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2)
“你们走后第五天,巡捕营的人找到了我们家。当时我去了城外打樵,只有母亲、二哥和小暧在家。巡捕营说有郊外的村民在田埂里发现了两具男尸,报了官。仵作勘验后,有吏员认出可能是锦衣卫稽查所副千户孟裔与其长子孟旭,现在需要家里派人过去认尸。据我二哥后来跟我描述,娘亲和小暧都吓坏了。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即便身子不好,也要扛起责任。二哥和娘亲把小暧送到了大舅家,然后大舅陪着二哥、娘亲一起随巡捕营的人去了停尸的顺天府衙。看到尸体时娘亲大受打击,当场犯了喘疾,眼看着要不好,我二哥也是天旋地转差点要晕倒。大舅慌忙让人去请大夫,但是大夫赶过来时已经迟了,我娘亲就这么过去了”
孟旷说到此处,一时说不下去,下唇在轻轻地颤抖,眸光中凝着一股深沉的哀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有千钧重,沉沉地压在穗儿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孟旷沉默了一会儿,压下一时涌起的情绪,才继续道
“我们是一日之间一下失去了父亲、母亲和大哥,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就像天塌下来一样。记忆里,好像我能撑下来,是因为还有二哥在。他那么病弱,却为我和暧儿扛下了所有的重担。还有大舅和表哥,忙前忙后,一手操办了丧事。最后出殡时,我强迫自己仔细查看了父兄的尸体,他们是被乱刀砍死的,身上全是皮开肉绽的刀伤。据仵作说,他们身躯僵硬,皮肤苍白,是失血过多之状。人大概是死于四日前,因为天寒地冻,所以尸体并未腐坏。死时手中还握着武器,应当是战斗到了最后一刻。那片田埂是抛尸地,战斗现场在三元驿附近的一片丘陵之中。为何凶徒会抛尸,至今原因不明,官府猜测凶徒可能是附近的流民,杀人的目的是抢劫,而战斗地应当是他们的聚集地,他们害怕官府查过来,遂抛尸转移注意力。
但是我后来查过,那里根本就没有流民聚集,官府的解释根本是胡编乱造,只是为了应付了事。我父亲和大哥都是锦衣卫,他们的死,在锦衣卫内部也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迫于内部压力,专门派了人去细细查过案发现场一带的情况,怀疑可能与三元驿附近聚集的劫掠商旅的匪帮有关,那附近混有不少山东的白莲教匪帮,凶悍无匹。任我父兄如何身手了得,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但是再往下细查,困难重重,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如今看来,他分明是贼喊捉贼,他与张鲸沆瀣一气,我父兄就是被他害死的”
孟旷怒然一掌拍击在桌面上,“嘭”的一声巨响,桌腿与桌面榫卯处一下多了一条裂纹。穗儿被她这一掌吓得惊起,心脏怦怦乱跳。
屋内在这一声巨响后陷入沉默,穗儿煞白着脸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孟旷。但见她双目赤红,眸光闪烁波动,似是在痛楚地思索着什么。不一会儿,她将眸光投向穗儿,穗儿当即低下头去,不知为何不敢与她对视。
“抱歉,我吓到你了吧。”孟旷有些生硬地说道,穗儿能听出她的别扭。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问“为何你会替了你二哥你二哥呢”
“他现在何处,我亦不知晓。”孟旷缓缓道,“我家世袭军籍,父兄死后,需要有人来袭我们家的军籍。照道理,便是轮到我二哥,但我二哥身子羸弱,根本不能去当兵,那会要了他的命。本来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就是花钱寻一个人替二哥去服役,但是我们没有这么做。父兄死得太蹊跷,我们兄妹三人一致想查明他们的死因,而此事背后牵扯甚广,若我们只是一介平民,难以接触秘辛,唯有进入锦衣卫,才能借助锦衣卫的资源和人脉查明真相。我要替我二哥袭家里的军籍,女扮男装入锦衣卫。二哥为了帮我扮成男子,为我打制了修罗面具和隐藏女子身段的身甲,编造了颞颌惯性脱臼的谎话,帮我先通过了入锦衣卫最开始的体检。他为我袭军籍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离开京城,隐姓埋名流浪外地。
对外,我们宣称孟家三女孟晴嫁去了外地,不久后病逝。我二哥化名孟子修,成了我们家流落在外的一个远房族叔,辗转各地当教书先生或卖字画、替人写信为生。他偶尔会寄信回来,简单写一写近况,字里行间还要刻意用些隐语。我们回信,会给他寄一些钱财衣物。
这些年他在外,也在不断地查父兄之死,但没什么进展。我最近一次收到他的信是半年前,他人在应天府,最近一年他都在那里,刚到就大病一场,靠着赵氏米行在应天府的几个老伙计照顾,好不容易病愈,只说又要启程。今年元月初,我出任务去了西北,今日才归,不知他最近是否也曾来信。”
她顿了顿,最后道“我和暧儿从灵济宫的老家搬了出来,搬到了校场口。这院子原本是赵氏米行的,我父兄和娘亲出事后,大舅心灰意冷,加之近些年粮米时艰,难以为继,生意典出去大半,这院子也腾了出来。打扫一番,我和暧儿住了进来。我当时已入锦衣卫,暧儿无人看顾。恰逢当时这丫头萌生了学医的念头,于是罗道长和他的弟子清虚就来帮忙,暧儿拜了罗道长为师,学习医术。暧儿十八岁时,罗道长外出游方行医,将这灵济堂全权交予暧儿打理,留了清虚襄助。方才你见到的那位年轻道士,就是清虚。”
穗儿听她慢慢说完,一时无言以对。
孟旷沉默了一会儿,遂起了身道“时间不早了,你歇了吧。你这间屋子门窗我都会落锁,有什么事儿需要出去你就喊我,我就在你隔壁。”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房间内门,原来这间房与南侧的厢房内部是有门互通的。
穗儿看着孟旷把这屋子内的窗户一一落锁,终究忍不住道
“为何这般锁着我我也不会逃。事到如今,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我不知你是否当真无处可去,锁着你,是为了查明真相。”孟旷淡淡道。
“你不信我”穗儿抿唇。
“抱歉,我入锦衣卫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怀疑。何况你已知晓我家中秘密,干系重大,不锁着你我亦不会安心。”孟旷似乎是一下说了太多,眼下也不愿再多做任何解释,最后带门出去,干脆地落了锁。
穗儿独自一人坐在房里,缓缓抬手撑住额头,幽幽长叹了一声。
出了门,外面天已暗下来,暮日西下,虽已开春了依旧寒意逼人。孟旷拎着一串钥匙出了二进院,去了一进院,进了东厢房。孟暧正在药柜边拣药,清虚在帮她分别打包。屋里不知何时还多了一个年轻男子,而立之年,中等身材,面容俊秀,唇边蓄着一圈短髭,一身青缎团领常服,戴乌纱官帽,胸背的补子绣鹭鸶,乃是一位六品文官。
孟旷一进门,就听这位六品文官抱怨道“旷哥儿这是中邪了吗咱家被那女人害得这般惨,她还把那女人带回家来”
“表哥。”孟旷沉着脸打了招呼。
那六品官扭头看到孟旷站在门口,一时不由噤声。
“今儿下值这么早户部事儿不多”孟旷一边问,一边把手中的钥匙串儿挂在了腰间。
“算着你这两日要回来,赶着来见你啊,你个小没良心的。”这位被孟旷唤作“表哥”的六品文官没好气地说道,随即在一旁待客用的圈椅上坐了下来。孟旷“噗嗤”一笑,面上现了暖色,屋内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边上的孟暧和清虚依旧顾自拣药分包,全把他俩当做了空气。
表哥名唤赵子央,字玄玟,与已故的大哥孟旭同龄,是孟家大舅赵云安唯一的儿子,也是当下赵家的顶梁柱。万历十四年进士,二甲进士出身,排在二甲最末,又因家中为米粮商贾,熟悉粮运,善于精算,故刚及第没多久,便被极度缺人的户部补了缺,一下走了大运,不久后做到户部山东清吏司仓科主事。赵家一个商贾之家,一百年才出了他这一位做官的。也是因为他入了官场,大舅才把生意典了大半,一是本就做不下去,儿子出息了便干脆靠着儿子;二也是怕外人闲言碎语,毕竟商贾之家出身不好,官场要遭人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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