不觑宝鸾,转开眼去瞧高几上的沙漏。从他躺下算起,整整一刻钟。这一刻钟的时间,不长不短,但让人等得焦急。

        故意晚回来,故意不到她床边晃悠,故意勾她自己过来。换句话说,坏得流油。

        坏得流油的班哥对上他心爱的小公主,只有更坏没有最坏。看他的样子,好像刚才根本没有睁开过眼,往里翻个身,腾出一大片地方,正好能再躺一个人。

        窗纱映出的树影月影,夜里回荡的窸窣风声,任何小小的动静都能让宝鸾一惊一乍。

        来陇右后,几乎每晚都有侍女睡在床下小榻陪寝,但班哥在公主府的时候,夜晚房中就不让侍女伺候,夜起她喝茶解手,由他来伺候。

        之前没觉得怎样,今晚不一样。她一个人睡实在害怕,怕齐崇变成鬼质问她,为何要咒他。

        宝鸾举着玉枕在班哥脑袋上方比划几下,他没有动作,眼睛仍闭得紧紧的。她抿抿嘴,犹豫了老久,窗外又是一阵呼啦啦的风声打来,吓得她立马往榻上爬,不忘将玉枕放在两个人中间,划出界限。

        宝鸾有点害羞,有点慌张,糊里糊涂就躺了上来,还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想怎样,余光瞥见班哥纹丝不动的后背,装睡的样子假惺惺。

        她鼓鼓腮帮子,自负地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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