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1 / 2)
剑南道,益州。
月无华正站在月家军的靶场内带着一双儿女练习射箭。他今日着一身夏官的官服,红衣似火,只是却不再是从前那个张扬的青年人。他今年已经三十又九,快是不惑之年了。
长子月其煜今年已经七岁,正是习武的年纪;女儿秦思山三岁半,穿着她阿娘坏掉的软甲改成的小衣服神气活现地和弓弦做斗争。他阿姊战死已有五年——妹妹在那之前原有个未婚夫婿,都快成婚了,却出了阿姊战死的事情,月霜双因此久久不能走出来,黔中道一日不定,她便一日不成家。那个男子也是个痴心人,甘愿守着,可惜没两日却也战死沙场。
如今月家的小辈也便只有他这一双儿女了。
秦思山长得很像他阿姊,他和秦黛便给女儿取了这个名字。秦黛和他成婚都晚,这一双儿女得来也很不容易,他们自然是想能够千娇百宠着的。只可惜注定只是奢望,他们生在月家,就有月家的使命。
月其煜和秦思山兄妹二人从会走路就开始扎马步、习武,认字的开蒙书籍是《六韬》《鬼谷》。秦黛早就在寻匠人为女儿打造她的枪,只等她哪日能提起枪来了,就将那柄枪送给她。月无华轻拉弓弦,松手时弓箭的尾羽带起的风吹起了他鬓角早生的一丝白发,箭稳稳地射入靶心。
月其煜在一旁学着爹的模样拉开弓弦,手却一直在抖,射出去的箭扎在了草地上。正沮丧,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月其煜转头,正见阿娘穿着一身漂亮的军装走来。
秦思山年纪小,一把丢了弓蹬蹬地向阿娘跑过去,一边跑还一边冒着鼻涕泡,向秦黛张开了白嫩嫩的小手,那双小手上此时多了许多道勒痕:“阿娘阿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像阿娘一样啊,那个东西我怎么都拉不开!”
秦黛一手抓住小家伙的后衣领提起来,抱在手上道:“那你可得好好吃饭,什么时候长到像阿娘一样高了,就可以像阿娘一样厉害了。”
“黛娘,你这会儿怎么过来了?”月无华放下手中的弓箭。
秦黛却道:“你看谁来了。”
她一侧身,月霜双从秦黛身后走了出来:“哥。”
月无华一时有些愣神。
他四年没有见自己的妹子了。从前总觉得月霜双像是只无忧无虑的小狗,她的爱恨喜怒都写在了脸上,好懂得像一张白纸。几年未见,月霜双晒黑了很多,右眼也附上了一道蛛网状的狰狞伤疤——她为了寻求应对巫冥教蛊毒的方法,数次中蛊,也数次以身试蛊,这是某种蛊毒在她皮肤上留下的疤痕。她眼神中的清澈消失了,变得像是一潭无波之水。月霜双走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的正是章楚山曾经的银甲,恍惚之间,月无华还以为是阿姊回来了。
“怎么回益州了?”月无华连忙迎上去,看着妹妹满眼心疼。他过去总是半开玩笑地说月霜双是小傻子,说她脑子直,可月霜双心思的单纯恰恰是她受家里宠爱的表现。天塌了,也有哥哥姐姐和爹娘顶着。而如今月霜双变得像是曾经的章楚山,她执拗地坚守在黔中道,这些年来一点点读兵书、练兵法,穿上阿姊从前的战甲,成为一个真正的将领。月无华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我同圣人说了,回京述职的路上想顺路回益州看看你们,顺便给阿姊扫个墓,圣人允了。”月霜双如今讲话透着让月无华都有些陌生的老成。
“爹呢?”
“去见娘了。”
“那我们明日去给阿姊扫墓。”
“好。”
兄妹再见,却没有想象中相拥落泪的画面。月霜双不再笑了,话也少了很多。秦黛颇为关心地问了她很多事情,末了,秦黛道:“你来了也正好,不若让煜哥儿和思山同你和爹爹一起去一趟大兴,祖母这些日子身体越发差了,她在大兴这么些年都没见过两个孩子。也让祖母了个心愿。”
清嘉郡主如今已经是耄耋老人,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想来也快到时候了。秦黛和月无华还有月槐岚都有职责在身,不能随意离开剑南道,便只能将两个孩子托付给月霜双。月霜双一口应下来。回到将军府,如今已经挂上了安王府的牌匾,只是院子还是那个院子。路过堂屋时,曾经的雀牌桌已经变成了杂物桌,上面零散地放着两个崽子的玩具,碎金饭老得胡子都耷拉着,毛发也不再光泽,团在桌上蔫蔫地睡觉,见到月霜双回来了,抬起眼看了她一眼,缓慢地起身伸了个颤颤巍巍的懒腰,步子有些踉跄地走到月霜双的脚边用头有气无力地顶了顶月霜双的脚踝。月霜双俯身抱起它,碎金饭小声地喵了一声。
见月霜双望着那雀牌桌发愣,月无华苦笑一声:“阿娘和黛娘都不爱打雀牌,这桌子就搁置了。”
即便是月霜双和爹回来了,打牌的人也少了一个。
月霜双眼眶有点湿润。她想起来她们三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还是绵州地动那日,她们正和阿爹一起打雀牌,月其煜和碎金饭在地上乱爬。那时候她嚷着说非要赢上一局,结果真的把哥哥杀了个片甲不留,当时她不知道阿姊给她喂牌了,还沾沾自喜呢。昔日幸福的光阴只留下破败的残影浮在眼前,月霜双这些年日日都在回想阿姊的模样,可是人的记忆是会渐渐变淡的,她脑中的阿姊已经越来越模糊。
她们这一家人,这十四年来是聚少离多,而如今阴阳永隔,更是再无团圆日了。
次日,一家人前往墓园去为章楚山扫墓。章楚山横死后被大火烧尽尸身,只有衣冠为冢,虽然是扫墓,但月家人都穿着夏官的红衣,月霜双身披章楚山的银甲站在阿姊的坟前,在章楚山的坟后,一整个山坡上,都是月家军的烈士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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