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遗恨终天(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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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加林去武汉的这十头八天,高家村把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送上了山,这在高家村人看来是极其普通的一件事情,虽说德顺老汉无妻无子但他却福寿全归,活着没有受一天罪,丧事办得风风光光,葬埋时县上民政局都来人了,这在高家村还是头一回。一个孤老头子能活到这个份上也就够了。

  但这件事对高加林来说情况就不同了,德顺爷爷的离世,那简直比他自己的亲人过世还令他悲痛。当从武汉回来的高加林一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他一下子惊呆了。老人突然地离去使高加林的情感世界又经历了一次磨难,几乎把一个铮铮的汉子给击倒了。

  德顺老汉就这样不声不响地上山了,加林连看他最后一次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只有在这时,高加林才理性地知道了德顺爷爷的离去从他加林的生命中带走了什么?

  这些年来,加林经过长辈亲友的离去,体验过生活的突然断裂所带来的深渊一样的落差而引起的情感撞击,体验过极度地痛苦和悲哀,品尝过那绵长心酸的滋味,但从来没有体验过眼前这种无情的突如其来的毁灭性打击所引起他精神世界的剧烈痉挛。

  高加林一下子被击倒了。

  加林和巧珍是次日早上七点多到了西安,一出车站,他们就在广场找回延安的班车,两人是晚上十点多回到了延州县城关文化站的。

  第二天,十一点多,加林和巧珍回到了高家村。在村口,加林对巧珍说道:“巧珍,你先回去,我去看一下德顺爷爷,一会就回来了。”加林将手里提的东西一分拣,就转身提着提兜向德顺爷爷的家走去,他还给明楼叔带了一条黄鹤楼烟。加林低着头默默地朝前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德顺爷爷的窑前,加林抬头一看,眼都大了,怎么门上贴着白对子?

  岁月无情,无妻无子无牵挂;

  人间有爱,有福有寿有善终。

  心顺德遂(应读:遂德顺心)

  看着眼前的对联,加林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又什么也不明白,这副对联是明楼叔两个月前让他给德顺爷爷拟的一副寿联,说是给德顺爷过九十五大寿时请人刻个寿匾么?

  当时的情景,加林现在还历历在目,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高明楼来找加林,高明楼一见到加林兴致很高,“加林啊,你还真忙哟,叔都找你几次了。”“明楼叔,你先坐下!”“巧珍快给明楼叔泡茶!”加林一边应承着高明楼,一边对巧珍发话。过了一会儿,巧珍端来了茶壶和茶杯,加林边倒茶便问道:“明楼叔,你找我有啥子事喀?”高明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道,“加林啊,叔不说,这你也知道,我大(爸爸)活着的时候,和你德顺爷爷结为拜把子兄弟,把我拜给德顺老汉,公众场合我就称他德顺老汉,和他独处时我就以干大相称。这今年年跟前,就是你德顺爷爷九十五岁寿辰,九十岁时我要给他过寿,他就是不答应,他现在这么大的年龄了,黄风地里一盏灯,眼看着上天远,入地近,说没就没了。过个喜事也能让你爷爷高兴几天嘛。”高明楼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

  听到这里,加林表现出一副很伤感的面孔,脸色都变了,“明楼叔,德顺爷不会有啥子事么?”加林有点吃惊地问道,高明楼咧嘴笑了笑,“加林你不要紧张么,你先听叔把话说完么!叔晚上有两件事要求你贤侄呢?”“明楼叔,到娃跟前你有啥事你就明说呗,还谈什么求不求的。”加林就急于想知道高明楼晚上来找他干什么。“加林啊,你德顺爷对我恩重如山,从我懂事以来,他就没少指教过我,我当上村干部以后,给我没少出主意,背后地里仗着他的老脸给我捏摸了不少事情,给我减少了许多麻烦。叔想多日子了,给你德顺爷爷做个大寿,你知道这事就行了,到时候你可要给叔帮忙呢。晚上,叔给你说啥呢,就是让你给他老人家写一副寿联,我叫人一做,挂在寿桌旁,这也算了却叔的一件心事。叔已把他认作干大,你爷爷的事情就是叔的事情,叔责无旁贷。”

  说完德顺爷爷的事情,高明楼又和加林聊了窑上那一摊子事情,已经交接清了全部手续。

  加林在送娃上学之前就把寿联交给了高明楼,没想到寿联今天变成了挽联,加林差一点没吐出血来。

  大门上挂着一把新锁,高加林站了一会儿,很沮丧地提着提兜往家里走去。

  巧珍刚一回家,高玉德就向巧珍问起了加林,一听说加林去了德顺爷爷那里了,高玉德听后唉声叹气地回到老窑里。

  加林从德顺爷爷那里一回家,父亲高玉德又一腿高一腿低地走了过来,他给加林说了德顺老汉的情况,原来德顺爷爷的头七已经过了。

  高加林听爸爸这么一说便坐在木沙发上,一个劲地吸烟。加林让巧珍去找明楼叔,下午要他到德顺爷爷的坟头去一下,高明楼爽快地答应了。

  下午后半晌,加林和巧珍在高明楼的陪同下,迎着阵阵秋风,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村后向阳山坡德顺老汉的坟头。加林心情沉重地围着坟头转了三圈,他真想借用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劈开墓道,让他下去再看一看德顺爷爷。可加林感到他的腿软的不行,好像在一堆棉花上站着,他便忍着极其悲痛的心情移步圪蹴在高明楼的身旁。巧珍这时已经将塑料袋子里的酒、武昌鱼罐头、食品摆在供台上。巧珍跪在坟前,一边化纸,一边大声地哭着,就像哭自己的亲爷爷那样的伤心落泪。高明楼圪蹴着低着头、沉着脸,一言不发,只是吸着卷烟。

  沉默了好一会儿,加林含泪问道:“明楼叔,德顺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好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加林呀!你娃还年轻,这种情况你还不懂。老年人看不来,像我干大的情况,先天晚上我和他睡在一块,就图个照顾方便。他一晚上,就说你和巧珍,从你们小时他就抱过你俩说起,到出席你俩的婚礼,再到看甜甜考上状元,嘴就说个不停。把我都听睡着了,他还一个劲地唠叨。早上起来,太阳红红的,你爷爷的躺椅一直就在门口放着,他往门口一坐,四周围着几个老人听他说嘴(扯东扯西)呢!我把茶壶往他跟前的小櫈子上一放,说道,‘干大,我这就给咱看饭去了。’他大声地说道,‘你忙你的事去吧!’我回到家里还不到半个小时,就有人跑来告诉我说干大不行了。我听后大吃一惊,家里立即乱成一团,都往干大家里赶。我一进窑里就问海花他爸,五叔是怎么回事呢?人家说干大讲话时说着就大笑起来,他一高兴头一偏,口里直流哈水。大家就喊人,叫医生,把他抬到炕上。王建平过来一看,直摇头,一切都明白了。我就安排干大后事,净身穿衣服送干大上路。乡党们都说干大是老死了,没病没灾,用你们文明话来说就是“寿终正寝”,你爷爷没受一天罪。加林啊!有些事情好像老天早都安排好了,你德顺爷爷临走的那几天,他好像知道自己要上山似的,见人就给烟给酒,他说这些都是孝顺你们的。迟喝早喝都一样,这些东西我是带不到山上去的。让人心酸的是他整天自言自语重复着这样的话:我活够了,我活够了。现在,叔一想起这话,心里就难受。你德顺爷爷要是生在新社会,再念一些书,那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加林,从你德顺爷爷身上,我学了不少的东西。干大比我大(爸爸)小六七岁,却比他整整多活了五十年啊!”高明楼动情地说着。

  “明楼叔,我悔呀,我没有送爷爷,今生我怎么能原谅我自己呀!”加林哭着就用拳头重重地在头上砸着,巧珍又过来抱着加林大声地哭着,高明楼拉着加林的胳膊安慰着,“加林,你听叔话,别难过了,小心伤了身体。送干大这件事,是叔我一生中办的最满意,也最舒畅的一件事,现在咱手头有钱了,花上千二八百的就像过去的十头八块,场面过得气派的很,村子里有些老人都羡慕嘞。你二爸特意从地区专门回来,这就等于给你撑了体面。这次过事,我两个说了算,你二爸知道你不在,他还破费了不少,事情都是以你的名义搞的,办完事过了头七后,你二爸和你二妈才走了。加林听叔说,你不要难受,你也不必自责,村子里没有人会说你什么的。”加林忍住了哭泣,他又递给高明楼一支烟,高明楼吸着后说,“加林,你知道,这几年我一直晚上陪着干大。你还记得你走的先一天晚上,干大指着巧珍给他送的东西,满脸笑容,令他高兴的是甜甜考上了好大学。他说甜甜考了个好大学,也是村里的荣光。干大还说了你不少的好话,说他没有看错你,你对他好,他心里明白,你让巧珍给他做衣服、做鞋、买烟、买酒他都记着呢,他说他这一辈子知足了。”

  高加林从德顺爷爷的坟地一回来,就和明楼叔去了德顺爷爷的家,加林抱着德顺爷爷的遗像又是一阵的哭泣……

  人生就怕一喜一悲,高加林把刘倩送到了华东师范大学这是他十多年来在刘倩身上花费心血的最好回报,也是他从心底深处兑现了对巧珍的良心承诺,以此来弥合他曾经对巧珍的心灵伤害,现在正当他准备以他的方式携同巧珍享受美满婚姻,还未等他描绘未来生活的蓝图时,他心中最牵挂的德顺爷爷却驾鹤仙去了,这让他不能面对,加林的精神上就是接受不了这个千真万确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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