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清醒夜(1 / 2)
卷六:归去来
第十四章清醒夜
冥界。
烛龙之眼渐阖,酆都六宫进入黑夜。
白日里堆积如山的尸体、血流成河的惨状,一并被黑暗吞没。
苟活下来的宫人侍卫们迅速跳转墙头,效忠于酆都新帝,开始忙碌于彻夜打扫六宫。
破碎的砖瓦被拾起,血染的地面和宫墙被擦洗,堆积成山的尸体被清理。宫人们的动作迅速,干净而利落。
不到一个时辰,酆都六宫就基本恢复了战争之前的样子。除了已经裂成两半的宗灵宫的断壁残垣,以及那纵横一道裂谷的地面,一切如旧,就好像这一切战争与杀戮从来就没出现过。
没有人会去记数到底死伤了多少兵将,因为那些都是已被废弃的前朝北阴天子的部下而已,战败者的性命上不如草芥,又何必费心去计数?
而所有人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又是多年沉冤得雪,这之前或曾陷害于他、或冷面旁观、或躲闪不及的所有人,都将成为新帝的报复对象。
这酆都的杀戮,才刚刚开始。
此一夜,王城异常安静。
此一夜,不知有多少人战战兢兢,彻夜难眠。
此一夜,北阴酆都的清醒夜。
宗灵宫的屋檐残垣上,殷逸川安静地坐着,目光空空地看着远方。
秦方泽在站地上,仰头看着他,眉头微皱,一个飞身上去,在他身畔坐下来。
秦方泽没有立刻开口说话,就那么在殷逸川身边坐着,仰头看着漫天的星火。一颗明亮起来,另一颗黯淡下去。
“你……还好吗?”半晌,秦方泽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
殷逸川轻笑一声:“我不知道。今天发生太多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好。”
“往好的方面想。”秦方泽道:“你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父亲,这不是你一直都想要的吗?就算他的背景有一点……复杂,但总归是你的父亲,血缘上的关系是无论如何也抹杀不掉的。”
“是啊,血缘是抹杀不掉的。”殷逸川自嘲一笑:“我的父亲是北阴天子。方泽,你听了这话不觉得很荒唐吗?我,殷逸川,寒川那个从小被欺负到大的书童,半人半鬼的怪物,我的父亲,居然是冥界的天子。这像不像是天大的一个笑话?我觉得如果程轩雷那家伙听到了,一定会笑得站不起来。”
看着殷逸川的笑,秦方泽心头涌上来一股子苦涩,揽住殷逸川的肩膀,使劲地晃晃:“我知道这一切很难接受,你需要时间适应,接受你父亲的身份,接受你自己的身份。但这些事也怪不得他,毕竟伯父也不是故意要抛弃你的。”
殷逸川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好友。
秦方泽继续道:“你都听到他说的那些了,他是为了保护你才离开你的。如今,他终于挺过了这些磨难了,也终于可以给你一个父亲该给儿子的一切,可以偿还你们失去那么多年的岁月和时光。他把离殇留给你,他把半数毕生道行留给你,他把一道冥魂给你,这不都能说明,他虽然在无量狱之中被日夜折磨那么多年,但心里还是记挂着你这个儿子的吗?逸川,我觉得他是一个好父亲。”
“真的吗?”殷逸川喃喃道。
“当然。你想想,现如今你有了父亲不说,这个父亲还是冥界的鬼帝。你现在可是北阴太子,太子啊!”秦方泽兴奋道:“逸川,以后没有人再会敢欺负你啦!以后别说是枯桑镇那些人,就算是在五阴冥界,也没有人再敢拿你怎么样。一朝雪前耻,你现在可以拥有一切!你应该高兴啊!”
看着秦方泽兴奋的目光,殷逸川却不知为何,无论怎样都兴奋不起来。
“对了,还有晚琴姨!”秦方泽道:“你现在可以拿着天子诏书,光明正大去浮壁要人了,这些年你觉得自己亏欠母亲的那些,现下都可偿还了,你可以在这里对她尽孝,这难道不好吗?”
“你希望我……以后永远留在这里?”殷逸川问道:“可我记得刚来鬼门关的时候,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这里是阴曹地府,怎么可以把大好的年华都在这里耗尽。”
“那个时候我的确是那么想的,但如今不一样了。逸川,这里是你的家,这里有你的亲人,你在这里有地位有身份,你在这里可以活得如鱼得水,不用受人气,不用遭白眼,你从来都是属于这里的。”秦方泽说着叹口气,看向天上的星火:“而且在冥界的这段日子,我也算明白了,阴曹地府和凡间有什么差别呢?人心从来都是一样的,神、人、鬼,有何不同?”
定定看着眼前之人,殷逸川轻声道:“方泽,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是吗?”秦方泽低头笑笑:“可能吧。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浮壁发生了很多事。我也在学着一个人拿主意,学着没有你的帮助也能活下去。”
说到这里,秦方泽停顿片刻,握住殷逸川的手,轻声道:“逸川,从前我是少爷,你是我的书童。虽然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下人,但是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有这么一道坎儿,你总觉得自己比我低一头。但在这里,我们就没有那样的身份差别了。你只需听从心中所想,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听你的。”
“选择?”手被秦方泽紧握,殷逸川愣愣道。
“你若想回凡间,我就陪你一起回去,我们不回枯桑镇,我们离开寒川,哪里都可以,茫茫江湖,仗剑走天下。你若想留在这里,做太子,继承天子之位,我就做陪你留在酆都,陪你面对那些明枪暗箭。无论哪里,只要有你在,就够了。”
听到这些话,殷逸川的心脏顿时变得柔软起来,这一段时间看惯了尔虞我诈、阴诡谋算,争执杀戮,叫他几乎都忘了,在方泽这里,他能回归儿时那一切单纯而善良的美好。
秦方泽,是他污浊灵魂中唯一一片净土。
“不过……如果你要跟蔚执风一起回三清天,我就搞不定了。”秦方泽说笑道:“那小子肯定会使绊子,想方设法不想让我去,逸川你到时候可要帮我呀。。”
“三清天……”喃喃念着这几个字,殷逸川低头一笑:“你不会喜欢那里的,蔚执风说,三清天没有日夜轮转,那里是永昼,清明至极,却也无聊至极。”
“既然那么无聊,那你也不要去了,让蔚执风跟着咱们走。”秦方泽立刻:“无论是人间还是冥界,让他做你的跟屁虫。”
“你就那么肯定,我能带走三清天神君吗?”殷逸川喃喃道。
“当然。”秦方泽笃定地点点头。
“凭什么?”殷逸川笑着反问。
“凭他放不下你。”秦方泽毫不犹豫地回答。
听到这几个字,殷逸川愣住。
“你知道吗?蔚执风他一来浮壁,不上书桑迟也不通报烛溪,只身一个人闯进坐忘宫中,差点儿侍卫被是被当成刺客追杀。”秦方泽回忆道:“他直接闯进我住的地方,二话不说叫带我走。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只有我安全了,你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才能放手一搏。而他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他都不在乎,他只要你能心安。”
殷逸川愣愣地听着,他知道蔚执风为他做的那些事,然而这些事从旁人口中说出,所带来的震撼更甚。
秦方泽继续道:“后来,他接到消息,说北阴天子要问斩于你,他心急如焚,即刻御剑离开,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会在冥界曝光引来仇杀,他昼夜不停地往酆都。几千里的距离,日夜不停息,我和烛溪若不是随着孟极,根本不可能那么快赶上他。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小子把他吃得死死的。”
殷逸川神情更加恍惚,他眼前似乎能浮现蔚执风御剑而行的匆匆身影。
“逸川。”秦方泽紧紧握住殷逸川的手:“你也不要放手好不好”?
“什么?”殷逸川一愣,回过神来。
“你之前赶他走。是为他好对不对?”秦方泽问:“我太了解你了,你表面上说着自己冷心冷情,说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感受,但其实你对自己在乎的人会自甘以性命守护。因为你比任何人都要更珍惜身边的每一份情谊,对蔚执风是,对我是,对扁舟子是,对苍绯是,对麻朱也是,对吗?”
“麻朱……”喃喃念着那两个字,殷逸川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憨笑的宅鬼,面露苦涩:“我们甚至都没来得及为他办一场葬礼,不过也倒是合理,他是魂飞魄散走的,并未有尸身,谈何下葬?方泽,前段日子在死牢,我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情。想起麻朱还在的时候,和我们一起在寒川玩耍的日子。如果不是为了帮你我逃离孔天霖的追击,他也不会魂飞魄散。”
殷逸川抬头,看向秦方泽,声音带着哽咽:“方泽,我今日这太子之位,是不是靠他的牺牲换来的?”
“逸川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事情!”秦方泽立刻道:“当时的境况发生得那么突然,你之前也料想不到。虽然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蔚执风能早来一会儿,哪怕是一小会儿该多好,麻朱就不会死了。但时间无法倒流,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我们终究也还是要感谢蔚执风,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你恐怕已经藏身在我师父的剑下了。”
“其实当时,离殇应该已经发作了,只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你说,当时如果我对孔天霖出手,是不是真的有可能杀了他?”殷逸川说着,自己摇了摇头:“算了,说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毕竟他是你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不能杀他的。蔚执风也是这么说的,否则他以他的本事,早就直接把孔天霖……”
说到这里,殷逸川的话头突然停下。
一件被他忽略的事,从未去深究的事,突然在脑子里边破土而出,如惊雷一般在耳畔炸响。
“逸川?”秦方泽见殷逸川突然停住了,脸色苍白地模样,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太子殿下。”就在此时,突然一个声音从下面传来。
秦方泽低下头,越过血色屋檐,只见地面上站立这一个侍从。
“太子殿下。”那侍从大喊道。
“逸川。”秦方泽晃晃殷逸川的肩膀:“叫你呢。”
殷逸川回过神来,还沉浸在方才的惊愕之中,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见秦方泽对他努努嘴,指着下头,殷逸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低下头,对那侍从应道:“何事?”
只见那侍从恭敬作揖道:“陛下请您到泰煞宫一叙。”
看一眼秦方泽,对方对他鼓励一笑,殷逸川从屋檐上飞身而下,随着那侍从离开。
待殷逸川的背影消失在宗灵宫外,黑暗的角落之中,蔚执风缓步走出,看着方才那人背影消失的地方,驻足良久。
泰煞宫这个地方,殷逸川曾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寒衣节之时,深夜潜入酆都六宫寻找苍琼,曾远远地见过一眼此处金碧辉煌的奢华模样;第二次便是自己蒙面被阴兵带到此地,与魁昂秘密见面,本以为终于可以回到浮壁,却没想到南阴孟极出世的消息传来,自己被扔进死牢,即将处斩。
这些事发生不过是十数日之前,而今想来,却恍若隔世。
这两次,一次是匆匆一瞥,一次是蒙面被押来,从来未曾仔细观赏过这座北阴天子的寝宫。这里,也许是酆都六宫中最奢侈、最富丽、最华贵的所在。然而今日,殷逸川终于可以毫不顾忌地在此处闲庭信步,却发觉视线所到之处,尽是苍凉。
雕梁画栋、琼楼玉宇、亭台楼阁,一切看上去似乎仍是美轮美奂,若殷逸川不曾了解这背后的血腥与杀戮,也许会赞叹不已。然而此时,站在庭院之中,殷逸川眼里的泰煞宫,竟和当日在鬼门关王城看到的无常殿废墟的影像恍惚重合。
彼乃彼之昨日,亦乃彼之明朝。
“逸川,你来了。”魁广出现在门口,对着殷逸川温柔地笑着。
此时的他已经换下那件临时幻化出的黑袍,改穿一身精致蛟纹刺绣的华服,只是那烧伤与冻伤交杂的皮肤,依旧骇人。
殷逸川良久注视着眼前这个他应当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半晌,缓缓端起双手,无声作一揖。
那两个字,他还是喊不出口。
魁广没有露出一丝恼怒之意,只是点点头,招呼着殷逸川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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