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揭竿而起(1 / 2)
仲夏的夜晚总是格外短暂,仿佛只是一眨眼,那满天的霞光就从西边的天空转到了东边的檐角之上。
每到这个季节,长安城的清晨也会变得从容而热闹,不等晨鼓敲响,坊门打开,街头巷尾便响起了小贩的叫卖声和车马的出行声。
不过在光德坊的京兆府里,这个清晨却是来得格外忙碌而压抑日头刚刚升起,就有好几拨人陆续来到后堂,又很快便悄然离开了,待到日上三竿之时,那偌大的堂屋里,已只剩下两个人了。
坐在主位上的,正是如今掌握京畿军务的左翊卫将军阴世师。他的容貌颇为威严,此时眉目间却多少有些疲色,沉吟片刻后方才开口“李郡丞,你也听见了,此事虽有些凑巧,却并没什么可疑之处,我等总不能拿这种事情当证据,将李家这些人都扣押下来吧”
跟他对面而坐的李靖闻言却是一笑“将军说得是,眼下的确还不能,只是下官自来都觉得,这世上自来难得有什么巧合。所谓巧合,其实多数都是谋算”他原本便生得英武魁伟,虽然也是一夜未眠,之前又经过了千里奔波,却依然显得神采奕奕,那侃侃而谈的从容之态,更是令人心折。
阴世师的头顿时更疼了。李靖官职虽然不高,却早已名声在外,言谈举止也确有不凡之处。若非如此,他一个做郡丞的,扮作囚徒跑来长安,说唐国公李渊意图谋反,理由却只是李渊在扩招兵马、笼络人心自己早就让人把他打出去了
如今盗匪猖獗,各地留守谁不是在招兵买马,安抚人心这也能是谋反的证据但这话从李靖的嘴里说出来,便没人敢不当一回事。偏偏如今坐镇长安的留守卫文昇又是抱恙在身,也只能由他来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了。
此事干系甚大,为保险起见,从昨日起,他便派人暗中盯住了李家那些女婿亲族们的住处。结果柴家连夜灯火不熄,今日一早更是把李家和柴家的近亲族人都请了过去。他们的人赶紧打听了一番,原来是柴绍的爱妾昨日难产而死了,柴绍认定是李家所为;他们夫妇本就不睦,成亲三年,那李三娘就没在柴家住过几日;这事一闹出来,两人便决意和离,今日要请两家的亲朋好友来做个见证。
这种事在后宅里并不少见,正好昨日柴家有医师出入,他便让人分头去查了查,结果两位医师的说法一般无二那爱妾的身子早就不妥了,这次难产并无任何可疑之处,而李家的嬷嬷也的确有隐瞒不报的嫌疑。这显然只是一件狗屁倒灶的家务事,李靖却还是认定里头有阴谋诡计也不知道他对李渊的怀疑,是不是也是这么推断出来的
压了压心头的烦躁,阴世师耐着性子道“郡丞可是觉得他们是在借机生事,好互通消息,商量对策可若唐国公真有不轨之心,要通知儿女族亲,也该做得不动声色,怎会这般大张旗鼓,引人注目”
李靖叹了口气“所以下官才觉得,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他们这么做,自然是因已经收到消息,疑心我是来告发李渊的,多半也察觉到有人暗中监视,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如此他们才能顺理成章地闹将起来,再乘乱脱身。”
阴世师听得直皱眉又来了昨日的确是有闲汉在柴府门外蹲守,但那人不过手头紧,想找柴绍借钱,柴绍都没跟他搭话,直接交给下人处置了,他们的人亲眼看到那闲汉从柴家下人手里拿了钱,转身就进了酒铺,喝了个酩酊大醉。这事哪有半点可疑之处
李靖仿佛看出了阴世师的不以为然,向他欠了欠身“将军恕罪,下官也知空口无凭,此事难为。因此,下官原是打算去江都禀告陛下的,只是到了长安方知,南下之路已是险阻重重,这才不得不来打扰将军。将军明鉴,李渊若图谋不轨,必定会直取长安,将军若不未雨绸缪,拿下李家亲族,日后让他们里应外合,长安必然危矣,将军又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当然,若是李渊并无不臣之心,将军错拿了他家亲眷,那也都是因为下官诬告所致,将军不过是尽忠职守,无论是陛下还是李渊,都怪罪不到将军的头上来,所有罪责,自然该由下官来承担”
阴世师听得心里一动,这话的确有几分道理,自己若不动手,的确可能犯下杀头的大罪;若是动手,就算错了,后果似乎也不会太严重;不过话说回来,李家到底树大根深,自己仅仅因为李靖的一面之词就把李家人都抓起来只怕到卫留守那边都说不过去吧
他心里的念头来回转了几圈,到底还是摇头道“哪能让郡丞你担这么大的干系不过依郡丞之见,此事若是李家的谋算,如何才能揭穿他们我等也能出师有名。”
李靖不慌不忙地含笑回道“那也容易,让人去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他压低声音向阴世师说了几句,阴世师的眉头顿时高高地挑了起来,半晌后才点头“容我想想谁去合适”
空旷的屋子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日光从东边的窗户里透了进来,隔着薄薄的窗纱,在地上染上一道道暖黄色的痕迹。
片刻之后,阴世师方抬起头来,向外头沉声吩咐“让郭校尉过来回话”
京兆府和柴家都在光德坊,相隔并不算远,当郭校尉心事重重地离开京兆府,走到柴府附近时,却发现柴府门前已停满了车马。他心里吃惊,上前一问,才知道是李家和柴家的各路亲族长辈都已赶到了。
门口负责给人引路的柴家小厮已忙得头晕眼花,却还认得郭校尉是自家大郎的好友,忙上前两步,苦着脸行礼“校尉若是来找我家大郎说话喝酒的,可否改个时日今日您看”
郭校尉正色道“我是奉阴将军之命而来,有事跟你家大郎商议。”
小厮“啊”了一声,但见郭校尉面沉如水,知道他不是玩笑,忙带着郭校尉去了离主院最近的议事之处,随即便飞一般地跑向了院子。
主院里,柴家的各路亲友都挤在外头堂屋之中,众人神色各异,说的话却都差不离婚姻之事,不可儿戏,一个婢妾难产死了算什么大事孩子不还安然无恙么大郎怎能因为这种事情就断了姻亲
柴绍先前还解释了几句,此事并不仅仅是因为婢妾之死,而是李家的人从没把他放在眼里,从头到尾对他都只有算计和欺瞒,他固然是对不住李家,却也实在消受不起他们的恩情了,何况李三娘也不愿呆在柴家,他又何必再纠缠不休不如一别两宽,各寻自在。
亲友们哪里肯听他的自是追问的追问,劝解的劝解。柴绍越听越烦,到后头索性只断然道“我意已决,请各位过来,只是做个见证,还诸位请不必多说了”
他一挥手,自有下人端上了托盘,里头是一式三份写好的放妻书,“我已画押,回头便会让人送去县衙一份,望各位知晓,自今日起,两家姻亲已断,再无干系”
柴家人哄然一下,议论声叹息声劝说声愈发响亮,只是面对着神色冷峻的柴绍和托盘里那满篇勾画如刀的文书,这些声音就如礁石下翻涌的浪头,看着势头凶猛,却终究撼动不了冰冷的岩石。
这些声音自然也传进了里屋,屋里的李家女眷各个都变了脸色。她们也已劝了凌云半日,凌云却始终一言不发。如今外头柴绍居然撂下了这样的决绝之辞,难道事情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面面相觑之余,她们都看向了四娘和五娘,这姐妹俩平日能言善辩,此时却显然也已经词穷,神色茫然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见众人看过来,还是五娘起身道“我去找找夫君,让他再劝劝柴大郎。”
众人自是点头,这种事原是连襟出面最妥当,偏偏跟柴绍关系最好的段纶恰巧不在长安,也只能由赵慈景出面了。
赵慈景此时并不在屋内,而独自站在院子里,五娘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背影,缓步上去,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赵慈景原是在怔怔出神,被这一拉,才回过神来,看着五娘苦笑着摇了摇头“五娘,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了我会去跟柴大郎说一声,你也去陪着你三姊姊吧,陪着她就好。”
五娘怔了片刻,正要开口,两人身后有人急奔而来,却是那位守门的小厮。
那小厮自是直奔堂屋,跟柴绍低声回禀了郭校尉来访的事。柴绍闻言不由动容“是他来传话了”略一沉吟之后,他向堂屋里的族亲们抱手道了声“失陪”,转身便出了堂屋。在经过五娘夫妇时,他脚步一顿,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赵慈景点了点头,随即径直走了出去。
议事厅里,郭校尉早已在屋里转了好几圈,见到柴绍过来,不等他开口便抱手道“大郎,适才阴将军召我前去,问了几句你的事情,说你赋闲在家太过可惜,将军想让你去他那边当差,他那里还有偏将的职位,骑队也缺人做个指挥,却不知你乐不乐意进他的军营”
柴绍显然有些意外,神色沉凝地思索了片刻方斟酌道“阴将军如此厚爱,柴某自是没有不领情的道理,待我办完家里的杂事,便会去向阴将军道谢回话。”
郭校尉点了点头“阴将军的意思是,大郎你若有意,最好这便跟我过去一趟。”
这要求着实有些过于急切,柴绍的神色便有些发苦“你也瞧见了,如今这府里还有那么些长辈亲友,我怎么也得把事情办完,把他们送走,才能去阴将军那边。你还是先去帮我回禀一声吧,我待会儿便能到。”
郭校尉见他答得一如既往的爽快,心里却是越发纠结,到底还是咬了咬牙,低声道“大郎,此事有些不对”
他努力说出了这第一句,接下来的话便顺畅多了“大郎有所不知,我这几日都是白日轮值,今日早间一去,便听到值夜的兄弟们说,昨夜府里就没有消停过,今日早间也是人进人出,跟平日大不相同,我瞧着像是要出事,结果将军转头就找到我下了这道命令。我这才想起一事,昨日我瞧见那位李靖李药师突然前来求见留守了,当时我也没多想,但现在想起来,就是他到了之后没多久,府里才开始忙乱的。”
“我若是没记错,这李药师应该在马邑当差,如今好端端的怎么会来到长安是不是那边出了什么事,阴将军突然这么急着要你过去,大郎,我觉得你还是当心些的好”
柴绍越听脸色越冷,到最后几乎如凝霜一般。他虽没瞧着郭校尉,郭校尉却也觉得身上发凉,正想说话,柴绍却突然抬眸看着他冷笑了一声“我明白了,看来是唐国公那边有了变故。也罢,阴将军想来并不知晓,从今日起,我跟那李家便再无一丝瓜葛。你且等我片刻,我这便拿上文书,去找阴将军回话”
郭校尉吓了一跳,正要再问,柴绍已转身向堂屋走去,他忙跟在后头。
堂屋里,大家看到柴绍去而复返,忙不迭地又劝了起来。柴绍却根本不为所动,只从托盘里拿起镇纸,抽出两张文书,折了几折,放入怀里,顺手把托盘交给了旁边的小厮,寒声吩咐道“把这张交给李家人”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众人都是目瞪口呆,一时简直想不到要去拦他。只是他刚下台阶,周嬷嬷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径直跪在了柴绍面前“大郎,大郎三思,都是老奴的错,三娘她当真半点都不知情你不能错怪了她不能如此啊”
柴绍原就对她满腹火气,此时被她一拦,心中的杀气顿时又升腾了起来,在他身边的郭校尉只觉得寒毛倒竖,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却见柴绍从牙缝里喝出了一个“滚”字,随即便一脚踢了出去。
周嬷嬷也是百十多斤的身子,被这一脚竟是踢得直飞出一丈多远,一声不吭地倒在了地上。郭校尉忍不住叫了一声“大郎”柴绍却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还不走”
郭校尉茫然点头,跟着他往外走去,不过还没到院门口,突然间一道红光闪过,随即便是一声巨响,却是有人将一张檀木案几直掷过来,正好砸在两人的脚下,郭校尉吓得几乎跳了起来,转头看去,却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女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那托盘,她身边的人则冲向了地上的周嬷嬷,一把抱起了她。
郭校尉心里一动,知道这女子定然就是那位李三娘了,却见她生得其实还算白净清秀,此时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看去却仿佛比盛怒的柴绍更令人心寒。郭校尉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柴绍也怔了怔才皱眉道“三娘”
他话没说完,凌云已来到他的跟前,平平淡淡道“和离之事,多谢你成全,但你不该动手。”
这话说得也没什么起伏,郭校尉却又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柴绍脸色也愈发难看“老奴欺人太”他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突然间眼前一花,凌云已将手里的托盘直扣过来。
柴绍怎么也没料到她会一言不合就动手,一个闪身却硬是没能躲开,那木制的托盘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他的头上,盘子顿时四分五裂,最坚硬的镇纸更是直接砸中了他的额头上。柴绍忙伸手一捂,鲜血顷刻间便流得满脸满身都是。
柴绍纵然是铁打的身子,此时也被砸得晃了一晃,凌云却是神色淡淡地拍了拍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自始至终,她都再没有多看柴绍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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