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堂(1 / 1)
二月二十,夜,阴,无月。
饮马河冰封将解未解,在黑暗中好似一条蛰伏的长龙,安静而危险。黑衣人坐在河边石头上,他已坐了很久,不急不躁的,好像跟这夜色融为一体。
他在等那个从夜雾中走来的人。并且,他知道对方一定会来。
“罗勒对叶昭,你说谁会赢?”夜雾中,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不管谁赢,输的一定是城主。”黑衣人的声音斯斯文文,俨然是叶府谋士穆雁南。“城主想要依靠互市拉拢赋税收入,再招兵买马,这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眼下二公子是不会回来的,他手上只有这一张牌,就算罗勒输了,影卫也必将损失惨重。”
来人沉默,许久叹道:“毕竟罗勒是黑风堂第一杀手。叶钧卿只剩一张底牌,难道我们还有更好的牌可打吗?”
“折一个罗勒,换城主再无人可用,还是值得的。”穆雁南冷然道,“看看你们派来的都是些什么角色——墨离?玄魅?叶昭好歹是影卫大统领,沈归雪再差,身边一干德威镖局的人,何苦让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来送命——还是你不信任我,尚未派出精锐?”
来人有些戏谑道:“叶城消耗殆尽,西凉也举步维艰,双方都快要坚持不下去了。”说到这里,那人似乎一点都不慌张恼怒,反而笑出声来,“穆先生,有时在下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哪边的人。你并不像是那种为了名利而搅动风云之人,该不会是大齐皇帝安插来的吧——既削弱了叶钧卿,又拖住了西凉。”
穆雁南冷哼一声,“天家无情,为他们办事,最后不免狡兔死走狗烹。你以为西凉皇帝就不是如此么?”他说道,“至于叶氏,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可曾听说过例外的?叶氏几代积攒下能让皇帝忌惮的家底,自然不是一朝一夕能瓦解。在下用十年时间,让叶城外无可用之兵,内无运转之钱,文先生认为还不够么?”
来人轻笑一声,声音渐渐远去,飘飘渺渺,“先生最好万无一失,不要让罗勒这条命白白浪费。”话到最后,已是从河的对岸传过来。须臾,万籁俱寂。
却说自那日德威镖局几人见完叶城城主之后,双方俱没了动作。叶钧卿再未派人来找白承桐商议设立分庄之事,白承桐亦没提这茬,在叶城、永乐镇来回跑了一趟,一时半会儿顾不上管沈归雪。倒是穆雁南,隔三差五派人来问问德威镖局诸人有没有什么短缺的,来人十次有九次是叶昭。
“你说你们好歹也是叶城重要人物,谋士不像谋士,统领不像统领,那穆先生跟个管家似的。”沈归雪微微皱眉,“你不去干你大统领该干的事,见天往我们这儿跑,像什么话。”
“听城主安排就是我大统领该干的事。”叶昭笑嘻嘻道,他和穆雁南是城主的左膀右臂,但藩地自有一套官员系统,除了统领影卫,他不过是哪里需要哪里搬的一块砖而已。“城主说你们人生地不熟的,让我勤照拂,可不是得听你大小姐差遣么。”
沈归雪哼了一声,在路边摊上挑挑拣拣了半天,一摸腰间没带钱袋,便伸手道:“你带钱了么?”
叶昭一个没反应过来:“你问我?”
“那是自然。”沈归雪理直气壮,“我可没少在你家二公子身上花钱,这笔账我还没跟你们城主算呢——这钱你找他要。”
叶昭哑然,瞅了瞅摊子,是个卖短刀的兵器摊铺,陈列的俱是些粗糙货,只不过因了刀鞘多些异域风情的花纹,涂得五彩斑斓的,装饰些松石、羽毛,颇受小姑娘喜欢,打架防身却是不行的。于是随口道:“这不是什么好刀,你喜欢回头我送你把好的。”
“公子此言差矣。”摊主是个穿羊皮袄的中年人,抄着手笑嘻嘻道:“什么绝世名刀,凡是姑娘喜欢的,那就是好刀。”这话听得叶昭耳朵一热,沈归雪倒没听出什么来,随口应道:“就是,喜欢就得了,付钱吧。”
她就攥着刀站在一边,眼巴巴看着叶昭等他付钱。她的睫毛生得又浓又密,专心看人时,像一只机警又可爱的小兽,显出一副与她那偏硬朗的长相不太相称的温柔来。
只要不挂上那副大小姐做派的高傲和不耐烦表情,一开口就着三不着两地怼人,叶昭真要怀疑,这家伙是个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小女子。
叶昭无语,只得掏钱买下这柄小短刀来。“就这么一把破刀要五钱银子?”付完了钱,他震惊了。
“也还好吧。”沈归雪一边把玩着刀,一边向如归客栈走去。
“大小姐,请问您一个月零用多少?”叶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钱银子买一把砍干柴都嫌费劲的刀,居然“也还好”。
沈归雪不解地看他一眼,“百八十两还是有的,怎么啦?”
叶昭几乎跌倒:“所以你买东西完全不看价格……大小姐,贵镖局还招人吗?或者你缺保镖吗?”“也不能这么说,显得我不识民间疾苦似的。”沈归雪道,“你一个月月俸多少?”
叶昭默默闭上了嘴。
他自小跟在城主身边,一步步成长为大统领,虽说是有宅子有月俸,但长住王府,府内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出府无外乎喝几碗酒买些零碎东西,挂了账自然会有店主月末去找叶府管家结。一来二去,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月俸多少,有几多积蓄。
见他答不上来,沈归雪嗤地一笑,翻个白眼,进了客栈。
莫轻寒见着两人一点不惊讶,招呼一声“叶统领来了”,便让座看茶。说起那日叶、沈二人被追杀之事,沈归雪不满道:“早跟你说还是要教我些我真本事,这下可好,区区一个玄魅,被人家追出三里地。”
“区区?”叶昭实在忍不下去,“区区一个玄魅?”
“这不你说的嘛,他在黑风堂里算武功比较差的。”沈归雪反唇相讥。
“玄魅在黑风堂里不算武功最高的,但并不代表他不是一流高手。毕竟下毒才是他的专长。”莫轻寒打断了两人斗嘴,“你运气好,只是遇上分形化影术,他本人并不没你想象那么好对付。”
沈归雪皱眉道:“那他要一直躲起来用分形化影术,岂不是没人能除得了这妖人了?”
“那倒不至于,”叶昭解释道,“分形化影术毕竟是邪术,消耗的是他自己的内力与气血,分得越多,每个分形的能量也就越少,同时他自己受损也就越严重。那日我们至少解决了七八个,想来这一回他也元气大损。”
“哦……”沈归雪将这番话好好消化了一会儿,追问道,“那他为何不直接找我,非得用分形化影术呢?”
“可能,他觉得对付你不需要亲自出马,弄个木头片就行,没想到会遇上小爷我——哎呦!”叶昭话没说完,就被沈归雪用新买的那柄刀,狠狠戳了一下肋骨。
莫轻寒看向叶昭,赞道:“叶统领毕竟那时有伤,能带你避开已是不易。他能单挑墨离外加五个杀手,可见身手了得。”
叶昭苦笑:“如今墨离既死,玄魅元气大伤,我是不是该让南宫盟主给我来个嘉奖令?黑风堂这些年也折得七零八落,就剩罗勒、危九和霜照——危九霜照不足为惧,只要拿下罗勒,黑风堂的危机便可解除,届时中原武林也能松一口气,不怕重蹈覆辙了。”
他说的“重蹈覆辙”乃是二十多年前,西凉黑风堂渗透至中原武林一事,半年之内,中原十六江湖家门派被尽数屠戮。直到南宫家仓皇反应,带领众帮派力挽狂澜,才抵挡住了西凉江湖势力向东推进,南宫家一时声望无两,当家人南宫霆更是被推上了武林盟主之位——自然,也不是没有代价的,南宫霆自那一役后双腿残废,经脉俱断,昔日打遍江湖而鲜有败绩的南宫拳,从此也就成了离不开轮椅的人。
提及此,莫轻寒也不禁敛容:“八大门派、十六世家,曾是何等的繁荣。经那一折腾,中原武学至少停滞十年。域外武学竟悄无声息地发展到这种地步,着实令人心惊。”
西凉的武学一日千里,而彼时,大齐朝堂却秉持着“侠以武犯禁”的态度,本来正愁武林人士不好约束,乐见他们受受挫、削弱削弱力量的,于是坐视中原武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没料到中原武学力量几乎被打垮,而西凉的军事力量,伴随着武学的发展,一日强似一日地逼了上来。最后无奈,还是得把离心离德的江湖人士再拢一拢。推举武功已废声望却高南宫霆为武林盟主,做个庙堂与江湖的平衡者。
其实那时叶昭和莫轻寒也不过是毛孩子,沈归雪还未出生,对那场浩劫也只是听说而无亲身经历,但那是整个中原武林的隐痛,分崩离析、妻离子散的例子能说上三天三夜。提及此,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
沈归雪眼巴巴地等着听,但莫轻寒却似乎并不想多提这一段。叶昭对沈氏父女越来越好奇了,说来沈氏双刀和掌法威名赫赫,干的又是行镖生意,何以独生女功夫如此稀松不堪;若说她耐不住练武吃苦吧,也不像,瞧这姑娘对混江湖热情大极了,好比中原武林一朵交际花,看见谁都恨不得上前攀攀交情。
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可能就是这姑娘悟性实在差,练不了武,沈庄主没办法,只好给她配个一脸正气的女婿保驾护航。
“也怪可怜的。”叶昭暗搓搓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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