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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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黏腻得可怕,带着一股轰轰烈烈的臭味。

  王善从未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战争的气味——不是竹弓竹箭的清香,不是穿梭在丛林中的[cao]木湿气,甚至也不是新到手的铠甲武器浓浓的油脂味。

  他站在光秃秃的山顶,脚下有一圈圈的年轮向外[dang]开。这里的人不多,因此原本山并不秃。但后来金兵来了,成片的树木被砍伐焚烧,用作战争的道具。

  或许还剩几根,留给辽帝仅剩的士兵珍惜地砍下,搭建起他们最后的大营。

  他站在山顶上,看山脚下的士兵像蚂蚁更像河流,擎着许多面图腾不同的旗帜缓缓流动。

  那里有青牛,有白马,都是护佑耶律与萧氏祖先的神明留下的,有人站在他身边对他解释道,后来神明渐渐沉默了,那浩大的神力也离开了他们。

  于是契丹人又去信佛了。

  “你们宋人的神,”那个负责弓箭手的契丹军官问,“灵验吗?”

  王善惊了一会儿,“灵验的不是神明。”

  “那是谁?”

  “是我们的公主。”他说。

  军官也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你说得很对。”

  但也不能指责辽帝拜佛就是太过迷信。

  战争已经打到这个地步,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都需要天意成全了——就像奄遏盐泽这个战场,王善想,任何一个选择这里作为战场的人,很可能都要忍不住去拜拜佛。

  奄遏盐泽在云中府的西北,从地图上来看,这里更像一个[kou]径细长的[kou]袋,女真人需要从云中府出发,走六十里的山路到达盐泽。

  路不远,但路两边都是山,因此很适合辽军置伏兵于两侧。

  第一天金兵走了二十里路,第二天又走了二十里路。

  四十里的山路下过一场雨,太阳再升起来,那些来不及收敛的尸体被热气烘烤得软绵绵,七倒八歪在黏土里。

  那里有许多义胜军的,也有少量女真人的,还有些是契丹人的。

  但这样的伤亡不能阻止完颜粘罕的脚步,于是耶律延禧准备在第三天给他来一个大的。

  “但他怎么能将自己的兵马装在[kou]袋里呢?”

  王善心里这样想,没有说出[kou],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小军官像是知道他怎么想的。

  “陛下等得,将士们等得,粮[cao]也等不得了。”

  耶律延禧是得了好几州,但燕云残破,原本也没多少粮[cao]给他抢。听了这话,王善就恍然:

  “这里好,这里极有气势。”

  ——背水一战的气势。

  那个小军官极黑瘦,穿一身破破烂烂的皮甲,手上拎着一张长弓。他一只眼被刀劈了两半,连同他的半张脸也差点被砍下来,可他转过头冲王善笑一笑时,王善却惊异地发现那半张没有被毁得干净的脸肖似耶律延禧。

  小军官问,“你们那些小道士都撤下去了吗?”

  “陛下开恩,”

  王善说,“他们不在军中。”

  小军官就点点头,“那就好。”

  女真人的号角突然响起,如同山底卷起带着战争气味的风,一声声渐渐浓烈。

  小军官站在山坡上,掏出了一面极残破的旗。

  “契丹的儿郎!”

  “大辽!!!”有漫山遍野的战士回应了他!

  漫山遍野,铺天盖地,那都是身经百战的弓手。无论是哪一座山,他们站定了,就知道将弓向多高,箭能[she]多远,他们的箭比抛洒的箭雨更远,也更准。

  当女真人举起盾牌,密集阵型向山上冲锋时,他们每一箭都能[she]中一个女真人!

  每[she]倒一个人,他们就会爆发出一声欢呼,而当冲锋的女真人如疾风[dang]涤下的长[cao]被一片片[she]倒时,那欢呼声几乎惊天动地!

  他们的主帅在中军的大营里,听了这远远的欢呼声,就将脸向着天空,默默地念了一声神佛。

  女真人的主帅在山底下,听了这近在咫尺的欢呼声,就从亲兵手里拿过一面盾牌。

  “擎起旗,跟上我。”这个女真元帅说。

  山坡上的辽军见了,就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的战吼!

  这是女真人的主帅!

  这是女真人的“西朝廷”!

  要知道金人与辽宋不同,他们此时甚至连一个高度集权的朝廷都还没建立起来,许多人唤金帝完颜吴乞买为“大朝廷”,西路军完颜粘罕则为“西朝廷”——这是女真人的半壁江山!

  杀了他!大辽的子民,大辽的土地,一瞬间就又回来了!

  无数的箭矢密集得如同一场暴雨,尽情倾泻在完颜粘罕的周身、铠甲、以及盾牌上。

  可他不曾退!

  当他一步步迈过女真人的尸体,向着山坡上进发时,有倒下的女真人从泥土里爬了起来;

  当他一步步走向辽军的弓手时,弓手那狂热而亢奋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惊惧;

  当他一步步走向山顶时,他持盾的手似乎擎不住箭矢的重量,可当他终于将盾牌丢下,他的脚步比虎豹还要迅捷有力!他的刀光盖过太阳的光辉!

  而跟随这样一位主帅,不会有人甘愿站在他的身后!

  那些脸上、身上、四肢中了箭矢的女真士兵挥起了长刀!

  就在须臾间,辽军弓手也扔下长弓,拔·出铁刀迎了上去。

  所有人都能看出,战争的形势在逐步逆转。

  辽军的人数不比金兵,但他们居高临下,又有极强的斗志,因此看起来是可以与之一战的,他们的士兵也的确这样努力奋战过。

  他们先是用弓箭,而后用刀枪,杀退了一[bo]又一[bo],有人的刀已经砍得卷刃,有人的斧柄已经脱落数次,几乎无法拿在手里,有人的铠甲开裂破碎,不得不[luo]衣血战。

  他们咬着牙,牙齿间冒出血沫;他们红着眼,眼里流出血泪;他们怒吼咆哮,喉咙却早就沙哑得喊不出一句话来。

  但他们终究

  是会疲累的。

  而对面的女真人不会。

  女真人穿着厚重的札甲,在这样蒸腾的阳光下,像是一个个幽灵向他们而来。

  他们当中有人无声息地倒下,许是因为高温,许是被一箭[she]穿头盔,许是被铁斧劈开了胸腔。

  可有人倒下,就立刻有人接替他的位置。

  直至辽军的战线开始崩溃。

  有辽军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向着山坡下跌跌撞撞地跑去。

  他们是不会撞倒自己同袍的——因为他们的战线太薄了,只有两到三层,战死了,逃走了,立刻就撕开了缺[kou],而后像是被鬣狗围杀的青牛白马,[jing]疲力尽,怨愤不甘,却无法阻止死亡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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