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坑奇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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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在炕上躺了两个月,当中正赶上过年。关东过年可了不得,一进入腊月屯子里就开始杀年猪,平时打猎存下来的肉干也都拿出来备上。到了腊八这天,家家户户争相起早煮腊八粥,因为有个老说法——烟囱先冒烟,高粱必红尖,无非图个好兆头。腊月十五开始换饭、辞灶、烧香、赶集置办年货,一天比一天热闹。所谓的“烧香”,是请人“跳单鼓”。四舅爷这地方,烧香分为十二铺,也叫十二鼓:第一铺开坛,第二铺请九郎,第三铺开光,第四铺过天河,第五铺接天神,第六铺闯天门,第七铺跑亡魂圈子,第八铺接亡魂,第九铺安座,第十铺排张郎,第十一铺请灶王,第十二铺送神。整个仪式包括祭祀列祖列宗,并且把天上地下各路神仙请到家供奉一遍,赶等吃饱喝足了再送走。头四铺在堂屋里进行,对着供在北墙上的家谱,后八铺在门口进行。跳单鼓的多为好吃懒做闲散人员,除了掌坛的,其他人统称帮兵,只是凑热闹帮忙,混一顿吃喝,所以当地人说“守着啥人学啥人,守着单鼓跳假神”,意思是这帮人“打单鼓混肉吃”。条件好的人家讲究烧太平香,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跳十二鼓。条件一般的至少也跳“开坛、请九郎、开光”这三鼓。腊月二十三是辞灶的日子,给灶王爷摆上供品,关东糖是必不可少的。老辈儿人叨念几句“灶王老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过了这一天,屯子里家家户户都要烧香,祭祖的祭祖,敬神的敬神,跳单鼓的进进出出、你来我往,山里一下变得热闹起来,多了很多生面孔。
腊月二十六这一天,轮到四舅爷这个屯子烧太平香,四邻八舍都在忙活,做供菜、蒸馒头、蒸面鱼,张罗供祖宗,戏台上摆一个高粱米斗,插上两支箭,请了不少跳法鼓的,还演了一出《唐王征东》,别的屯子也有许多人来看,敲锣打鼓挺热闹。张保庆刚被人抬回来没几天,一个人躺在火炕上养伤,有心出去看热闹,奈何下不了地,瞅着《神鹰图》发呆。相传此画用神鹰血画成,按崔老道的话说“除非天子可安排、诸侯以下动不得”,没有面南背北、裂土分疆的命,绝对留不住这张画,马殿臣得了宝画《神鹰图》,当上了关外的金王,如今《神鹰图》落在我张保庆手上,是不是也该我发财了?他想是这么想,心下却觉得没底,发大财哪有那么容易?在天坑中见到了马匪埋下的九座金塔,还有地脉尽头巨大无比的宝藏,不也是一个大子儿没带出来?另外宝画《神鹰图》在地底挂了几十年,画迹受损严重,颜色几乎都没了,这还能是宝画吗?
张保庆正在炕上胡思乱想,忽然发觉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当时四舅爷老两口都在外忙活烧香供神,屋里只有张保庆和白鹰。他见来人鬼鬼祟祟,不像是串门的,刚要开口去问,白鹰已然飞了过去,门外那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张保庆怕伤了人,连忙喝住白鹰,见鹰爪之下抓了一顶狗皮帽子,应该是门外那个人的,可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寻思可能是自己从马匪大宅中带出来的大叶子皮袄太招人眼,让贼惦记上了,有贼来偷他的皮袄,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因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仅有人惦记他的大叶子皮袄,得知深山老林中有马匪埋下的财宝,还有许多胆大贪财不要命的人结伙进山找寻,却无不空手而回。这也并不奇怪,持续的狂风过后,林海雪原中根本留不下人的足迹,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茫茫白雪,你让二鼻子自己再回去,他也找不到那个与世隔绝的天坑了。上了岁数老成持重的就告诉他们:“自古道‘穷有本,富有根,外财不富命穷人’,命里不该是你的财,即便你掉进宝山金窟窿,都别想带出来一星半点儿,哪怕带得回家,那也是招灾惹祸,能活命出来已经该烧高香了,何况得了三件上好的貂皮袄,还有一张宝画《神鹰图》,怎么还惦记去找别的东西?”
转年开春,过了鹰猎的季节,鹰屯搭起法台,鹰屯的人们必须在这一天将猎鹰放归山林。这是祖先留下的规矩,再好的鹰也得放走,好让它们繁衍后代,保持大自然的平衡,这个规矩和天地一样亘古不变。否则年年捉鹰狩猎,山里的鹰迟早被捉绝了,到时候屯子里的人全得喝西北风去。张保庆纵然有千般的无奈万般的不舍,也不得将他的白鹰放掉。白鹰在上空绕了三圈,似乎也在与张保庆作别,终于在鹰屯老萨满惊天动地的法鼓声中,振翅飞上了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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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不能赖在四舅爷这儿一辈子不走,他和白鹰一样,该回自己的家了。简单地说吧,回去之后一切照旧,在家待了些日子,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好好想想自己的前程。之前跟四舅爷在林子中逮大叶子,意外捡到一个蛋,孵出一只罕见的西伯利亚白鹰,又和二鼻子兄妹打赌上山捉狐狸,遇上暴风雪和吃人的猞猁,误入天坑大宅,找到了马匪的宝藏,这一连串的经历,如同做了一场梦,而今再次过上了平常的生活,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横不能成天在家混吃等死,又什么都不会,虽说会打猎,可在城里上哪儿打去?也看得出老爹老娘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可都为他起急。
其实按表舅的想法,还是去饭庄子当个服务员,那才是条正经出路。常言道“生行莫入,熟行莫出”,一家子都干这个,从他爷爷那辈就是跑堂的,现如今是新社会了,商店的营业员、饭馆的服务员可都是肥差铁饭碗,于是跟张保庆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整天混日子可不成,这跟二流子有什么分别?甭说别的了,我还得托关系让你来饭庄子上班,这一次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你必须给老子去。”
张保庆也不愿意在家里吃白食,但他认准了一点,死也不去干这个光荣的服务员。
表舅心里这个气啊!掰开揉碎了跟他说:“你以为这跑堂的好干?咱家里头打你爷爷开始就干堂倌儿,也是这一行里响当当的人物。那时候跟现在可不一样,有道是‘想要让人服,全靠堂柜厨’,堂倌儿是排在头一个的,那是饭庄子的脸面,都得有真本事,眼神儿活泛、手底下麻利。你比如说几位一进门跑堂的先拿白手巾给掸土,嘴上还得一通招呼,认不认识都得充熟:‘来了您哪,有日子没见,您可又发福了,看这意思买卖不错,又发财了吧?今天想吃点儿什么?我让大厨卖把子力气,把看家的本事都给用上!’这几位一听这话,好意思吃几碗素炒饼吗?肯定要客气几句,可还没等开口,跑堂的一嗓子:‘楼上的把茶壶、茶碗烫干净了,几位大爷二楼雅座,里边请了您哪!’这一嗓子得让楼上楼下连带后厨全听见,为什么?一是告诉后头的人,来了有钱的主儿了,二也给这几位长长面子、抖抖威风,正所谓‘响堂,闹灶,老虎柜’,嗓子不够响亮当不了跑堂的。再点头哈腰一路小跑儿把客人请上二楼,不等几位互相推辞,跑堂的已经给安排好座次了,谁是主谁是宾没有瞧不出来的,这点儿眼力见儿是最基本的,把掏钱请客的这位让到上座,摆上瓜子、花生、干鲜果品,一边斟茶倒水,一边问:‘您了吃点儿什么?’如果是不常来的,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跑堂的给唱菜牌,一路路菜名一口气背下来,连个喯儿都不打,分出抑扬顿挫,唱出高矮音儿,口甜得比唱戏还好听。如果说是熟座,再赶上这几位也是外场人,干脆甭点菜了,摆摆手跟跑堂的说:‘你瞧着给掂配几个菜吧。’这时候全凭本事了,有会说话的堂倌,这一桌酒席能赚出半个月的钱来,还得让这几位明知挨了宰,又说不出二话来:‘得嘞,几位大爷,您可都是吃过见过的主儿,既然赏给小的这个脸,上不了席的东西可不敢往您面前摆,不能找您大嘴巴抽我不是吗?后厨刚进了海参,鲜的,挂汤带水儿连夜坐船过来的,哪一根都有胳膊这么粗,浑身上下刺儿是满的,当真是上等的东西。我们厨子是山东人,扒海参那叫一绝,我让他伺候您一道。海里的有了,再给您来个山上的,可不是在您几位跟前卖派,我们这儿存了几节鹿尾儿,这玩意儿可稀罕,蒸鹿尾儿在过去专给皇上老爷子吃,如今也就您几位配吃这东西,旁人看一眼我都不给。再给您来个天上飞的,我们老板托人从东北捎来两只飞龙鸟,常言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龙肉可不是真龙肉,说的就是飞龙鸟,我们老板原本想孝敬他爹的,我一会儿跟他说说,先给您几位安排了,您可比他爹还疼他呢!海陆空齐活了再给您添道素菜,由打藏边过来的白松茸,小火儿煨上,隔二里地都能闻见香,高汤勾好了再拿芡这么一浇,夹一筷子搁嘴里不用嚼,自己个儿往肚子里跑。凉菜儿、烧酒我给您安排,别点太多了,咱有钱也犯不上玩儿命花不是?’这几位心说:还没玩儿命花呢?合着你们饭馆全指我们开张呢?不过话说到这份儿上,抬屁股走人可太没面子了,咬牙瞪眼把这顿饭吃下来。跑堂的送完牙签、漱口水,还得过来跟您客气:‘几位爷,我伺候的也不知周到不周到,反正其他桌儿我不搭理,专跟这儿等您吩咐,他们爱乐意不乐意,谁让我就爱伺候您呢!’这话什么意思?要赏钱呗!到了月头上这赏钱可比工资多了去了。所以说饭庄子生意好不好有一大半是看跑堂的本事,干好了掌柜的都得高看你一眼,但是那是旧社会了,现在宾馆、饭店、酒楼服务员个儿顶个儿都是大爷,不过照样也得油滑,干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记个花账,跟后厨配合着往家里顺点儿东西什么的,这里边儿的门道那可是太多了!等你结了婚成了家,我再一样一样地传授你。你听你爹我的错不了,这好年头让咱爷们儿赶上了,还都是铁饭碗,这辈子还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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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是越听越不爱听,在饭庄子里无非端茶送水、上菜收拾桌子,天天窝在那儿当“碎催[1]”,二十岁不到就过这种一眼能看到死的日子,肯定是心不甘情不愿。如此一来,爷儿俩又谈崩了,张保庆也走习惯了,又上农村投奔了他大伯,夏天帮着守瓜田,晚上都住在野地间的瓜棚里。乡下人烟稀少、河网纵横,不过也没什么凶残的野兽和贼偷,夜里啃瓜的都是些小动物,比如獾、刺猬、鼬、狸、田鼠之类的。别看都是些小家伙,却极不好对付,用毒下套时间长了就不管用了,最可恨的是到处乱啃,遇上一个瓜啃一口,一圈儿转下来很多瓜秧被啃断,你告诉它们偷着啃瓜犯法它们也听不懂,更没法跟它们说紧着一个瓜吃别都祸害了,给吓唬跑了转头又溜回来,防得住东边防不住西边,让人十分头痛。所以看瓜的人往往备下若干鞭炮,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瓜田里传来细微的“咔嚓”声响,就点个炮仗,远远地扔过去,“嘭”的一响,那偷着啃瓜的小动物便给吓跑了,倘若没有鞭炮,则需握着猎叉跑过去驱赶,这是最折腾人的。
说起张保庆的这段经历,不免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少年闰土,闰土提着猎叉,在月光下的瓜田里追逐某种小动物的身影,当真与张保庆十分相似,不过张保庆在瓜田里的遭遇却和少年闰土大为不同。张保庆天生胆大,那年夏天守看瓜田的时候,意外逮着只蛤蟆,两条腿的活人好找,三条腿的蛤蟆难寻,这蛤蟆就有三条腿,后面那条腿拖在当中,并不是掉了一条后腿,也不会蹦,只能爬。以往有个“刘海戏金蟾”的传说,那金蟾就有三条腿,俗传可招财聚宝,见了便有好事。其实三条腿的蛤蟆并不是没有,人也不都是两条腿的,或许只是蛤蟆中的畸形而已。张保庆又不是物种学家,是不是蛤蟆尚且两说着,不过据他所言,他开始觉得好玩儿,就把蛤蟆养在瓜棚里,每天喂些虫子,倒也养得住。几天之后,发现三条腿的蛤蟆还有个怪异之处,每逢子午两时,这蛤蟆就咕咕而叫,与电匣子里所报的时间一毫不差。平时怎么捅它也是一声不吭,如若整天都没动静,那就是要下雨了,问村里人也都无不称奇,都说住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玩意儿。
张保庆合计得挺好,打算等有车来村里拉瓜的时候,就搭车把蛤蟆带回家去,那时已经有经济意识了,知道这玩意儿没准能换钱,没想到当天夜里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张保庆还如往常一样守着瓜田,夜深月明之际,又听远处有小动物啃瓜的声音,他白天光顾着端详那只蛤蟆,忘了预备鞭炮,没办法只好拿着手电和猎叉,先随手将蛤蟆压在瓦罐底下,然后骂骂咧咧地跑到瓜田深处去赶。等他离近了用手电筒这么一照,就看到一个小动物,是田鼠是猫鼬他也说不清楚,反正毛茸茸的,瞪着绿幽幽的两只小眼,根本不知道怕人,就在那儿跟手电光对视。
张保庆一看,行啊!我让你知道知道厉害,就拿叉子去打。那东西躲得机灵,“嗖”的一下就蹿到田埂上去了。张保庆在后边紧追,趁着月色明亮,追出好一段距离,就看那小东西顺着田埂钻进了一个土窟窿。当时张保庆是受扰心烦,大半夜的还得出来赶这东西,就想把那洞挖开,来个斩草除根,弄死了落个清静,不料想土窟窿越挖越深,刨了半天还不见底,却隐隐约约瞅见深处似乎有道暗红色的光。
张保庆一看心里翻了个个儿,这地方别再是有宝啊!不顾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又使劲儿往下挖,可就在挖开那窟窿的一瞬间,看到里面密密麻麻,有上百双冒绿光的小眼睛,都是先前逃进去的那种小动物。什么东西多了也是吓人,当时就吓得他两条腿都软了,随即感到洞中有股黑烟冒出来,脸上如同被铁锤击打,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顿时便躺到地上不省人事了。
天亮后张保庆被村民发现,找来土郎中用了草药,他全身水肿,高烧昏迷了好几天才恢复意识,跟别人说夜里的遭遇却没人信。听当地人说,他先前看见窟窿里有暗红的雾,很可能是那小动物放出的臭气,会使人神志不清,此后看到的情形也许是被迷了,而张保庆捉到的那只蛤蟆,由于被他随手压在瓦罐底下,几天里也没人管,醒来再去看早就死了多时,又赶上夏天酷热,都已经腐烂发臭了。
张保庆在乡下混了一个夏天,表舅急得没咒念,不得不找他这儿子谈条件:“你不去饭庄子上班也行,但是总得有门手艺安身立命,不如跟南方师傅学煮狗肉去,也算是没离开餐饮行业。”张保庆被表舅和表舅妈唠叨得想死的心都有,按着脑袋不得不去,从此师徒俩每天晚上,在城郊一条很偏僻的马路边摆摊儿。那地方早先叫“马头娘娘庙”,这是民间的旧称,据说此地怪事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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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头娘娘庙这个带有神秘色彩的地名,当然也有讲儿,往后再细说,咱先说这位卖狗肉的老师傅。老师傅是江苏沛县人,祖上代代相传的手艺,天天傍晚蹬着辆三轮车,带着泥炉和锅灶,有几把小板凳,还卖烧酒和几样卤菜,挑个幌子“祖传沛县樊哙狗肉”,买卖做到后半夜才熄火收摊儿,专门伺候晚归的客人,天冷的时候生意特别好。
张保庆曾听老师傅讲过“樊哙狗肉”的来历,做法起源于两千多年以前,樊哙本是沛县的一个屠户,宰了狗煮肉卖钱为生,后来追随汉高祖刘邦打天下,成了汉朝的一员猛将。他卖的狗肉是土生大黄狗,用泥炉慢火煨得稀烂,直接拿手撕着卖。张保庆原先听书就最爱听汉高祖的故事,刘邦斩白蛇成就了帝王大业,自己杀狗卖肉也算是跟汉高祖有了关联,因此干得也特别起劲儿。
当时汉高祖刘邦也在沛县,虽然充着亭长的职务,却整天游手好闲,赌钱打架,下馆子吃饭从来不给钱。他最喜欢吃樊哙卖的狗肉,打老远闻见肉香,便知道樊屠户的狗肉熟了,一路跟着味道找到近前,每次都是白吃不给钱,还跟人家流氓假仗义。
樊哙是小本买卖,架不住刘邦这么吃,碍于哥们儿义气,也不好张嘴要钱,只得经常换地方。谁知刘邦这鼻子太灵了,不管在城里城外,只要狗肉的香气一出来,刘邦准能找着,想躲都没处躲。最后樊哙实在没办法了,干脆偷偷摸摸搬到江对岸去卖狗肉,他合计得挺好,这江上没有桥,船也少得可怜,等刘邦闻得肉香再绕路过江,那狗肉早卖没了。可刘邦是汉高祖,真龙天子自有百灵相助,竟有一头老鼋浮出江面,载着刘邦过江,又把樊哙刚煮好的狗肉吃了个精光。樊哙怀恨在心,引出江中老鼋,杀掉之后跟狗肉一同放在泥炉中煮。
至于“老鼋”到底是个什么生物,如今已经不可考证了,有人说是传说里江中的怪物,有人说其实就是鳖,也有人说是看起来像鳖的一种元鱼,现在已经灭绝了。但别管这东西是什么了,反正樊哙把狗肉和老鼋放在一起煮,香气远胜于往常,闻着肉香找上门来的食客络绎不绝,樊哙的买卖越做越好,他也不好意思再怪刘邦了,任其白吃白喝。
从此樊哙狗肉成了沛县的一道名吃,往后全是用老鳖和狗肉同煮,配上丁香、八角、茴香、良姜、肉桂、陈皮、花椒等辅料,盛在泥炉瓦罐当中,吃起来又鲜又烂,香气扑鼻,瘦的不柴、肥的不腻。而且按传统古法,卖狗肉不用刀切,一律用手撕扯,据闻是当年秦始皇害怕民间有人造反,将刀子全部收缴了,樊哙卖狗肉的刀也未幸免,所以这种手撕狗肉的习俗流传至今。
老师傅迁居到北方,摆了个摊子在路边卖沛县樊哙狗肉,手艺非常地道,每天卖一只狗。张保庆不吃狗肉,也见不得人家宰狗,只是被家里逼得无奈,帮着老师傅看摊儿,做些收钱、端酒、收拾东西之类的杂活儿。
那年天冷得早,十二月底,快过阳历年了,过来场寒流,头天下了场鹅毛大雪。民谚有云,“风后暖雪后寒”,转天刮起了西北风,气温骤降,出门就觉得寒气呛得肺管子疼。师徒俩知道今天的吃主儿肯定多,傍晚六点来钟出摊儿,早早地把炭火泥炉烧上,将肉煮得滚开,带着浓重肉香的热气往上冒。
狗肉又叫香肉,俗话说“狗肉滚一滚,神仙也站不稳”,张保庆在四舅爷家养过猎狗,即使沛县狗肉用的是土狗、肉狗,他仍然不能接受吃狗肉,可这天寒地冻,冷得人受不了,闻得肉香自然是直咽口水,忍不住喝了几口肉汤,鲜得他差点儿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从骨头缝里往外发热,顿时不觉得冷了。
张保庆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上来,还想再喝碗肉汤,可这时天已经黑了,寒风中又飘起了雪花,有两个刚下班的狱警,这都是老主顾了,过来围在炉前一边烤火,一边跟老师傅聊天儿。主顾一落座不用开口,老师傅照例也要先给盛两碗肉汤,然后再撕肉,张保庆只好忍着馋,在一旁帮忙给主顾烫酒。
老师傅老家在沛县,从他爷爷那辈儿搬到这个地方,到了他这辈儿,家乡话也不会说了,祖传熏制樊哙狗肉这门手艺却没走样,这摊子小本薄利,为了省些挑费,所以在这种偏僻之处摆摊儿,能找过来吃的全是老主顾。赶上那天也是真冷,正合着时令,夜里九点多,泥炉前已围满了吃主儿,再来人连多余的板凳都没有了。
师徒二人没想到来这么多食客,老师傅让张保庆赶紧去找几块砖头,垫起来铺上垫子,也能凑合着坐两位。这时候天都黑透了,只有路上亮着灯,上哪儿找砖头去?
张保庆转着脑袋看了半天,没瞧见路上有砖头,他拎着气灯往野地里去找,摊子后面远看是一片荒坟,当中却有一块空地,二十平见方,地上铺的全是大方砖,砖缝里也长着草。往常不从这儿走,看不到草丛里有古砖,好像是好多年前有座大屋,后来屋子倒塌,墙壁都没了,只剩下地下的砖石。
张保庆用脚拨开积雪一看,这不是现成的砖头吗?可手里没家伙,没办法撬,只能用手去抠,刚要动手,瞧见附近有块圆滚滚的巨石,似乎是个石头碾子,半截埋在土里,可能是前两天风大,吹开了上面的泥土才露出来,看形状又长又圆。他使劲儿推着这浑圆的石碾子,并未觉得特别沉重,可能是尊泥胎,外边有层石皮子裹着,中间是空的,也没看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推到摊子前,上面垫了些东西加高,继续忙活给吃主儿们烫酒加肉。
等到把泥炉里的狗肉卖光,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路上早没人了,在这漆黑的雪夜中,除了昏黄的路灯,只有远处小西关监狱岗楼里的探照灯依然亮着。剩下师徒二人熄掉炉火,收拾好东西装到三轮车上,老师傅看那半截泥胎不错,放在路边也不用担心有人偷,什么时候吃主儿来得多,搬过来还能坐人。
这时,张保庆把垫在泥胎上的东西拿开,无意中发现这泥胎轮廓古怪,依稀是尊塑像,再仔细看看,像只圆滚滚的巨虫,心里不免打了个突,毕竟附近有些老坟,这泥胎塑像奇形怪状,莫非是哪座坟前的东西?
老师傅在旁瞧见,立即沉下脸来,问张保庆道:“这东西是从哪儿找来的?”
张保庆说:“在后头那片坟地附近找到的,师傅您认识这东西?这泥像怎么跟只大虫子一样?”
老师傅点了点头,说道:“这是庙里供的神虫啊!你从哪儿推过来的,赶紧推回去,这是不能随便挪动的。”
张保庆看那尊泥像应该有许多年头了,风吹雨淋,磨损甚重,怎么看也看不出原先是什么模样,可他土生土长,从没听说附近哪座庙里供着神虫,难道那乱草间的古砖曾是座大庙?张保庆好奇心起,问老师傅:“神虫到底是什么虫?这里头有没有什么说法?”
老师傅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脑子里迷信思想根深蒂固,斥道:“别多问,你先把神虫推回原位,要不然一会儿该出事了。”
张保庆吃了个烧鸡大窝脖,只好将那尊神虫推了回去,黑天半夜又下着雪,哪还记得住地方,他向来也是敷衍了事,胡乱推到那些石砖附近,然后帮师傅收摊儿,回去的路上仍放不下这件事,接着刨根问底,恳求老师傅讲讲“神虫”的来历。
老师傅拿张保庆没办法,只好告诉他。好多年前老师傅的爷爷在这儿摆摊儿卖狗肉,那时候还有座庙,庙里供的便是神虫,民间称其为“马头娘娘”,也叫“马头娘”。
张保庆一听更纳闷儿了,马头娘娘是谁?听这称呼像是个女人,怎么会是只大虫子?
老师傅说:“其实马头娘娘就是只虫,南方乡下拜它的人极多,到北方则十分少见,偌大个天津卫,也只有这么一座马头娘娘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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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傅给张保庆讲起马头娘娘庙的事情,此地有座古庙,建造于两百多年以前,庙里供的是蚕神,所谓的马头娘娘,也叫马头娘,指的是蚕祖,旧时江南养蚕的桑农全拜它。
常见的马头娘娘庙里,正中神位上供的泥像,却大多是一位身穿宫装的女子,胯下骑乘骏马,身边立着两男两女四个童儿,分别捧着“桑叶、蚕、茧、丝”四样东西,蚕祖神虫的泥像摆在侧面当成化身,当中这个女子才叫马头娘娘,也叫马明王。蚕农们摆设酒肉,在马幛前焚烧香火,祭拜的主要神祇,是这位马头娘娘。
在明朝初年,大明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颁布过一道法令,一个人栽桑树十五株,可免除徭役,减轻了蚕农们很大的负担。蚕农们认为这是朱元璋的皇后马娘娘之意,大脚马皇后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素有贤名,桑农便将她供在庙里,当作蚕祖转世投胎,作为蚕庙里的正神,这才有了马头娘娘庙的名称。
不仅桑农拜马头娘娘,有许多贩运丝绸的商贾,也要到庙里烧香祭祀。清朝末年,某绸缎商在天津卫建了座马头娘娘庙,庙里供的马姑马明王,这是入乡随俗,当地人习惯称马头娘娘为马姑。天津这边的风俗是南北汇聚自成一体,执掌桑蚕的马头娘娘到了此地,有不少人到这儿烧香许愿,祈福求子,据说庙里有尊神虫的泥像,格外灵验。
老师傅的爷爷那辈儿,因躲避官司,从老家沛县迁到天津卫居住,摆了个狗肉摊子为生,那时候马头娘娘庙的香火很盛,别看是在城郊,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隔三差五还有庙会节庆,后来解放军打平津战役,城西是主攻方向,这座庙毁于战火,再也没有重建,墙体屋顶和神像也都损毁了。
马头娘娘有两个神位,一个是宫装跨马的女子,另一个是只大蚕的化身,老师傅从前就在这附近摆摊儿,年轻时亲眼看过“神虫”的泥塑,庙毁之后再没见过,还以为早已不复存在,想不到这马头娘娘庙被毁这么多年,这尊蚕神的泥像竟然还在。老师傅相信蚕神有灵有应,所以吩咐张保庆赶紧把蚕神泥像推回原位,免得惹来麻烦。
张保庆听了这蚕神庙的来历,只是觉得新鲜,但蚕神显灵的事怎么听怎么离奇,如果真有灵应,这座庙怎么会毁于战火?马头娘娘连自己的神位都保不住,她还能保着谁?可见是民间的迷信传闻罢了,像老师傅这种上岁数的人才愿意相信。
老师傅看出张保庆的意思,说道:“你小子别不信,这泥塑的神虫真有灵性。”
张保庆说:“师傅,我信还不成吗?泥人儿也有个土性,泥胎塑像常年受到香火祭祀,必然有灵有应,但盼它保佑咱这买卖越做越好。”
老师傅听这话就知道张保庆还是不信,又说:“这马头娘娘庙跟江南的风俗不同,善男信女们到此烧香许愿,常有祈福求子保平安的,与咱这卖樊哙狗肉的摊子毫不相干,从前我在这附近摆摊儿,多次见过庙里的神虫显灵。”
张保庆道:“师傅您给说说,这庙里的神虫怎么显灵?它给您托梦来着?”
俗传“狗肉化胎”,是说孕妇吃了狗肉,肚子里的胎儿就会化成血水,其实根本没这么档子事儿,这才是真正的迷信,南方人信的多,天津卫倒没有这种说法。早年间老师傅的祖父在沛县卖狗肉,有个孕妇买去吃了,那孕妇自己走路不慎摔了一跤,撞破了羊水,以致流产,却怪到狗肉摊子头上。祖辈不得不背井离乡,举家搬到这九河下稍做买卖。从记事开始,老师傅便跟着他爹在这儿摆摊儿,用泥炉瓦罐煮狗肉。
马头娘娘庙香火最盛的时候,老师傅当时二十岁不到,已经能一个人挑大梁,煮出来的狗肉五味调和,远近有名。那时候和现在一样,也是每天傍晚出来做买卖,到半夜才收摊儿。有一次忙活到后半夜,路上早没人了,剩下他自己收拾好炉灶,正要回去,隐隐约约听到庙里有声音传出,离得远了,那动静又小,听不真切,这座马头娘娘庙附近没有人家,庙里也没有庙祝,深更半夜哪儿来的动静?他以为是有贼人来偷庙内的供品,那时也是年轻气盛不知道怕,手边摸到一根棍子,拎着棍子走进去,寻思要是有小偷小摸之辈,挥着棒子喝骂一声,那做贼的心虚,肯定扔下赃物开溜。谁知到了庙里一看,前后不见半个人影,连只野猫和老鼠都没有。当晚一轮明月高悬,银光铺地,这马头娘娘庙的规模也不大,从庙门进去只有当中一座小殿,殿中一片沉寂。马头娘娘和几个童男童女的塑像,在月影中黑蒙蒙的,白天虽然看习惯了不觉得怎么样,夜里一看,真让人感觉毛骨悚然。老师傅也不免有几分发怵,心说:可能偷东西的贼听到我从外面走进来,已然脚底下抹油——溜了。想到这儿,他转身要往回走,忽然听身后传出小孩的啼哭声,那声音很小,但夜深人静,离得又近,听在耳中分外诡异真切,把他吓得原地蹦起,往后一看,哪有什么小孩,只有那尊神虫的泥胎。以前多曾听闻,马头娘庙里最灵异的是这神虫,常会发出小儿啼哭之声,求子嗣的善男信女全给它磕头烧香。往常别人说他还不信,泥土造像能发出小孩的哭泣声,这事怎么想怎么邪门儿。这次让他半夜里撞上了,吓得魂儿都掉了,跌跌撞撞地爬出庙门,一路跑回家中。后来虽没出过什么怪事,但打这儿起,他就相信庙里的神虫灵应非凡,也跟着善男信女们前去烧香磕头,继续在附近摆摊儿做生意。打仗时马头娘娘庙毁于炮火,转眼过去那么多年,想不到这尊神虫的泥像,埋没在荒草泥土间,还能保留至今,别看外面那层彩绘都掉光了,但一看那轮廓形状,老师傅立时认出是庙里供的神虫。
张保庆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听老师傅说了许多从前的经过,只当听个段子,还是不愿意相信,泥土捏成的神像,怎么可能会在夜里像小孩一样啼哭?
师徒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到家了,张保庆将老师傅送进屋,自己才冒着风雪回家睡觉。他累了一晚上,到家先洗个澡,躺在床上便睡,连个梦也没有,等睡醒觉再起来吃饭的时候,已经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傍晚又跟老师傅去那条路上摆摊儿卖狗肉,结果当天夜里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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