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花小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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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差遇袭这事第二天就传到了叶城。虽然损失惨重,但总好过全军覆没或搭上钦差一条命,这个结果已经足以让叶钧卿烧一把高香了,将在外情况自行判断,他也就没过问叶昭执意从平宁关回而没绕道长宁关之事。

“文先生好像对这个结果不满意。”穆雁南回了府,只见文保童如枯竹一般坐在书房角落。他没问文保童怎么进来的,径直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在下早就跟你说过。你不要小看叶昭,他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护卫统领,自然有过人之处。”

文保童重重地哼了一声:“穆先生做事向来不计较代价。但这笔账,文某还是要记在你身上。倘若最后不能成事,文某一定向你讨回来。”

穆雁南道:“在下一向很自信,就是不知道文先生怕什么,是信不过太子殿下?睿王殿下?还是你自己?”

文保童起身冷冷道:“今年的碧潭雪芽也到时候了,你要的我都准备齐全,回头让刘齐一道放出去。”他从怀里掏出一物放在桌上,“你看这个。”

那是一串赤金珠的手串,颗颗黄豆大小,浑圆精致,上面刻着万字花纹。穆雁南细细地看了一遍,笑道:“自然是那位大主顾的。沈家小姐颇有乃父风范,这等名贵首饰也舍得拿出来。”

文保童嘴角一咧,从穆雁南手中拿回手串。“刘齐给我时我也吃了一惊。只可惜是个女人,要不然我倒想将其收入麾下,或许能成一番事——这东西就不留给穆先生了,文某另有用处。”言罢披风一抖,推开门去,转眼便不见踪迹。

“可惜是个女人?”穆雁南摇头低声自言自语道,“女人怎么了?”

这边沈归雪扶着曹三娘,十步一歇地往万仞山而去,丝毫不知为了找她,德威镖局的人几乎将叶城翻了个个儿。

一出城,她就像撒欢的羊羔子,没人管得住,早把镖局忘在脑后了。曹三娘虽然态度粗暴,但架不住她三哄四哄,哄出若干武林旧事。沈归雪最爱听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一来二去,这两人倒像是一对亲亲热热的母女。

“你说你见过秦谷主,他可还好?”他乡得知故人消息,曹三娘最是关心,“我这个小师弟,当年就最是聪明,师父把药师谷交给他也算是安心了。”

沈归雪脆生生道:“药师谷好着呢。秦谷主医术天下无双,只不过嘛,我瞧着做生意不咋地。”

“此话怎讲?”曹三娘不解。

“秦谷主医术好,又有悬壶济世之心。他给药师谷周边百姓看病不要钱,可这药师谷养着这么多人,还要种药,总得吃饭吧,秦谷主为了补药师谷的亏空,药卖得死贵死贵的。”

“那又如何?”曹三娘追问道。

“但凡上档次的药铺医馆,珍奇药材都跟药师谷买的。他这个人又怕药铺医馆加价,老百姓买不起,于是给药铺医馆限价。一来二去,其他药铺医馆都苦不堪言。又不敢提价,又不敢不进药师谷的药,只好在其他地方想法子。药引子提价,药方子提价,坐馆医生诊金提价,总之啊,到最后穷人还是用不起药,谷主还白挨上好多骂。”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曹三娘,怕她听自己这样说她师弟而生气。见曹三娘脸色无异,才乍着胆子继续道:“秦谷主人好不假,就是太迂了。这世上病人千万万,岂是他一人能救得过来。去不了药师谷的病人总要去其他医馆,却被诊金拦在门外;医馆有心救济贫病,却用一味药就亏一味药的钱,这不是把病人往外赶嘛!不如放开药价,让药铺医馆有利可图,老百姓多精呐,才不会去那种特别贵的地方看病。千千万万的医馆救命,不比他一个人救命强?”

曹三娘听得出神:“你这娃娃怪有想法的。你既知道这样做不对,为何不对他说?”

沈归雪噗嗤一笑:“秦谷主毕竟是长辈,我一个晚辈说这些也太不自量力了。还是让章太医去跟他说吧。”

这下曹三娘真对这小姑娘刮目相看了。她缓缓道:“章太医?那是我大师兄。早听说德威镖局关系遍布天下,果然不假。你这小女娃子武功不咋地,人情理得蛮顺。难为你以后要撑起这么大片家业。”

沈归雪尴尬地住了口。

这个曹三娘,人是不错,就是不会聊天,明知道自己这个大小姐当得窝囊,还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撑起这么大片家业”,家业跟她有关系吗?

建成四年,德威镖局西北分庄设在了永乐镇,之前在洛阳总部的雷德泰调到永乐镇任当家。那一年,她爹和白承桐大半年都没着家,听说光扫清从沧州一路向西的各种牛鬼蛇神,就花了四五个月。

镖局行当,自然是能和气生财就和气生财,和气不了就只能硬打,白承桐大大小小十余战无一败绩,荡平了向西一路的障碍,从此,向西镖路德威镖局一家独大,西北十三城行镖行当尽为德威镖局囊中之物。

建成七年,江南一十六家商户、钱庄联合抵制德威镖局。江南本是商贸繁盛之地,德威镖局之前,小镖局就山头林立,但彼此压价,竞争惨烈。德威镖局杭州分庄壮大之后,建立了一系列行镖标准,并在长江以南建立起一个松散的行镖行当联盟,很快,长江以南的镖局行镖都按照德威镖局那一套标准来,行业风气一振,价格也高了许多。这便惹得那些大商户们不满,决定拿德威镖局开刀。

十七岁的梅若霜三个月踏遍江南八家镖局、一十六家商户钱庄,既安抚了小镖局,又利用商户钱庄之间的矛盾瓦解其联盟,令江南分庄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那次危机。

从那之后,梅若霜便逐渐接手了梅德广的位子,成为了杭州分庄事实上的当家。

建成八年,十五岁的杜瑾正式接过亡父的担子。本来,那会儿德威镖局在西南的生意并不多,杜德清去世早,沈德佩几个师兄弟一合计,将西南分庄留给了杜德清的遗孀和儿子,算是给孤儿寡母一份糊口的产业。

七八年来,在几个忠心耿耿的镖头的扶持下,西南分庄硬是没倒,当时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杜瑾单枪匹马来洛阳,联络起多年未见的大师伯,带着德威镖局总庄的拨款,让半死不活的西南分庄缓过一口气,从此一日千里壮大起来。

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同辈人都在崭露头角,洛阳那所深深的宅院却好像停在了母亲去世的那一刻,把流逝的光阴都挡在门外——白梅开花凋零年复一年,一直都没什么变化。

她偷偷摸摸地练剑,没人教导总是不得要领,攒上大半年,才能碰见一次莫轻寒或是叶敬卿,把不懂的地方问清楚;零零碎碎地跟着林夫子读书习字,读完《论语》读《孟子》,读完《诗经》读《春秋》,可她又不能去考状元,学是三心二意地学,林夫子教也是三心二意地教。

有时读书困倦,她便偷懒打瞌睡,一醒来已是夕阳西斜,才茫然地有种光阴虚度的无力感。林夫子平日也不甚管她,只有看她郁郁寡欢时,为哄她开心,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给她讲讲九章算术、陶朱公商训,或是本朝前代的一些八卦秘闻——末了还要摇头晃脑地总结上一大段。

就这样,林夫子也在她及笄之年过了没多久,就离开了沈府,云游去了。偌大的沈宅,她守着孤零零几个仆妇,每天算着鸡毛蒜皮的家常开支用度,不知今夕何夕。

那时候她最喜欢过年,倒不是因为过年热闹,而是只有过年时,给各大门派送年礼、写拜帖,才能让她有上一点用武之地。这事她做得极为上心,往往提前两个月就开始准备。江湖门派之间联姻复杂,数算起来各家都连着什么姑叔伯婶的关系,她都摸得门儿清。

她是德威镖局锦上那朵花,有也好没有也行,其实并不是多么重要。

曹三娘见她敛容缄口,知是又触动了她的伤心处,态度加倍地和风细雨起来。“好孩子,你老说你想当个闯江湖的大侠,那你来说一说,你觉得江湖到底是什么?”

沈归雪语塞。她虽然见过不少大人物,也沾了血,但说到底,这都不算见过真正的江湖什么样。

“你听那陈年八卦,好像江湖就是刀光剑影,比谁狠,比谁有手段,比谁的拳头硬。其实也不尽然。”曹三娘一门心思地认定沈归雪的心结在于先天不足,武学难以有所长进,因此也顺着这道劝慰她。

“——奇兵利刃,不世神功,这些都是手段,江湖呐,就是人心种种。有光明磊落,就有人心鬼蜮,在这其中游趟,就叫过江湖。孩子啊,拳头再硬,比不过人心硬,话反过来,武功再高,做人不坦荡,怎么在江湖上立于不败之地。与其一门心思琢磨武功长进,不如问问自己,到底打算以什么在江湖上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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