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天下第一(1 / 2)
风吹渭水,日出长安。
从长安城往北,不过十几里便是这条横带关陇的长河。正值五月,河水清澈,河岸平缓,清晨的两岸行人稀少,骑马走在岸边,迎面吹来的河风更是清爽得令人心旷神怡。
凌云便在这风里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两年前,她带着玄霸扶棺回京时自然也经过渭水,不过那时他们走的是东边的那条主道,先渡东渭桥,再过灞桥驿,那一路驿道平整宽阔,车马络绎不绝,而八月的渭水更是浩浩荡荡,泥沙俱下,全然不是眼前的清静风光
眼见前头便是中渭桥的桥头,她一抖手腕带住坐下的飒露紫,转头看向了柴绍。
柴绍也怅然勒住了坐骑,心头颇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是啊,送人送到这里,是该停下告别了。
两人的前方,小鱼和柴青已按捺不住地催马冲上了石桥,柴青一面策马还一面大笑,那响亮快活的笑声在河面上传出了老远。柴绍此刻纵然是百感交集,也禁不住跟着微笑起来。
转头看着凌云,他认认真真地抱手道了一声“三娘,多谢”多谢你让沈前辈收下了二郎这个弟子,多谢你们肯带他一道离开长安,如此一来,不但满足了二郎闯荡江湖的夙愿,更能让他避开莫姨娘出府别居的疑惑与尴尬。
凌云的目光也落在前头那两道轻灵的背影上“柴大哥不必客气,二郎的确是练武奇才。”而且他还这么小,就该快快活活地练武、淘气、开阔眼界,而不是被卷进那些复杂幽黑的旧日恩怨里,背上沉重的负担那一切,至少眼下,他还背负不起。
柴绍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还有姨娘和小环的事。”莫姨娘明日就会动身去城外的庄子,因为凌云的谨慎和利落,莫姨娘做过的事,除了他们几个,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而小环,凌云最后也只是让人将她送去了洛阳那边的李家庄园,还交代了那边不要苛待于她就是他自己,也不可能处置得更轻了。
“三娘,多谢你宽宏大度。”
凌云怔了一下。之前她只想快刀斩乱麻,把所有的事实都直接摆到了柴绍的面前,如今想来,她其实完全可以做得委婉些,和缓些或许是因为在她的心里,对柴绍终究还是留了些怨恨,却又少了份信任吧。
她一直以为自己能理解柴绍的不容易,能原谅他的无心之失。直到那一天,当柴绍苦笑着说,她的确应该离开,不应该留在柴家这种地方,留在他这种人身边时;她才蓦然意识到这些怀疑和不满,意识到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愤怒和怨恨。
她不是不歉疚的。之后无论是对小环的发落,还是对二郎的安排,都是想让柴绍少一些为难而已,现在他却说,多谢自己
深深地叹了口气,凌云轻声道“柴大哥,你不怨我莽撞就好。”
柴绍摇了摇头“你做的怎么能算莽撞是我自己一直不肯去看,不肯去想。若不是你,我还不知什么时辰才肯睁开眼睛。”
凌云默然无语。就在两人的相对无言中,后头的沈英和周嬷嬷都跟了上来。周嬷嬷知道只能送到这里了,该说的她都早已说过,此时也只能下车对凌云深深地行了一礼“娘子一路珍重,万事当心。”
凌云忙翻身下马,扶起了她“嬷嬷,我不会莽撞行事,你也要保重自己。”
周嬷嬷抓着凌云的衣袖,心里好生酸楚这叫什么事为了让娘子过的顺遂些,夫人那般苦心筹划,自己却那般粗心大意,最后竟让三郎含恨早逝,让三娘心结难解,如今竟要离开柴家,离开长安了。要知道,夫人虽然也曾离开国公府,到底只是去了庄园,是以退为进;三娘呢,她居然要真的要去塞北江南,而且不知道要去多久
三娘难道不知道么,夫妻生分起来不过是转眼间的事,何况她和柴大郎如今还不是真正的夫妻,出了这么多的事,两人之间甚至连句责怪都没有,客气得简直让人心惊他们这么相处下去,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她哪怕先有个孩子再说呢如今柴家只有那么一个小郎君,他已经记事,又有那样一个生母,必然是养不熟的。三娘日后又能靠谁
想到这里,她的眼圈一红,几乎没落下泪来“三娘,你一定平平安安地早日归来,要记得长安还有这么多人日夜牵挂着你。”
凌云忙道“嬷嬷放心,我办完事就会回来。这两年要辛苦你和文嬷嬷了。”她们一个要帮她打理柴家,一个要帮她管着鄠县庄园,虽然有小七来回联络帮忙,但自己不在长安,她们终究不会太轻松。
周嬷嬷含泪答道“都是老奴份内之事,只是柴大郎那边”
她踌躇着没说下去,凌云却一听就明白过来,想了想正色道“嬷嬷,只要柴大哥乐意,怎么都好。”
周嬷嬷心里愈发难受,再次深深弯下腰去“娘子放心,老奴定然不教让娘子有后顾之忧。”定然不会让夫人再次失望
想到窦夫人临终前的担忧牵挂,她的眼泪不由簌簌而落。凌云只能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于她。
桥头的另一边,柴绍也在向沈英郑重地抱手躬身“沈前辈,此去万里,二郎就烦劳前辈教导了”
沈英抬手还礼“大郎不必客气,我是他的师傅,自该好好照料他。”
柴绍愧疚道“二郎年纪还小,性子不定,终究还要烦劳前辈多多指点,多多开导。”
沈英点了点头“好说,只是大郎,有件事我要说在前头,如今二郎的确还小,但过得几年,待他懂事明理之后,他的来历,我还是会跟他交代清楚的。今后何去何从,得让他自己来决断”
柴绍霍然抬头,沈英不等他开口便摆手道“我知道你是担心他。或许你觉得永远瞒住他才是对他好。但你不妨再想想,若你是二郎,你愿意终生被瞒,还是愿意知道真相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好是坏,终究要将心比心。当然,或许你只是胆怯而已,不敢真正去解决这件事,能拖一日便是一日,能瞒一天便是一天。可拿欺瞒换来的东西,终究不是真的。”
“我自来不愿作假,三郎的事,当初我没有瞒着阿云;莫姨娘的事,日后我也不会瞒着二郎。毕竟天意莫测,世事难料,咱们唯一能求的,也不过是一个真字,不去欺瞒旁人,更不要欺瞒自己。”
柴绍心头震动,哑口无言。
沈英冲他笑了笑,拨马走上了桥头。这桥并不算太长,柴青和小鱼已到前头转了一圈又跑回来了。柴青远远地便扬声问道“阿兄阿兄,桥那头有个镇河的石兽,说是秦时就有了,是真的么”
他这一路都兴奋不已,此时已跑得满脸是汗,黝黑的小脸在日头下几乎能反出光来,两排洁白的牙齿也愈发醒目,柴绍看着这熟悉的笑脸,心里五味交陈,定了定神才道“这座桥最早的确是始皇下令修的,不过渭水经常泛滥,这桥后来也重修了好几回,如今这桥已不是当初的那座,桥头的石兽自然也不会是原来的那只。”
柴青“啊”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看那模样,我还以为真是几百年前的古物呢”
柴绍摇头道“不过几十年而已。”那石兽是前朝所制,因风格古拙,大家都以为是古物,若是以前,他或许会顺口称是,但现在
柴青呆了片刻,突然握紧拳头用力一挥“不是便不是我这一路还要去好些地方呢,定然能看到真正的好东西”
日头终于渐渐升到了岸边的树林上方,柴绍沉默地带马站在桥头上,沉默地目送着凌云一行人越走越远。柴青开始还一步三回头地冲他招手,后来却还是又一次跑到了队伍的前头,而凌云一直走在最后。这次出门,她再次换上了男装,今日穿的便是一身素色的衣袍,马鞍后还挂着一张小小的弹弓。从背影上看去,竟有些像另一个人。
另一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白衣少年。
仿佛有股热流从心头直涌上了眼底,柴绍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半晌之后,他才重新睁开眼睛。眼前的石桥上已是空空荡荡,他们都已走得远了,走到了他看不到的另一方天地。
迟来的伤痛如锯齿般在他的心头慢慢搅动,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缰绳,几乎忍不住要丢下身后的一切,策马追将上去。因为太过用力,他手背上青筋都突突地跳了起来。然而微风一阵阵地吹过,他终究只是面色平静地拨转了马头,若无其事地走向了长安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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