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雷霆之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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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门帘微微一起,一股春日般的暖意便扑面而来。

这暖意温煦而清爽,还带着隐隐的草木清香,呼吸之间便仿佛融透到了心底;尤其是在这种阴冷的日子里,在顶着寒风赶了一百多里路之后,猛然间被这样的暖意包裹,当真能让人从肺腑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来。

巢元方就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身体从里到外都松快了起来。他目光随意一扫,正想开口,却不由得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自来见多识广,从王府到宫廷,什么富贵地界不曾踏足过暖房自然也是见识过不知凡几,然而眼前这间屋子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开阔疏朗,气息更是清爽通透,竟是没有半点烟熏火燎的味道。一时间,他连满腹的沉沉心事都忘了小半,脱口问道“这屋子是怎么生的火”

带他进来的周嬷嬷便笑道“这是用了西域那边的法子,在屋子底下设了火塘和火道。”

巢元方四下看了几眼,依旧有些诧异“原来如此,难得竟也不闷不燥。”

周嬷嬷解释道“这屋子打掉了墙壁,门窗上头又留了气孔,自然比别处透气;屋里养的这几缸荷花也压得住燥热;如今看来,倒也不枉我家三娘子忙了那几个月。”

巢元方更是惊奇“修这屋子是你家三娘子的主意”

周嬷嬷笑着点头“太医也是知道的,我家三娘子最是友爱手足,待三郎更是尽心尽力,为了给三郎修这间过冬的屋子,她不知找了多少人,想了多少法子”

说话间,玄霸已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对着巢元方笑吟吟地行礼问好“今日也不知是什么好日子,不但师傅回来了,还能见到太医巢太医,这么大老远的,您怎么会来这里”

病了这么久,他的脸色已是极为苍白,双唇明显发紫,病容一望便知,然而笑起来却依然是双眸闪亮,眉宇飞扬,依然是那副快乐无忧的少年模样,让人瞧着瞧着便禁不住地也想笑起来。

然而这笑容落在巢元方的眼里,却只是让他心底猛然间一阵刺痛。他忙掩饰地垂眸咳了两声,含糊道“我原是到这边来办点事的,想起你们的庄园就在附近,这才顺道过来看看。”

他抬眸仔细地看了看玄霸的脸色,心里一时也不知该忧虑,还是该倍加忧虑,嘴里只能道“三郎如今这精神看着倒是极好。”说完这句,他突然又觉得有些茫然,李三郎看着精神还好,如今对李家似乎算不得什么好事,但他身为医者,难道能盼着三郎身子不好

周嬷嬷自是看出了巢元方眼里的忧色。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医者们看到玄霸时多数都会如此,何况是巢太医这种从三郎幼时起就帮他看过病的她心里叹息了一声,倒也没有多想,听到巢元方的话便笑道“太医难得过来一趟,不如先坐下跟三郎说说话我去吩咐人给太医收拾出房间来,太医一路辛苦,不如歇一歇再用饭”

巢元方心里正自天人交战,闻言不由唬了一跳,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是来看三郎的,待会儿还得走。”说完他定了定神,对玄霸笑道“三郎坐下吧,让我瞧瞧。”

他生性谨慎,自来除了看病之外并无多话,周嬷嬷倒也知晓他的做派,当下忙不迭地道了谢,请他在案几前坐了下来。

那边玄霸有些困惑地看了巢元方两眼,到底也坐下来,伸出了手臂。他这一年多瘦不不少,加上极少出门受那风吹日晒,手腕伸出来便显得细瘦伶仃,皮肤更是白得几乎透明,巢元方瞧着这只手,只觉得心上有如压上了千斤重担,咬紧牙关运了两回气,才伸指搭了上去。

屋里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了起来,巢元方能清晰地感觉到指下的脉象细数而虚浮,显然这一年多以来,玄霸的病情又加重了好些,但若跟他预料的相比,却还是要好些以玄霸如今的病情,每到寒冬酷暑都是难关,任何一场惊悸和风寒都能夺去他的性命,但若是保养得好,拖上个两三年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无论是几个月还是两三年,以陛下的性子,他等得了么

恍惚之间,巢元方耳边又一次响起了杨广那满是厌烦的冰冷声音“你不是说这位李三郎先天不足,又受了重伤,必然会日渐虚弱,寿数不长么我怎么听说他去年在那般乱局之中,居然硬是从长安赶到了涿郡,后来还一个人扶棺回了长安这是日渐虚弱的人能做到的”

他自是吓了一大跳陛下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忙不迭又解释了几句李家三娘极为能干,这来回一路上主要是靠她奈何陛下根本不信一个女子怎能担任这等重任他再说玄霸去年因为强行用药已是病体支离,陛下竟然也懒得听了,只冷冷地吩咐他既然如此,那边去看看李三郎的病情,看他到底还能活多久

当时他就全身冰凉陛下但凡流露出这种意思,就是觉得此人活着已是多余,最好能自行了断,不要逼他出手。当初杨素那般功高盖世,被陛下这么“关怀”过两回之后,不也是不敢再寻医用药,求得了一个速死,这才保住了杨家的平安富贵至于那些不能领会陛下意思,或是领会了却不肯自我了断的人,如今满门上下都已在黄泉路上团聚了吧

所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自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而这一次,难道是又轮到李家了

身为太医,他自然知道两年前李家跟元家的那段恩怨,更听说过最近陛下因为童谣而发的那通雷霆;他猜得出,陛下多半是对李家又有什么忌讳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最忌讳的,居然还是三郎。如今他就算去跟陛下如实回报,说三郎已撑不了一年半载,陛下多半也不耐烦再等下去了;更何况他若是这么说了,万一三郎又撑了个两三年,那他不是犯下了欺君之罪,会累及全家

事到如今,其实最好的,不,其实唯一的办法,就是三郎也像杨素那样,设法求得一个速死,唯有如此,才能保住李家;不然的话,李家一旦出事,三郎也不可能撑过去可是,三郎才十六岁,这样的话,自己怎么能说得出口至于去跟李三娘说,那就更无可能了

可如果他跟着姐弟俩什么都不说,他回去后便只能跟陛下回报说,李三郎病情虽重,却还不知何时才会过世,这样一来,陛下说不定会对唐国公府直接出手,那可是更多更多的性命

他不过是个医者,生平所愿就是能多救几个人,为何如今却要面对这样的抉择

他该怎么做

他能怎么做

巢元方越想心头越乱,他的手指下,玄霸那微弱而急促的脉搏声仿佛也在变得越来越响,到最后,这声音和他自己的心跳声竟是合在了一起,如洪钟般在他的耳中咚咚作响。他一时恨不得甩手就走,再不回头;一时又觉得,不如干脆就让他这么诊到天荒地老,不用再开口,不用再决断,也算是一件不错的事

就在这怔忪间,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太医”

巢元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见周嬷嬷正看着自己,满脸都是担心困惑,另一边的玄霸倒是神色平静,还对他笑了笑“太医有话不妨直说,这一年多,玄霸原是什么话都听过了,再坏也坏不过好吃好喝四个字,是不是”

他的这笑容依然显得那般轻松自在,巢元方只觉得心头愈发难过,不假思索地摇头道“没没什么,你这一年多以来保养得极好,比我先前想的还要好些,适才我在想,你是不是又遇到了哪位名医不知不觉便想出神了。”

周嬷嬷不由松了口气,忙笑道“哪有什么名医能强过太医您的三郎原先吃那些西域药太医也是知道的,此外便一直是用了太医的方子,酌情增增减减罢了。太医既然帮三郎瞧过了,那方子要不要再改一改”

巢元方忙若无其事地一笑“那看来便是三娘子照料得精心了,那个方子么,我再斟酌斟酌。”

周嬷嬷连连点头,玄霸突然笑道“方子的事不急,太医适才给我搭脉,手似乎还有些凉,嬷嬷,烦劳你去给太医端杯苏子饮过来吧,也好驱驱寒气。”

周嬷嬷自是点头应是,快步走了出去。屋里一时只剩下了巢元方和玄霸两人,巢元方心里不由一动机会难得,自己要不要,要不要跟这孩子透露一句呢

他抬头看向了玄霸,却见玄霸不知在想什么,竟似想得出了神。他的嘴角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眉宇之间却多了些说不出的空茫,在这张带着病容的俊秀面孔上,这空茫的微笑竟似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缥缈美好。

巢元方只看了一眼便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再也不敢多看一下,心里认命地叹了口气有些话,看来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玄霸笑了一下,低声问道“太医,这一次,是不是陛下派您过来的”

巢元方愕然抬头看着玄霸,玄霸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只是那微笑里再也没有半点空茫和恍惚,只有彻底了悟之后的平静与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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