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奇丽的秋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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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场让我生病的大雨过后不久,便宣告了伏天的结束,迎来了一个奇丽的秋天。

太奶奶曾经语重心长地嘱咐我说,这将是在我的记忆里最美好的一个秋天,而且在我的人生中不可能再遇到的一个美好秋天。这使我对这个秋天既怀着好奇,又对未来的岁月充满了担忧。然而,毕竟我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所以对未来的担忧很快便被秋天带来的欢乐侵蚀的越来越淡,以至于一颗童年的心完全沉浸于秋色的瑰丽之中。

这是一个明媚的秋天。我们农村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同样也有假期,但放假的时候却不同。城里的孩子放的是暑假和寒假,而我们农村的孩子则是放麦假和秋假。在放了假的第一天,我被生产队安排的任务是为牲口割草。当我割够草之后,便攀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将军脑。宽阔的视野极度地澎胀了我的心胸,令天地在我的眼睛里骤然变小。我环视四周,看见了远处起起伏伏的群山,如同凝固了的海涛,气势磅礴,呼啸着从远处向我奔来,又呼啸着向远处奔去。抬头看高远的苍穹,在明媚阳光的照射下,辽阔的天空是那样的明净,是那样的湛蓝,仿佛像是刚刚用水清洗过的蓝玻璃。偶尔飘过来一朵云彩,也是那样的丰满,那样的洁白。而再俯首观看我可爱的家乡,更是多彩多姿,赏心悦目。那一座座青山,被茂密的树木所覆盖,如同一尊尊高贵的绅士,披着绿色的漂亮斗蓬。那一道道山沟的梯田里,生长着即将收割的庄稼,高的是玉米,低的是谷子。黄的是豆子,白的是棉花。种在堰头上的高粱,弯着沉重的红色的穗头,俨然是一排排迎接丰收的战旗。那条清凌凌的小银河,无声无息地流淌着,使这多彩的秋天更平添了生命的韵律。

这是一个如画的秋天。当我从将军脑上下来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于是,我开始打理我割下的青草。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如歌如诉的优美吟唱声。原来,这是一只蝈蝈,正藏在一片豆秧子里有节奏地叫着。怀着一腔好奇,我丢下了手头的活计,开始寻找和扑捉这一只可爱的小精灵。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极为生动而美丽的画面。这是一片棉花地,那棉花有的已经盛开,吐着雪白的棉絮,而有的则绽放着紫色的蓓蕾。在这棉花地边,生长着一排高高的玉米,那长长的叶子是那样的青翠,仿佛就要滴落下浓浓的汁液。玉米樱子是那样的红,红的如同女孩子搽的胭脂。而玉米旁边的一簇豆子,则把绿绿的豆秧缠在玉米秸上,正在阳光下积极向上。就在那豆秧子的上头,我看到了那一只正在放声歌唱的大肚子蝈蝈。它头上的须子是那样的灵动,在微风中轻轻地为自己的歌唱击打着节拍,而它的肚子是那样的饱满,就像是一个吹饱气的绿色小球。我知道,这是一只即将产仔的蝈蝈,如果用火烤熟,那可是一道绝妙的美味。可是,由于我做过一次和精灵们聚会的梦,所以我再不忍心去逮这一只可爱的小精灵,任它自由的尽情歌唱。

这是一个飘香的秋天。第一缕香气来自花椒。在我的家乡小银村,自古就有栽种花椒树的传统。房屋旁,堰头上,山沟里,只要有一席之地,就要栽上一棵花椒树。而我们这里的花椒,又不同于四川的麻椒,是一种具有独特风味的香椒,是除了川菜之外的各种菜系须臾不可缺少的调料,占有极为广阔的市场。在金秋收获的季节,花椒最先成熟,拔了秋收的头筹。而采摘花椒对于我们山民来说,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由于生产体制的限制,花椒均属于集体所有,所以采摘花椒也就成为全村男女老少一起参加的劳动。采摘花椒在所有的农活中,具有一定的技术含量。既要采的快,又要采得净,这就公平的检验着每个人的手指,在长满针刺的花椒树枝叶间曼妙游动的灵活性。那些长着灵巧细长指头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又说又笑间便采摘了一篮又一篮,一天采摘几十斤不算稀奇,而且不断有人创造出超高的纪录。但那些粗手笨指头的大老爷儿们,包括个别笨娘儿们,一天也就是采摘个五六斤,还要被花椒刺扎得满手血淋淋。为了真正体现多劳多得的分配原则,采花椒采取补贴的方法,现场过秤,每采一斤补五分钱。在那几乎忘记钱为何物的年代,能拿到看得见摸得着的现金,着实让村里的人喜出望外,极大的调动了大家的采摘积极性。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几乎男女老少倾村出动,在指定的山沟里荡起一片说声笑声喊叫声。这样欢快的场面,活生生就是一幕有趣的大戏,展示着山里人的乐观和灵动。收工的时候到了,穿红著绿的村民们又大声地说笑着,吟唱着,背着沉甸甸的收获,接受对劳动成果的验证。在各个生产队的队部院子里,留守的后勤人员早已铺开长长的席子,让村民们对采摘回来的花椒进行细致的筛拣,把那些过长的老枝和树叶以及散落的花椒籽统统地筛选出去。然后过秤计量,记录存档,等待花椒销售后的分配。这一堆堆红色的花椒散发出来的浓烈香气啊,醉了山,醉了水,醉了晃动的树枝,醉了那漫山遍岭的野秋菊。

与花椒成熟的同时,核桃也到了收获的季节。而收核桃不能说成是摘核桃,而是叫做打核桃。人们上到高高的树上,骑在树枝上,用一种长长的木杆子,哪里核桃稠那杆子就往哪里打。于是,那成熟了的核桃便如同伏天里的冰雹,噼哩啪啦地落了一地。有的在树上就咧开了嘴,掉到了地上就成了光葫芦。但大多数还带着青皮,那就需要埋在麦糠里捂上一阵子才能脱皮。而性急的山里人,根本等不到脱光皮,便用石头砸着吃。这自然又是另一种香。花椒的香是用来闻的,而核桃的香却直接满足了唇齿的咀嚼享受。当然,也有让人麻烦的地方,就是这核桃皮上流出的青胶,沾到手上和唇上就变成了黑色,且特别的顽固,即使用中华牙膏来洗也是洗不掉的。于是,人人的手上和嘴上都是一片片的黑,看起来是那样的滑稽。但村里的人是没有谁不吃核桃的,人人都一样,也就取笑不起来了。

而最为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木橑。这木橑树是一种稀有的独特树种,只适宜生长在海拔三四百米的温带,且对自然环境的要求很是格外,全世界也只有在我的家乡一带才成片生长。它的树杆又粗又高,树冠繁盛茂密,足以遮盖住一个篮球场。它的奇特之处在于,果实在生长期间,果是红的,而叶子是绿的;而到了果实成熟的时候,果实则是绿的,而树叶则像是如同霜打了的枫叶一样的红。那成熟了的木橑果,形状如同花椒果,也是一谷抓一谷抓的,但规模却要比花椒大的多。往往一谷抓就有三两斤多。在地干活的人们,歇息的时候,便一个个猴子一样的攀到木橑树上,采上一谷抓木橑果尽情地吃了起来。那些上不得树的老人和孩子,自然会有人给他们够到树下来。这木橑果吃起来那个香啊,简直是用语言无法形容的,这也就应了一位老人说过的话,你要是想知道木橑果的滋味,你只有去亲口尝一尝。这木橑既是一种干果,同时也可以榨油,也是我们农家经济收入的重要来源。我大爷家里虽然只有一棵木橑自留树,但每年收获的木橑果可以榨出一口七八担大水缸的油。到了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政府粮站自然就会来人把油买走。苏先生告诉我说,这木橑油可是稀缺物品,是可以当作航空用油的。

在收获木橑的同时,芝麻也该割了,花生也该刨了,全都是可以生吃入口的好东西,自然各有一种别致的香。而最养人的还是天然的农家饭。或是用最新的小米,熬上一锅南瓜粥,再烙上几张玉米面饼,就上刚从地里拔来的白萝卜调制的咸菜;或是用豆角、茄子、萝卜切成丁打成的卤,吃用玉米面、豆面、榆皮面混合做出的抿节,用鲜翠的芫荽压在碗底,那种香味是城市里的大饭店绝对做不出来的。

这更是一个丰收的秋天。一块块的谷子被割倒了,用毛驴车拉到了打谷场上,垒起了一道又高又厚的城墙。采摘的棉花,也堆成了高山。然后又分批装车,组成长长的车队,运往设在镇上的棉站。收回来的高粱则都搭架在树上,等风干了之后再进行脱粒。那各种各样的豆子,红的红,绿的绿,紫的紫,黑的黑,五彩纷呈,赏心悦目。而刨出来的红薯,大部分都分到各家各户,收藏在地下的红薯窖里,少部分则都扔进清清的河水里,随时拿到家里食用。经过河水清洗过的红薯哦,皮儿的那个红润,宛如新生儿的皮肤,又鲜又嫩,吃起来干面细甜,润肺浸心。更为壮观的是交公粮的日子,长长的车队排得足有一里地长。所有的牲口头上都缠着红布,赶车的人则佩戴着红花,脸上含着发自内心的笑容。车子上装满凉晒干净的粮食,口袋上贴着红纸蓝纸标语。在一阵鞭炮声中,送公粮的队伍出发了。欢送的人群发出愉快的呼叫声,既表达着对丰收的喜悦,同时也表达着一腔爱国的激情。

这更是我们孩子们的秋天。白露节气一过,漫山遍野的野草便都秀了穗,白了头,又、肥又、厚。秋风吹来,那野草一涌一涌的,如同起伏的海潮。我们割来一担一担的野草,铺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晒干以后卖了钱可以用作我们的学费。可仅仅缴学费是根本用不完的,那么大人们就会满足我们所有的希冀和要求。女孩子会要花布做好看的衣服,而男孩子则要求买一双球鞋,或者是要一支能够发射子弹的玩具手枪。就是这样,那钱也是花不完的,辛勤的劳动使我们成为了一个一个的小富翁。最让我们幸福的是那取之不尽吃之不完的野果。那一棍一棍的野酸枣,轻轻地一抓就是一口袋。而俺们山里的酸枣,肉很肥,枣核则小且脆,用不着吐出来,连皮带籽全部进口入肚。除了野酸枣,还有野草莓,野小瓜,野葡萄,应有尽有。至于树上的核桃,柿子,木橑,秋梨,苹果,山楂,更是由我们随便摘取,尽情享用,直到小肚子又滚又圆为止。当然,也可以逮捉肥大的蝈蝈和蚂蚱,用草茎穿起来,回家烧烤着吃。可我不喜欢那样,总觉得它们也是可爱的精灵,很不忍心破坏它们生活的宁静。就在这各色各样的野果滋润下,我们山里的男孩和女孩,都长得格外的俊美和水灵。这一年我虽然又是生疮又是生病的,但在过了这个秋天之后,竟然往起蹿了一拃多高。

这也是一个吸引美人光临的秋天。那一天,我和生产队里的乡亲们正在地里掰玉米,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扭头一看,一位穿着蓝方格上衣,绿色裤子的大姑娘蹲在我的旁边,很认真地在撕扯着绿色的玉米皮。这可不是我们村里的人,让我很是好奇。可我是一个稳重的孩子,遇到了这样的事儿,也只是观察,绝对不会做出异样的举动。我偷偷地用眼睛看她,只见她的身材很是苗条,宛如一株春天的河柳。那两条黑黑的辫子,长长地拖在背后,不时地滑了下来。而她的脸是那样的红润,就像是剧团里化了妆的彩旦。但我知道,她绝对没有化妆,因为她的前额是那样的白净,就像鸡蛋里的二层皮。更让我惊讶的是,她竟然还穿着紫色的袜子,还有一双在村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红色小皮鞋。

这样一个天仙般的人儿,突然就出现在了农村的田野上,着实令所有的人都兴奋的有些喘不上气来。在灿烂的秋阳下,人们都只是埋头干活,一时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这也充分暴露出我们山里人的少见来,对于山外来人,特别是这样洋气的姑娘,心里边都存有一种自卑和敬畏。我发现,那些平时极喜欢大声大气说话的小伙子们,今天都变得少有的沉默和规矩,但他们的眼睛却没有闲着,不时斜着眼对着姑娘偷看。而那姑娘则显得格外的大方自然,偶尔和旁边的善枝婶婶悄声地说些什么,甩一甩那一双又黑又长的粗辫子。

当晚,我从大人们的说话中得知,那大辫子姑娘叫莹翠,是善枝婶婶的一个表妹。她是一个读高中的学生,由于家里发生了想不到的变故,只好辍学了。她喜欢上了这里的水光山色,还有这堆绿叠翠的林榔树木,有在这里出嫁之意。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莹翠姑娘的彩球竟然抛到了我家三叔的头上。在一个彩霞满天的上午,披着一身明媚的阳光,莹翠姑娘闪亮登场,亮相于我家的大槐树下。在善枝婶婶的带领下,她视察了我家的院落,仰视了我家的大槐树,接见了我家的那头小黄牛,还用她那有着葱白一样指头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她在摸我头的时候,我又闻到了她身上的那一种有些让人迷蒙的清香。

最重要的是,她给了我三叔一个含情脉脉的甜蜜微笑。我三叔就站在小黄牛的旁边,脸胀得彤红,紧张地喘着粗气,不停地搓着两只长满厚茧子的大手,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好。

送走莹翠姑娘和善枝婶婶,我们全家都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激动之中。尤其是我的奶奶,高兴地怎么也合不拢掉光了牙齿的嘴。

我站在大门外,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满山青翠,看着正在收割的原野,从心底里涌出一股对家乡无比热爱的暖流,禁不住眼睛有些迷离,有一种让人想落泪的感动。

我美好家乡啊,等待你的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呢?那莹翠姑娘真得能进到我家,成为我的三婶儿吗?

其实,那一天我们全家人,包括莹翠姑娘,都不过是在做梦。因为这样奇丽的秋天以后再也不会有了,美好的梦,很快就要被残酷的现实击的粉碎。!-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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