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蒿里清风(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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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

    他说这个字的时候,肩膀不太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杨婉看着邓瑛的背影,清凌凌地嵌在古朴的箱柜之间。

    柜子里是他贴身的衣物,数件浆洗得很薄的中衣整齐地叠在一起。几乎全是绸制的,像他的皮肤泛着并不算太干冽的冷光。

    邓瑛之前说,他要买一间外宅,杨婉觉得很好。

    但比起外宅,护城河边的这一间居室,才是最令杨婉心安的地方。

    它就像邓瑛那个人一样,一尘不染,朝向背着天光,无人的时候,满地物影,但却一点都不晦暗。

    他居住于此,杨婉的魂就能在这个六百年前的人间里栖息。

    哪怕这方寸之外的人和事,都与她前三十年的三观背离,但只要邓瑛还能从柜子里取出一件不带血痕的衣衫,还能在秋夜里点燃一盏灯,还能和她坐在一起吃一碗阳春面。她就不算存在主义当中,那一粒偶然的尘埃。

    “那……我能穿你的亵衣吗?”

    她突然张口提了这么一个要求

    邓瑛怔了怔。

    “能穿吗?”

    她又问了一遍。

    “能……”

    他说完这个字,慌忙蹲下身,取出另外一套绸制的亵衣,放到杨婉手边。

    门外的李鱼又在出声催促了,邓瑛不敢再看杨婉,一把抱起自己的衣物,推门走了出去。

    杨婉低头抖开邓瑛留给她的亵衣,侧腰系带的上衫和下裤,宽大包容。

    她弯腰脱掉自己的鞋子,抱着膝盖缩进床角。

    这是她第一次在邓瑛的地方除去衣冠庇护,当手臂从衣袖里完全退出的时候,寒瑟的秋风便透过窗隙撩起了皮肤上的寒绒。她继续脱掉小衣,又屈起双腿,解开罗裙,将腿也从绣裤里褪了出来。

    风拨帘动,窗边淅淅沥沥地响起了雨声。

    杨婉受着风,抱着胳膊坐好。

    她没有立即穿上邓瑛的亵衣,也没有马上将自己捂入邓瑛的被褥。

    她安静地坐了下来,借着烛火的灯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这是一副原本死在贞宁十二年冬天的身子。

    曾经年轻,白皙,如玉石一般光滑无暇,然而此时,却在腰腹和大腿上分别留下了几道淡褐色的刑伤。而这些伤也是这副身子上,唯一属于杨婉的东西。

    杨婉伸手摸了摸腿上的伤疤。

    即便已经过去很久了,但触碰之时,痛觉仍在。

    死了一了百了,活着遍体鳞伤,屈辱不堪。

    大明朝的女子是如何认知自己身体的呢。

    在女性身体意识还没有觉醒的时代,封建的审美会接受这些在诏狱里留下的“罪痕”吗?

    这和邓瑛身上那道伤是不是一样的?

    她突然想起了福柯在《规训与惩罚》里写到的那一段话:“在人们看来,残酷的惩罚方式,其野蛮程度不亚于,甚至超过犯罪本身,它使观众习惯于本来想让他们厌恶的暴行。它经常地向他们展示犯罪,使刽子手变得像罪犯,使法官变得像谋杀犯,从而在最后一刻调换了各种角色,使受刑的罪犯变成怜悯或赞颂的对象。”

    这样的人性在大明朝也是有的。

    桐嘉书院师生惨死的刑场上,有无数人怜悯赞颂这些读书人。

    然而,这种怜悯不会对阉人,也不会对女人。

    所以,杨婉才想要反杀这个时代。

    但其实这根本说不上反杀,只是一个现代人,卑微地想要在自己身边划开那么一道口子,让那段惨烈的个人史能够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收束在她的笔记里。结局不需要多圆满,只要邓瑛还能像将才那样,在不过方寸的陋室里取出换洗的衣服,按着月日,时辰去沐浴更衣,然后回来,喝一杯热一点的水,捂好脚腕,不忧明日地睡下。

    这便够了。

    可是,杨婉不知道,为了这样一个结局,她自己要付出些什么。

    如果说她是这一朝的先知,那么改变结局之前,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杀掉自己这个先知。

    她害怕。

    所以她也想要一方居室,给她像绸缎裹身般柔和的遮蔽感。

    天光将尽,将她的影子淡淡地描绘在地上。

    杨婉伸手摸索到邓瑛的衣衫,穿好上衣,又将将亵裤拢入双腿。

    光滑的绸缎摩挲过她的臀(hexie)部,最后遮蔽住腰腹上的伤痕。

    杨婉系好所有的系带,抱着肩膀慢慢地缩入被中。

    邓瑛的衣衫贴在她的皮肤上,有些凉。

    窗外雨声潺潺,黄昏迟暮。

    点秋声侵短梦啊。

    杨婉闭上眼睛,忽然就想起了后面那一句:“檐下芭蕉雨。”

    **

    邓瑛从混堂司回来的时候,值房内的灯依然亮着。

    李鱼打开自己的房门,见邓瑛撑着伞立在门前半天没进去,便凑过来一句,“她还没走?”

    邓瑛点了点头。

    李鱼吸了吸鼻子,“她和姐姐真的不一样。”

    邓瑛原本不想接这句话,可是手触碰到门栓的时候,却不自觉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李鱼道:“姐姐虽然与陈掌印对食,但她从来不去掌印的屋子里,也不让掌印进她和杨婉的屋子。姐姐跟我说过,一定要把日子想法设法地过下去,但过不下去的地方,也不能闭着眼睛跨。”

    能把这话对着同为内侍的亲弟弟说出来,宋云轻的刚烈之中,也带着一丝狠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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