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天子之怒(1 / 1)
天子寝宫的地衣自来最是轻暖,那些紫色的绒线细密而纤长,宛如初生的春草,一步步走过去时,当真是鞋随步没,如在云端。
不过,对于跪伏在这片地衣上的人来说,有些时候,这些丝线却更像冰冷细韧的水草,稍有不慎,便能紧紧地缠绕上来,将人拖进那永无天日的深渊至少这一刻,巢元方就觉得自己从指尖到喉头仿佛都被丝线缠住了,缠得他呼吸困难,唇齿艰涩,唯有耳边还在不断地回响着那个淡漠的声音
“巢爱卿,那位李三郎的事,你到底还有多少瞒着朕”
三郎的事陛下怎么会想起要问三郎的事陛下怎么知道巢元方几乎瞬间就惊出满背的冷汗。不,他并不是没想过,陛下会追问此事,他只是怎么都没想到,在这样的大雪夜里,陛下这么急召他进宫,居然为的就是问这个
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吗还是李家那边出了状况或者说,是有人在陛下面前说什么了
无数个念头乱糟糟地从巢元方心里涌过,让他无法仔细思索,只能更深俯低了身子“臣不敢陛下明鉴,微臣万万不敢欺瞒陛下”
是的,就算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在陛下面前胡编乱造,他只是只是越想越觉得不忍,而那个搭车的美貌男子有句话更是说到了他的心里“做事的确不能太过冒险,却不妨多留一线余地,回头说话的人自个儿都忘了,听话的人却丢了性命,传话的人更是一生不得安宁,那又是何苦来哉”
是啊,陛下自来是风一阵雨一阵的性子,说不定过几日又不把这当回事了,若真是如此,他又是何苦来哉
因此,前日进宫回话时,他便只是含糊表示“李三郎的确已病入膏肓,见臣过去,又添了几分病情,想来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只是他阿姊年岁已长,出嫁在即,他不忍耽误阿姊,便想再撑上几日,此事臣也不好多说,只能先回来禀告陛下,待过了这段时日,臣会再去瞧瞧他。”
当时陛下又问了几句,在确定三郎眼下已无法出门,日后更无法好转之后,果然便没了兴致。他还想着,他得赶紧给三郎传个口信,让这孩子不必急着去做什么,事情或许还能拖些时日,无论是拖到出现转机,还是拖到三郎自己病重,都比如今这样强,他真的没想到
所谓天意莫测,君威莫测,就是这样么
巢元方又是困惑又是恐惧,想了想忙补充道“陛下若不相信,不妨另派御医去给李三郎诊脉,若查出微臣有妄言欺君之处,臣愿听任处置”横竖他并没有撒谎,天下有哪个医者敢说三郎定然能撑过这个冬天更别说三郎得的还是心疾,那奉旨看病的架势一出来,立时三刻便能叫他病重几分
这是他之前就反复想好的说辞,说起来语气自然不会有丝毫的犹疑。杨广原是满腹郁怒,听到这一句,心里不禁又多了几分迟疑巢元方敢这么说,想必有几分把握,难不成自己又疑心错了只是这个李三郎想到昨日宇文娥英跟陈夫人说的那些话语,想到上半夜梦醒时的那份惊惧,他到底还是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你不是说李家姐弟感情最深么我怎么听说他阿姊嫁得欢欣鼓舞,趾高气昂,并无半分忧色李家的人也都说,他家三郎并无大碍,只是冬日不好出门,到了开春之后便会回长安呢”
巢元方怔了怔,但略一思量倒也不觉意外,苦笑一声解释道“此事微臣倒当真还知道几分之前臣去给李三郎看病时,他就求臣千万莫将他病情加重的消息告知旁人,免得他阿姊无法放心离开;至于李家人的说辞,陛下请想,李三郎若不是病体沉重无法出门,从武功到长安不过一百多里,他为何会留在庄园,让他阿姊独自出嫁至于什么开春之后再来长安,想来李家人也知道,这个冬日他家三郎的确难捱,不过是办着喜事,不好说丧气话罢了”
杨广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巢元方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谁家也不能在大喜日子里,告别外人说家里有人病得不成了。难道说,宇文娥英的这些话都做不得准她的话他心里突然仿佛有什么念头钻了出来,只是还没来得及捉住,便又倏地飘远了。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外头的雪大概早已停了,晨光映着雪色从窗纸上透了过来,将所有的窗户都映照出了一种奇异的白色。
不过落在杨广的眼里,这白色分明透着一种不祥的冰冷意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便越来越厌恶这种冷白的雪色,他宁可刮上一个冬天的风,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这些雪花像杨花一样漫天飘洒,飘得让人心烦意乱。
或许正因如此,昨夜里雪花一飘,他就又做起了噩梦,似乎是梦见了铺天卷来的洪水,要不就是漫天掩杀的乱贼,不过到底是什么,其实他也记不大清了,好在如今他身边总有宫人陪伴,有人瞧见不对就柔声唤醒了他,他这才知道,自己似乎在梦里叫了声三郎再一想起宇文娥英之前说的那些话,他自然是一刻钟都等不下去,立刻便叫人去把巢元方传进了宫中。
可是眼下来看,比起宇文娥英的话,巢元方的说法似乎还是更加可信一点;自己在梦里听说过的三郎,也不一定就是李渊家的这个病秧子。不管怎么说,一个病得出不了门的少年,似乎是没法子当反贼的;只是长安那些叫李三郎的市井之徒实在不像样,而朝中另外几个李家的三郎,不是早逝,就是早已长居洛阳,似乎怎么都不会在长安做出什么事来这个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脱口吩咐道“改日你把李三郎带进宫里,朕要亲眼瞧一瞧他”
啊巢元方不由愕然抬头,心里顿时一惊御座上的杨广,看去分明有种异样的陌生。不知是一夜不曾睡好,还是心头思绪太多,他的唇色有些发白,眼下透着青灰,眉间不知何时还多了几道隐隐的竖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股前所未有的黯淡暮色里,那天生的高贵俊美,那帝王的威仪神采,在这一刻仿佛已全部褪去,他看起来就像就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疲惫男子
这念头刚一冒出,便把他吓了一跳,巢元方忙不迭地又垂下了头去自己一定是看花眼了,一定是陛下只是累了而已,不然又何至于说出这么轻率的话来
杨广话一出口也意识到了不妥李三郎无官无职也无名声,自己拿什么理由召他进宫再说他已是病体沉重,连来长安送嫁都来不了,自然也无法来宫里见驾,不过么他心里猛然一动,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正想再说点什么,外头突然有内侍回禀“陛下,太常卿和两位少卿求见。”
太常寺的人杨广怔了一下才想起,再过十日就是祭祀南郊的日子了,那些摆驾斋戒献祭的事务,还有无数环节需要确认,他自来不耐烦这些细务,太常寺的人求见了几回,他才定下今日商议此事,没想到他们竟是一大早就来了想到那些繁文缛节,他只觉得额头愈发胀痛,却只得点了点头“宣他们进来。”
巢元方心头不由一紧太常寺的人过来了,自己当然应该退下,可之前陛下说的那件事他想了想,还是低声询问道“陛下,微臣”
杨广沉吟片刻,挥手道“你先去外头候着”他当然知道巢元方想问什么,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只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想要再思量思量
巢元方仿佛听到自己胸口咚地响了一下,此时却什么都不能再说,只得应诺起身,退出了门外。
臣子等候接见的偏殿离这间书房并不算远,却远不及书房温暖舒适,巢元方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手脚都越坐越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冷不是从外头的风雪而来,倒更像是从他自己的心里透出来的。
怔忪中,他没有瞧见,书房外,一位样貌温婉的中年宫人已悄然退了下去,若是内侍们也在,便会认出来,这位是在陛下入睡后随侍在侧的宫女之一,两三个时辰前,正是她告诉陛下,适才在噩梦里,他似乎叫了声“三郎”;若是资历更深的嬷嬷们在,说不定还会想起,她当年还伺候过几天乐平长公主,也就是最近没事便来求见皇后和嫔妃们的宇文娥英的母亲。
巢元方并没有留意到这些,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抑制不住地苦笑了起来他已经尽力了,但接下来会怎样,还要看天意,而这天意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随即便是一连串的脆响,巢元方惊得站了起来他听得出来,声音传来的方向,赫然就是他刚刚离开的书房,听这动静,好像是陛下愤怒地将案几上的所有物件一扫而空了
他下意识地往书房走了两步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随即便又忙不迭地坐了回去这个答案,他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陛下最好彻底忘记他还等在这里,或者至少,不要那么快就想起来他不介意在这个冰冷的偏殿里等上一日半日,他一点都不介意
然而他的这个愿望很快就破灭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后,他便听到了几个人狼狈离开的脚步声,随即是一声颤抖的通传“巢太医,陛下宣你过去。”
巢元方几乎是咬了咬牙,才露出了若无其事的恭敬之色,低头抱手地跟着传旨的内侍再次来到书房门前。
门内传来的,是杨广冰冷愤怒的声音,每一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传令所有文武官员,明日一早去金光门,吩咐侍卫,准备好弓箭大鼎,我要将斛律政万箭穿心,大鼎烹食胆敢缺席者,同罪”
烹食巢元方好不容易端起来的平静脸色顿时裂开了,这个词他当然不会陌生,他也永远都不会忘记,一年多以前,杨玄感的兄弟杨积善就是这么被煮成了肉汤,当时在场所有的人,包括他,都必须将那肉汤喝下去那个场面,那个滋味,如今又要再来一次了吗
他几乎是拿出了生平所有的定力,才脚步平稳地走进了那扇雕花木门。
仿佛过了良久,他听到御座上传来了更加令人寒彻心肺的声音“巢爱卿,明日处置过叛贼之后,你便即刻起身,去李家庄园,只要那位李三郎还有一口气在,你就把他给我带过来”
果然如此
巢元方知道自己不该感到意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一眼。
他们的陛下依旧端坐在御座之上,之前的疲惫犹疑却再也瞧不见半分了。从窗户上映照出来的冷白光泽正映在他的身上,将他映照得宛如一尊冰雪雕成的人像。此时,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身上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那无声无息的火焰,带着令人恐惧的深寒和炙热,足以将整个书房,整个宫殿,乃至整个天下,烧成一把灰烬。
猜一猜,发生什么事了
下一更应该是周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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