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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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朝看来,选择修习这部心法,是一个理智又残忍的决定。

只因天生道心者,在历史记载中,一直有个恰当的诨称“一窍心”。

这意指他们过于专注忘我的思维缺陷,也指他们向来固执倔强的性格。

世有玲珑七窍心者,也有一窍不通的愚昧者,而大部分普通人,一颗心通了三、四窍,不出众也不痴顽。

心只一窍的人,少之又少,他们比完全痴愚的人多了一分灵性,可又比正常人多了好几分笨拙。

同段时间里,一窍之心中,往往只能装下一件事情,因而他们很难被外物干扰,一旦确定目标,就会无视路途上的一切诱惑,永远坚定不移、执着向前。

可万事都有正反两面

修道之路上,一窍心者极难陷入心魔,可一旦入了魔障,也会比正常人更难堪破。

或者说,古来所有天生道心中,但凡心生执念者,都从始至终没能打破业障,曾经的他们对道有多坚定,如今的他们对心魔就有多偏执。

因此,历史记载过的天生道心,往往并非死于强横外敌之手,而是死在自己的执拗妄念上。

那颗只有一窍的心,一旦装入某些念想,就放不下别的东西了,他们眼中,从来只见一隅。

他们清澈的眼里,本来只能看见道,可若有旁的什么人或物,不慎落入眼中,化到心里,也就再无法忘记。

不能忘,则心魔生;

心只开一窍,眼只见一隅,本只需看见道、也只需铭记道可既已看见了道之外的东西,心中也放入了不该有的情感,那道又往何处安放呢

最终,他们的道途,统统断了,人生结局更是通常十分凄惨。

这是无上天资附带的命运悲剧,成了天生道心者打不破的咒枷。

此局何解呢

世人多半会答

既然终究堪不破,那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见人间。

什么也不要看,什么都不要听,从身心到灵魂,都依附道去存在,生为道生,死为道死。

浩瀚历史长河里,曾有一位大能,离突破圣境只差一线,号为妄虚道人。

他生平来历早已湮灭于历史尘埃中,人们甚至根本无法确定,他究竟诞生于什么年代。

唯一知晓的是,妄虚也有一颗天生道心。

于是,他流传下一部圣阶心法,名为和光同尘,将“不见人间”之道义演化到了极致。

修真界中,因创立者羽化,而按其遗愿广为散布此人生前道果心法、功法等,并不少见,可直接被公开的圣阶心法,还是极少。

照常理而言,该有无数人狂热修炼此法,可事实上,眼下的修真界里,习过和光同尘者,怕是不过十指之数。

一是因为,此法专为天生道心者所创,修习要求的天赋门槛极高,灵根资质、道心悟性缺一不可,这点就筛去了而今修真界的大部分人了。

而资质够格者,又往往不愿意修行此法,他们觉得自己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只因和光同尘虽奥妙无穷,在古来所有圣阶心法中,足可排进前十,但修习它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它开篇即语

“我不见人间,而人间亦不见我。”

“和于光、同于尘,以身载道、化归天地。”

据传此法修行到最后,修道者一如真正的光和尘,明明在眼前,却看不见,更触摸不到。

甚至,这条道途中,有一至高境界名为忘我,要求修行者抹去自己在世间的一切痕迹,使自己等同于“从未存在过”。

所以很多人读完和光同尘的开篇引语后,就会产生疑问

这样的存在,和死去有什么区别

哪怕达成这部心法的最高境界,有望突破圣境,可活着竟与死了无异,即便能证道长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修道者追寻长生,就是为了永享生之乐,可此法要求修习者与人间万事万物都不产生任何联结

这样的永生,大概比死还要痛苦吧。

对正常人来说,都是宁愿修习奥义较之稍浅的其他圣阶心法,也绝不触碰这部“杀死”自我存在的和光同尘。

但对同为天生道心者而言,这部心法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即便不修习和光同尘,天生道心者也不该入世,不该与任何道之外的人或物产生联系否则,终有一天,将面临道心尽碎的悲剧。

倒不如一开始就走上不可回头的绝路

化身光与尘,使人间不见我,就此完全断绝入世的可能性。

前世,出于好奇,洛朝还曾粗略研读过这部心法,只觉其核心道义充满孤悲之感,连对道的种种阐述,都不由自主染上孤凉的气质。

其奥义确实够深,可这部心法,要求修习者有近乎献祭的精神,将自我的存在变成“道”的载体,化归于天地自然。

洛朝向来对道无甚执念,他也见过很多“闻道可死”的修行者,敬佩归敬佩,但他不赞同。

在他看来,为了“道”而亲手抹杀自己的存在,简直就是将道视为神明在信奉,且这种信仰极端狂热,甘愿粉碎自己的人格,成为道的祭奠,而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这难道不是一种残缺吗

人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即便是世间最边缘的人,也往往能找到自己的同类,寻到一个或存于现实、或存于心间的归属。

一个人若与人世完全隔离开,该是种怎样的感受呢

此刻,他看着顾归尘穿梭于人群中,其神态动作都很正常,想必,早就习惯了这一切

人间不见我,而我纵使看到世人,也不入眼底,更不入心底。

他的叹息更轻,想着

原来,此刻的你不止对我而言是虚幻,对于世上的任何人,也一样是虚幻。

好在,我还能看见你。

思索间,风雪不知何时更急了,那些片状的雪花连绵不绝,织就白色的幕,将人与人、屋宇和屋宇、街道与街道都隔绝成一个个狭小的纯白世界。

洛朝便将伞打得更低更近,于是,两人之间是没有那层雪幕的,风雪缭绕在这张不大的伞外,二人一伞,同样支撑起一个小小的白色世界。

这小世界之外,那些人声喧哗,也渐渐低了下去。

落雪的日子里,天阴如淡墨绘就,本是不觉白日黑夜的,奈何凡俗人家,总比不食五谷的修士更知晓日升日落,到了晚饭的时候,就知该点起灯了。

透过朦胧的雪幕,可见到两侧人家窗格里透出的暖光,而街道上,行人越发稀少下去。

洛朝不知顾归尘究竟要往何处去,他只是缓缓跟着,低头看着两人的脚印,顷刻间被朔风吹起的雪片覆盖。

他想我们又是一样的。

人世看不见你,人世也看不见真正的我;

你为道途斩尽一切俗世羁绊,宁可不现于人间;

而我,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从来是无根浮萍。

这可真是相似啊可我知道,我们骨底不同。

你曾经,有过归处。

思绪至此,顾归尘竟恰好顿住脚步,他停在了一处偏僻的院落门前。

那朱漆门斑驳陈旧,在寒风里嘎吱作响,而他笨拙地拿出铜匙,去对那略锈的锁孔。

洛朝见他捣鼓了半天铜锁,正要笑话一两句,就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那人推门而入,没有表情,可动作神态却忽而舒缓起来,透出一种安心。

洛朝正要随之迈入门槛,但脚步却忽而停滞了。

他看见那道红衣离了伞下,只几步的距离,可身影却淹没在风雪织幕中,隐绰而遥远。

有一瞬间,他想开口把人叫住,可那声音最终哑在了喉咙里,变作一个愈发清晰的认知

这里,亦不是属于我的地方,我不该来的。

他在门前驻足片刻,最后摇头一笑

便当我是来做客的罢。

于是几步上前,再度靠到那人身畔,那些将他们重重隔开的雪幕,如今又消却了,一把伞撑起一方宁静。

他看见顾归尘拿着一个阵盘又在捣鼓,这才意识到

眼前这个破败不堪的院落,只怕是个障眼法,而对方正在打开幻阵。

伴着又一声咔吱声,阵盘发出灵光,而眼前的景象骤变

他们仍然站在一个院落里,大雪依旧,只是屋子变作整洁的两间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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