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卧底(1 / 1)
另一个没被互市的热闹所浸染的地方,就是叶城王府了。夜黑如墨,府内亮如白昼,卫兵们如临大敌,一列列地在各个角落往返巡逻。然除了卫兵行进的脚步声和报时的梆子声,偌大王府再无其他声响。
午时,叶钧卿与叶昭从集市上回来,穆雁南已在叶钧卿书房里跪了许久。
“穆先生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叶钧卿疲惫地说道。他脸色十分不好看,叶昭的伤也还未来得及处理,结了痂,张牙舞爪地横在肩上,他不敢乱动,一动就疼。
穆雁南看在眼里,郑重一拜:“属下有负城主所托,出了岔子,请城主责罚。”他说,“此事的确是在下未曾料到的,鸢信也从未报过危九有什么活动的迹象。”
叶钧卿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先生请起吧。鸢信线报一向准确,本王相信你并不知道此次突然换了危九。只是此事疑点众多,还需一一排查。”
城门之下,以城主本人为饵,亲身诱敌。具体知晓这件事的人只有叶钧卿、叶昭、穆雁南和莫轻寒。莫轻寒是临时才知道具体计划,负责搜集情报的“鸢信”负责人鹤夫人,也只接到命令,放出城主亲自出城巡视互市的消息;被调去布置包围圈的周将军,也只接到了在城门处布防的简单任务。
而“影卫与周将军的豹骑在城门交接,此时城主守卫最为空虚”的消息,则是穆雁南亲自放出去的。
座中三人,谁也不相信西凉杀手提前发动刺杀,是一个意外。
一个是最信任的亲卫统领,一个是最得力的谋士,还有一个是最重要的盟友派来的人。叶钧卿按着眉心,好一阵没有说话。危险的光芒从他眼里一闪而过,“先从鸢信查起,然后查影卫,还有王府中的侍女仆从。”叶钧卿道。尽管他知道,从大概率上讲,从这几个地方查是查不出来的,但这还不算坏事,反而是大大的好事,倘若这三处被查出来有通敌之人,他这个当城主的怕是只能马上去地下跟祖宗谢罪了。
“其他的该整顿也整顿,周将军那边军务,叶昭你去传一声。其他的……看到我们整顿了,自然也上心些。”叶钧卿吩咐道。
长久以来,叶氏作为唯一一个还留有兵权的藩王,受到的不待见已经够多了。虽然在叶城势力范围之内,军权仍是铁板一块,但治理一城毕竟事务繁杂。以往,各藩王在封地之内有各项官员的任免权,只要拱卫好皇室、缴纳足赋税、一年进个几次京表表忠心送送礼,也就够了。如今可不行了,朝廷不断往叶城里派人,美其名曰“后生晚辈,可造之材,需去地方锻炼实务”,几年下来,叶氏辖区内,倒有十几个主要部门中的副手,皆是朝廷的人。
年轻时的叶钧卿还曾气盛地在府内掀过香炉,骂过人。“什么去地方锻炼实务,普天之下只有我叶城一个地方能锻炼吗?”后来他想开了,开国八个藩王中,五个异姓王爷,如今只剩叶氏一门,也是,正儿八经皇族血脉分出去的藩王都成了空领饷的花架子,他叶氏凭什么还留有这么大的军权呢?
好歹还剩叶氏的威名,和他强硬又机巧的手段,以及抗骂的强大精神力,他这个叶城城主也就有惊无险、惨惨淡淡地当了下来。掣肘是肯定的,只不过皇帝再看他不爽,到底还是在乎边城安危,也就没有对叶氏进一步削权。
他的头和肩膀越来越疼,带得全身上下都有些虚浮,他一按桌角机关,书桌上“啪”地弹出暗格,里面放了个小药匣。叶钧卿手指无意识地吧嗒吧嗒按着药匣的铜扣,却没有服药的意思。站在一边的叶昭看不下去,拎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茶,推到了叶钧卿手边。
叶钧卿叹了一口气,摸出药丸就着茶一口气喝了下去。
“你今日不要当值了,想必他们一击不中,今天不会再有人来。伤口处理一下,好好回去休息。”叶钧卿的目光落在叶昭的肩膀上,“抽空去德威镖局看看那沈小姐有没有事,有事请大夫,毕竟是我们请来的人,账从王府上走。穆先生如若没事就留在府里歇下,这会儿恐怕府里比外面还安全些。”
但叶昭和穆雁南都没留在王府里,出门一左一右,叶昭径直去了德威镖局,穆雁南披着一身夜色和倦意回到家中。为了往来王府方便,叶钧卿将王府外紧挨着的东北角宅子赐予穆雁南,今日还特意吩咐卫兵,加强穆先生住宅的防卫。他疲惫地捏了捏额头,点上一支烛,斗室瞬间被暖光填满,停顿一下,沉声道:“文先生,出来罢。”
无人应答,一道似有若无的指风擦着他身边飞过,灭了案上烛火。“穆先生。”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第一剑出手。可真是个大大的惊喜。”
“文先生不也给了在下一个惊喜。”穆雁南冷冷道,“罗勒没来,来的是危九。你不也信不过在下么,大家彼此彼此。”
那男人恻恻一笑:“第一剑对付危九,杀鸡焉用牛刀啊。穆先生想好怎么跟睿王交代了吗?”
穆雁南倒是不慌不忙,“丢一个危九还是罗勒,睿王才不会在意,倒是太子殿下那边,文先生恐怕不好交代。”
文先生满不在乎:“无非是个江湖杀手而已,有什么好交代的。”
穆雁南接道:“那在下就更没什么好交代的了。莫轻寒与周将军都在城门处,根本来不及赶到,本来罗勒对叶昭,胜算有七八成,你们却派了危九,我早说过,你们太小看叶昭了。这次就算莫轻寒不赶过来,叶昭对付一个危九,也是绰绰有余的。”
文先生冷哼一声:“危九一向野心大得很,这些日子几乎成了睿王门下走狗,越发不把本座放在眼里。我就派他过来,看看他到底有多大本事,敢给自己再找个主人。”
穆雁南轻叹,“你自己都说了,危九就是一条欲求不满的狗,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坏了部署。”他正色道,“本来,此次行动,罗勒若是胜了叶昭最好,胜不过,至少他俩两败俱伤;危九和霜照两个人对付叶敬卿绰绰有余,剩下一个莫轻寒,解决他不过是时间问题。这些,穆某早已禀告太子殿下和睿王。谁知文先生临时改派了人来,现在白白折了危九,霜照又不是叶昭对手——相当于你只有一个半人,但城主手上有叶昭和莫轻寒两个人,文先生,你可怎么办?”
文先生沉默了。半刻后冷冷道:“原来穆先生早已把两边都打点好了,只瞒着我一个。”
穆雁南的声音更愉悦了:“文先生这是说得什么话,不论是靠太子殿下,还是靠睿王,归根结底是在为西凉朝廷办事,在为陛下办事。文先生是跟太子殿下太近了,忘了自己本该是站在哪一头。在下是睿王的人,这点太子知道,但文先生你对太子殿下却阳奉阴违,扰乱部署,造成了此次行动的失败,这点,恐怕要向太子殿下好好解释了。”
话音刚落,劲风骤起。隐没在黑暗中的文先生忽然抢至穆雁南眼前,一把扼住他的喉咙。“你以为我手中只有一个罗勒么?”他的声音在穆雁南耳后响起,有种刀片刮在刚解冻的肉上面的钝感。“巧言令色或许对两位殿下有用,但在我这里一点用都没有。再耍小心思,嘿嘿,老子才不管你是谁的人。”
喉间的手猝然松开,隐入黑暗。穆雁南弯下腰,猛地干呕了起来,咳喘许久方直起身子,摸索着点燃烛火,冷汗涔涔。脸上犹自挂着笑容道:“我就知道,文先生不会没有后招,果然是把精锐杀手藏了起来。”
但来人已经像一阵风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果然……罗勒之外还有别的部署,他和文保童各自留了一手。
穆雁南抚摸着脖子上被掐出来的指印,松了一口气。如果只是文保童存了私心……反倒好办。他说的不假,的确,一个江湖杀手,无论死的是谁,都不会惊动到西凉朝堂的两大势力。只不过文保童还是有点蠢,江湖杀手死不足惜,这是贵族的想法也就罢了,你一个杀手头子也这么想,底下人没二心才怪。
想到这里,穆雁南甚至有些可怜他。与权力周旋就是这样,可叹文保童,眼见得自己与权贵同出同游,利益一致,权贵也对其信任有加,便以为自己爬到了权力的中心,分享了权贵的一杯羹,甚至成为权贵的一份子——事实上权贵们利用他,却鄙视他,在权贵的心里,他从来就只是趁手的杀人工具而已,甚至他越用力,越无法靠近那个阶层,因为他们更会警惕一个工具的反噬。
只是这些,身在局中,又有着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的文保童,怎么会知道呢?
他匆匆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开门吩咐道:去给叶统领送趟信……算了,给鹤夫人,让她去跟叶统领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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