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贪心不足(1 / 1)
胡麻的香气自来霸道,灶房的门一开,那股浓烈的香味便兜头盖脸地扑了过来。
何潘仁的鼻子最灵,被这气味一冲,差点没后退一步,定了定神才瞧见,原来灶台上那口巨大的铁锅里,竟煮了满满一锅胡麻羹,翻翻滚滚,热气蒸腾,也难怪会香成这样。
杨公卿巴巴地带他过来,总不会是想给他看这个吧他心里纳闷,索性笑道“杨当家,你们难不成又劫了几车胡麻回来”
杨公卿哈哈大笑“萨宝说笑了。今日不是十月朔么,在我们中原也算是个要紧的节庆了,咱们兄弟如今别的事都不好去做,这该吃的麻羹豆饭总得管饱。”说完忍不住又补充道“多亏萨宝的神机妙算,如今山寨里不但麻羹够吃,粮草衣裳都是富富有余,光那各路好汉送来的贺礼,就够大伙儿好好过个冬了”
何潘仁瞧着他眉宇间的掩饰不住的得色,微微笑了笑“他们服的,是杨当家的魄力。”
杨公卿愈发得意,是啊,如今江湖上谁不知道,是他杨公卿率领手下兄弟大破御林军,一举劫走了四十二匹御马所谓一鸣惊人,也无非如此了,这些日子,有多少山寨送礼上门,又有多少人马前来投奔
这般红火光景,莫说一年前的他想都不敢想,就是一个月前,何潘仁突然找上门来提起此事之时,他都觉得好生荒谬。然而接下来的一切,竟然都如这位何大萨宝所料,他也是孤注一掷赌完了这把才渐渐意识到,自己这冒险一试,对天下各路好汉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告诉所有的人,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的卫队,简直是不堪一击,他的御马,也会臣服在他们这些人的脚下。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彼可取而代之也
想到此处,他只觉得心底仿佛有一股热潮澎湃着涌了上来,盘算了几日的那个念头也愈发强烈,当下扬眉笑道“大萨宝过奖了。来人啊,先给大萨宝盛碗麻羹出来,让大萨宝尝尝我等的手艺。”
他话音一落,自有人快手快脚用白瓷碗盛出一碗浓黑香稠的胡麻羹,双手捧给了何潘仁。
何潘仁挑了挑眉,侧头看了杨公卿一眼,神色似是有些不解,又似有些戏谑。
杨公卿心头一突,忙正色道“大萨宝有所不知,这麻羹豆饭,取的原是尝新之意,自然是越鲜越热才越好,按我们中原的规矩,最尊贵的人才能吃这头一碗。咱们山寨今日之所以有这番造化,全是托了大萨宝的福,我等自该以大萨宝为尊。”
何潘仁笑着摇了摇头“杨大当家,有话不妨直说。”
杨公卿知道不好再转弯抹角,索性抱手行了一礼“大萨宝明鉴,公卿的确有事请教萨宝大萨宝的智谋手段,我等都是钦佩之至,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却不知大萨宝可否赏脸留在这山寨之中也好带领我等兄弟做出一番大事来”
说完这句,他抬头盯着何潘仁,眼里几乎能放出光来。这件事,他已琢磨了好些日子,虽说彼可取而代之,但他自己一时半会儿显然还没那本事,只能先找个能成事的人跟着,再徐徐图之。而何潘仁,显然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有眼光,有手段,难得的还有胆魄,似乎根本没把皇帝放在眼里,说冲营就冲营,说劫马就劫马,成大事者,可不就得这样当然,最妙的一点是,他还是个胡人
念及此处,杨公卿简直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就等着何潘仁点头这一次,他在山寨里逗留了这么久,想来定然是另有打算的,说不定就在等着自己开口呢,自己当然要顺水推舟地送上这个机会了
何潘仁看着杨公卿,脸上果然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多谢杨大当家厚爱,只是,我也有一事想请教。”
杨公卿的眸子顿时更亮“大萨宝请说”他多半会问自己舍不舍得让出大当家的位置吧笑话自己岂是这等鼠目寸光的人,来日方长呢。
何潘仁沉吟片刻,突然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白瓷碗“这胡麻羹倒也香浓,却不知你们为何要每年此日才吃,为何不是日日都吃”
啊杨公卿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他他没听错吧,何潘仁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他脱口想反问一句“大萨宝此言何意”但看着何潘仁那张含笑的艳丽面孔,心头却是蓦然一颤,到底还是答道“这麻羹自是好物,却也不能拿来当饭吃。”
何潘仁点头笑道“杨大当家说得好这麻羹再是好物,也只能偶然为之,若是日日相对,最后只会惹人腻味,我何潘仁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杨公卿再次呆住了,这是什么意思回过神后,他忙不迭解释道“大萨宝多虑了,我等兄弟都是诚心诚意愿追随萨宝”
何潘仁摆了摆手“我也是诚心诚意的愧不敢当。大当家实在是高看何某了,我是生意人,从来只做生意,不做大事。待得生意做完,自然就会离开。”
他从来不敢做大事杨公卿只觉得荒谬无比,脱口道“大萨宝何来此言这一次,咱们冲圣驾、劫御马,难不成都不是大事,只是生意”
何潘仁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自然都是生意,杨大当家莫不是忘记了,我早就说过,我是来跟大当家合伙做买卖的;之所以抢这些御马,也是因为这里头有八匹是我万里迢迢亲自送过来的”
杨公卿茫然点了点头,这些话,他当然都记得,当初何潘仁就说了,他只想要回自己的马,别的都归山寨;他还保证,此次山寨定然会大赚特赚,而且会赚得源源不断难道他说的不是那个意思难道他真的只拿此事当生意看若是如此,自己赌上身家性命的这场冒险,算是什么,被他的所作所为激起的满腔抱负,又算什么这个山寨,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用就用,想丢就丢,他真当自己和这些兄弟都是泥捏的么
失望之下,他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了一股怒气,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何潘仁却依然是笑微微地瞧着他“杨当家有所不知,去年我之所以亲自走这一趟,还把这八匹宝马贱卖给了他们,原是想借此来试试你们朝廷的深浅,看看你们皇帝的路数,也好长长久久把生意做下去,谁知看来看去竟发现,你们这朝廷,已是日薄西山,你们这皇帝,也即将穷途末路,我总不能白白费力还赔钱吧少不得再辛苦一回,把这几匹马都拿回来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容愈发愉悦,声音也越发柔和“我这个人么,自来没什么心胸气魄,就是对人还算公平,草莽也好,皇帝也罢,谁,都别想让我做亏本的生意。杨大当家日后自然会明白。”
他分明是在和颜悦色的低声细语,灶房里不知为何却静了下来,灶台下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响得几乎令人心惊。被他瞧着的杨公卿更是冷汗都快下来了自己一定是疯了,就因为最近诸事顺利,到处受人敬仰,何潘仁又表现得随和之极,自己居然就忘了,此人是何等的心狠手辣
几乎用出了平生的定力,他才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何大萨宝说得是,是我太过心急,却忘了大萨宝原是志不在此。”
何潘仁也笑得风轻云淡“杨大当家能体谅我就好,我果然没看错人,日后若有什么好买卖,我自然第一个还会来找大当家的。”
两人相视而笑,仿佛之前不过是一场闲聊,仿佛谁也没有动过真怒和杀心。只是那一碗热腾腾的麻羹,到底还是在无人搭理中渐渐地凉了下来,终于凝固成了乌黑坚硬的一团。
何潘仁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这才冷笑了起来,只是笑声未落,就听身后有人也笑了一声“何大萨宝,你不是说要做乱世里最大的买卖么怎么,这机会就在眼前了,你为何却往外推了呢”
何潘仁脸上的冷笑顿时变成了惊喜,转身笑道“师傅是何时来的”
沈英听着他叫“师傅”就头疼,却也拿他没法,只能皱眉道“我自然是早就来了。”她和何潘仁原是一道回的中原,只是她先要去处理井陉那边的事,没想到何潘仁转身就做了这么件轰动天下的大事,她也只能悄悄寻过来,看他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了。
上下瞧了何潘仁几眼,她只觉得好生不解“何大萨宝,你明明早就打算好了要搅动天下,连御马都敢劫,如今现成的人马地盘就放在你的跟前,你为何却不答应了你可别说,你是怕这姓杨的会拿你当了垫脚石”
何潘仁笑道“师傅说笑了,我自然不会怕这姓杨的,只是瞧不上他占的这片地方而已。”
沈英奇道“武安这地方坐镇中原腹地,哪点不好了”
何潘仁抬眸瞧着沈英,目光坦然,笑容平静“好是好,就是离长安还是太远了些。”
离她,也太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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