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大错特错(1 / 2)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李家庄园内外精心准备的红色灯笼便被悉数摘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匆忙裁成的白色麻布。这些飘荡在寒风中的粗粝布条自有一种不祥的意味,冬日的艳阳照在上面,仿佛也变得惨淡了起来。
然而更惨淡的还是人们的脸色,在期待和欢庆之后,在一夜好眠之后,此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已只剩下了哀伤、茫然和不敢置信
怎么会这样呢他们的小郎君,那么好看又爱笑的小郎君,怎么突然就去了呢昨日他分明还在指挥着大伙儿准备酒菜,说要好好招待姊姊姊夫,到了晚上更是兴兴头头地烤了一晚上的肉,还给所有的人都打了赏怎么好好的一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他就这么走了,他们这些人该怎么办还有娘子,今日才匆匆赶回来的娘子,又该怎么办
在这样的愁云惨雾之中,庄园里,到处都能听到压抑的哽噎声,悲伤的叹息声,以及强打精神的劝慰声“小郎君这样的人,定然是天上的星宿,时辰到了,自然就得回去了,不然能走得那般安详听说脸色比睡着了还要好,满屋子都是异香”
这些声音自然不会太大,但何潘仁却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就站在玄霸的屋子后面,在院墙和地炉间的空地上。这是一个巧妙的死角,没有人瞧得见他,他却可以听到屋里屋外的所有动静。而此刻,他就听到了外头的这些叹息和低语,听到了屋里文嬷嬷的自责、小七的痛哭,听到了小鱼狂奔而出的脚步,沈英强忍悲痛的劝解,然而他最在意的那个人,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自打走进这间屋子之后,她就没有发出过任何的声音。
这种安静,就像一根细细的丝线,一圈圈地缠在何潘仁的心口。他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他告诉自己,等她一过来,自己就会离开,如今他早就应该离开了,他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留下,但随着这根丝线的越缠越紧,他却不由自主地反而上前了一步,走到了那扇暗门的跟前。
这扇门,是他的工匠们在改造这间屋舍时留下的门户,夏日里可以打开通风,但其实更要紧的是,它也可以从外头悄然打开,可以让他随时走进这间屋子里,就像之前那样,就像昨夜那样
昨夜想到这个词,他的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刺痛都是他的错,是他太自负,是他在赌气,他原以为自己可以独自解决所有的事情,他想让李家的这些人都看看,他们错得是何等离谱结果,错的人却是他。是他错估了玄霸,也错估了自己,是他错得无法挽回,不可原谅
他原本应该把这一切都死死地埋在心底,就像答应过玄霸的那样。但此刻,在那仿佛无边无际的静默之中,他却忍不住地想如果让她知道了这一切,她会不会痛恨自己这样一来,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自责,这么难过了
这念头,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扣住了暗门上那个小小的铜环只要扭转一下,这扇门就会无声无息地打开,他就能看到她了,他就能告诉她对不住,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何潘仁手上微微用力,铜环在他修长洁白的手指间已被扭到了一半,眼见就要触动机关,就在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大步直冲了进来,又蓦然顿住了脚步。何潘仁的动作不由一顿,随即便听到了柴绍微微发颤的声音“对不住,三娘,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何潘仁的手指一松,缓缓地退后了一步。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夜的漫天飘雪,看到了那欢天喜地的人群,看到她被拥簇着越走越远,而他只能独自站在阴暗的角落里,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此时此刻,又有什么不同无论是欢喜还是悲哀,能和她一起分担的人,终究还不是他。能去认错领罪,能让她责怪怨恨的人,也终究还轮不到他。
看着那古铜色的环扣,他轻轻地,自嘲地笑了起来。
一阵北风吹过,吹起了满院的白麻,也吹起了地上的沙尘,待到沙尘落下,何潘仁的身影已是消失不见,在那片空地上,只有残雪依旧静静地落在枯草之上,仿佛从来不曾有人久久地伫立在那里。
一墙之隔的屋里,坐在床边的凌云却仿佛根本没听到柴绍的话,她只是轻轻握着玄霸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面孔。柴绍的自责也好,沈英的劝慰也好,小七和文嬷嬷的哭泣也好,都像是微风吹在岩石上,激不起半点反应。
柴绍心里愈发难过,凌云离开后,他心里那种不祥之感愈发强烈,所以一安排好家里的事就立刻追了过来,没想到还是,太晚了此时无论他说什么,是不是也都太晚了
看着凌云的样子,他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无从开口,满心都是无力。
沈英的神色里也多了几分忧虑,思量片刻正要开口,屋外却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直奔上房而来,却又在门前骤然停下,片刻之后才掀帘走了进来。
来人赫然是巢元方,他的衣袍明显有些凌乱,脸色也是白里透着点青,想来早已知道了发生的事情,但真正瞧见屋里的情形,他还是怔在了那里,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了。
还是柴绍回过神来,涩声解释道“适才我在路上遇到了太医,太医说是来看三郎的,我便带着太医一道过来了。”在路上,他还讨教了一番玄霸该如何保养的事,结果没到庄园就看到门前挂起的丧幡,他这才什么都顾不得了,独自冲了进来。
巢元方是来看三郎的沈英心里忽地一动是了,昨日那位马夫就说了他今日会来,说起来,他此刻过来,也许可以帮他们一个忙
她上前两步,抱手行礼“太医来得正好,不知太医能不能帮我们看看,三郎究竟因何才骤然故去的”说完又看了凌云一眼,向巢元方微微示意。
巢元方“啊”的一声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一步步慢慢走到了玄霸的床榻边上。
玄霸依旧静静地躺在玉枕上,脸色红润,神色安然,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就像沉睡在难得的美梦之中。倒是坐在他身边的凌云,从脸颊到双唇都已没有了一丝血色,神情更是灰暗淡漠,整个人比玄霸更没有生气。
巢元方只觉得眼里一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自己这造的是什么孽啊他手指微微颤抖地伸向了玄霸的眼睛,只是没有碰到他的眼皮便蓦地收了回来。
小心地看了凌云两眼,他慢慢直起身子叹了口气“其实不必看了,三郎的心疾原是最怕乍寒乍暖的天气,我之前便担心这场雪会激出他的病来,没想到还是不过诸位也不必太过伤心了,这原是命数,三郎这般在睡梦中安然而逝,总比受尽折磨地离开要好。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他走时并没有受罪,也没什么牵挂不舍的。你们这般伤心难过,倒是会让他不得安宁。诸位还是节哀才好。”
沈英一直在默然注视着巢太医,此时也点头道“正是,三郎是什么性子,咱们都知道,他若是泉下有知,看到咱们这么自责,还不定会多担心多难过。”
转身走到凌云跟前,她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阿云,尤其是你,你千万不要钻了牛角尖。昨日你没能回来,三郎并没觉得多失望,他还高高兴兴地烤了一晚上的肉。你也看见了,他在睡梦里都是笑着的。其实想开了,这对三郎有什么不好阿云,你不妨想想看,你若是三郎,是愿意慢慢虚弱下去,在百般煎熬后病逝,还是这么安安心心的长眠不起”
“昨日三郎说到你,说只要你过得开心,他就没什么不开心的。他若还没走远,看到了你这般模样,他又会是何等心情”
“阿云,三郎已经走了,你不要让他走都走得没法安心”
她的最后这一句,说得已颇有些严厉,柴绍吃了一惊,张口想劝她说得和缓些,却见凌云的身子微微一动,目光茫然地看了过来。
自打看到沈英眼里的悲哀,她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但这一刻,沈英的声音却仿佛还是从极远的地方传到了她的耳中,她一时也不大分辨得出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听到了几个“三郎”三郎没有失望,三郎走得很安心,三郎不希望看到自己这般模样
恍惚之中,她耳边又响起三郎临别时的嘱咐“我希望阿姊能过得好,过得开心自在。阿姊,我只希望你日后能过得快快活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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