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春风(8)(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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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脱坐在驴子上,拍拍它:“走啦,我们去曲江!”

曲江在城南,本是天然池沼,因水曲折,得名曲江。

正值春深,峡谷中传来阵阵鹧鸪啼鸣,两岸则浓翠流绿,烟水明媚,百花摇曳,纷纷扬扬,扑落在仕女们鲜亮的衣裙之上。

岸边临水而设华帷丽幄,远远望去,一片锦绣。脱脱凝神看着出游的富贵人家带一干乐工坐成了排,那里头,乐器琳琅满目,光她认识的就有筚篥、箜篌、琵琶……还有羯鼓。

带着帷帽的女郎从七彩裙布搭起的帐子中走出,一手拿了鱼食,逗弄曲江水里的游鱼,她们衣衫美丽,像开了屏的孔雀,光华四射。

脱脱恋恋的目光在对方身上盘旋片刻,不舍打断,再看自己,黄袍皱巴巴又因为刚才那么一跪沾不少尘埃,她掸掸衣角,不大高兴地骑驴绕开了。

曲江池东为芙蓉园,是皇家离宫,遍植荷花,非寻常百姓能出入。这一带风景秀丽,勋贵高官们在曲江头多置别墅,脱脱野跑几回,发现樱桃成熟的时令,有处山亭竟似无人相管,任由果子掉落。

当真是浪费得很。

馆阁不大,讲究的是精而合宜。园基偏高,收春无尽,里头翠竹通幽好鸟相闻,不为外人所窥。但墙外偏偏隔出个樱桃园,一颗颗的,红玛瑙一般,饱满多汁。

脱脱翻身下来,把驴子栓到附近槐树下,四顾无人,正了正头顶的乌羊皮浑脱帽,踩着她那双半旧皂靴,几步快跑,敏捷攀爬上矮墙,跳了进去。

稳稳落地,她直起身,两只眼警惕地梭巡半晌,确定没什么动静,才从腰间革带上取下剪刀,满脸高兴地剪下了第一刀,咔嚓一声,格外清脆,红艳艳,晶莹莹的樱桃被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随身的布袋里。

樱桃尚未大量入市,不知何故,这片樱桃园许是因为地势绝佳,阳光水源充足,早得春风,已是熟透,再不采摘不是被风雨吹落就是被奸诈的小鸟啄光。

果然,翠叶藏鸟,脱脱一边轻声“咻咻”赶鸟,一边利索剪果,两只乌黑明亮的眼透过茂密枝叶不忘四处乱扫,警觉如豹。

“阿胡拉在上,我可不是偷盗,阿胡拉造万物就是给人享用的。这樱桃既熟,可做饆饠,可酿美酒,却无人采摘,不合您造万物的本意,所以小女只好替这主人珍爱妙物了。”

她嘴里振振有词,一气说完,心安理得不少。阿胡拉是祆教的主神,寇乱前,长安城胡风大炽,坊里准许信奉祆教的粟特人立祠,每到节日,祆祠有盛大祭祀仪式。再后来,祠堂被毁,但每到闭坊后,粟特人依旧会在特定的日子里偷偷举行祭祀。

脱脱见过,祭司们嘴里叽里呱啦说着粟特语,跟神灵聊得火热,火堆熊熊,照在他们毛发旺盛的脸上,血红血红的。她不大感兴趣,只关心仪式结束后那些粟特人摆出的胡饼羊肉,混迹期间,可以吃个痛快。

反正阿胡拉不是她的神,脱脱毫无负担,又是一阵咔嚓,布袋渐满。她脚一踮,仰头含住颗大的,贝齿轻咬,鲜红果肉瞬间在腔子里引爆味蕾。

“忒!”她调皮地把樱桃核吐老远,打在绿叶上,惊走了鸟。

隐约忽闻私语,脱脱一滞,连忙系好布袋,转身就跑,猿猱般越过矮墙,一回首,那声音似乎越来越近。

不妙,脱脱立刻翻墙下来,查看布袋,完好无损,她忍不住勾唇笑笑。没走几步,一抬首,登时愣住:

迎面走来的人怎么如此面熟?

谢珣换了常服,袍上无襕,腰间只围一条玉带,人显得清贵又闲适。他眼睛里同样有微微的诧异,看到脱脱后,负手站定了:

“春万里?”

一想到他喜欢自己,脱脱笑得甜极,满是柔情蜜意,却不说话,只稍垂眼帘,完全是乍见情郎的娇羞妩媚。

她是平康坊里男人们热烈眼神追逐的小尤物,脱脱知道自己的优势。

谢珣见她腰间别着鼓鼓的布袋,黄袍蒙尘,脑袋上那顶浑脱帽还挂着枚绿叶,略作打量一二,目光越过去,哼笑了声。

却又见她忸怩含羞地连话都不答应了,心里蹊跷,轻喝道:

“聋了吗?抬起脸回话。”

怎么这般粗鲁,脱脱不满,扬起了脸:“我不是聋子。”后头那句“谢台主倒是瞎子”在脑子里过遍瘾,到底没敢说出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还有,金鱼袋呢?”谢珣踱步走过来,脱脱一惊,下意识捂住布袋,声音却软,“我在等台主。”

“等我?”谢珣微微一皱眉,似笑非笑的,“你知道我会来这里?”

脱脱见他神色柔和,心下更笃定,开始越发凭直觉胡言乱语:“我本不知道,我来前,喝了呼玛,神明告诉我,在这里会遇到我的有缘人。”

“是吗?拜火教的神水,这么灵验?哪儿弄的,顺便给我弄一些来?算你将功抵过好了。”谢珣怀疑她脑子被驴踩了,青天白日,什么样的鬼话都敢扯。

他又把她看得心里发毛:“这么说,我是你的有缘人?”

这是在暗示我吗?脱脱脑子转得飞快,顾盼间含情脉脉,一双眼,像会说话似的,她点了点头。

“如果是台主想要呼玛水,虽然不易得,但我赴汤蹈火也会设法弄到的,”她一本正经继续鬼扯,灵光一闪,想起隔着帘子隐约窥到南曲里那些姊姊和客人唇舌逗弄樱桃的场面,便慢吞吞掏出帕子,拈出颗樱桃,兰花指微翘轻轻擦拭了两下,献给他,西子捧心状:

“郎君吃樱桃呀!”

郎君?谢珣冷笑了声,看也不看:“樱桃哪儿来的?”

送你吃,吃就是了,哪来那么多问题?果然是标准御史台作风,万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脱脱心里啐他,眼波温柔:

“金鱼袋在妾家里,等明日视事,妾就亲自送到御史台,妾日后一定争取少犯错,谢郎君高抬贵手。”

她恨不得把樱桃拍谢珣脸上。

谢珣攥住她不老实的纤嫩手腕:“回话,樱桃哪里来的?”

此间离东西市太远,说是买的,谎太明显,脱脱扭了扭身子:“你放开我嘛,我不瞒台主,”她手一指,“这是妾一个远方亲戚的宅子,看妾贫苦,让妾来摘樱桃也算接济了。”

“春万里,”谢珣顺着她手指看去,脸转回来,眉眼间的笑意半是讥讽半闪犀火,“这是我的宅子,我怎么不知道有你这么一个远方亲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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