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女儿(1 / 1)
钦差和沈德佩一行到叶城城门时,周将军早已带人候着多时。两边道别之后,沈德佩与雷德泰便直奔德威镖局暂住的地方。
沈德佩一进堂屋,白承桐与梅若霜便迎了上来。“梅梅这几日辛苦了。忙完回杭州好好休息几天。”沈德佩笑呵呵地把披风递给白承桐,环顾四周不见沈归雪,便问,“频频呢?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你们没告知她我今天来么?”
“她——”白承桐语塞,正待心一横,告诉沈德佩,沈归雪跑丢了。却见有人来报,说叶城王府的大统领来了。
叶昭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打马前来,一见沈德佩便恭敬行礼道:“沈庄主,深夜来访,多有打扰。”
见是他来,知道定是找到了人,白承桐悬着的心便当啷落在肚里。只听叶昭道:“在下是奉城主之命来的。城主今日请大小姐去府上做客,问问二公子近况,晚上留了莫公子和大小姐吃饭,高兴便多喝了两杯,倒是无碍。城主知您今天来,让在下过来说一声,免得您担心。明日大小姐酒醒了,一准送回来。”
沈德佩眉头微皱,嘴上客气道:“劳烦城主费心,这丫头竟跑到王府上叨扰,想来没少惹麻烦。”转头便向白承吩咐,“现在就去把她接回来,一个姑娘家,成何体统。叫你陪她玩两天,你也太纵着她了。”
白承桐自不敢违抗,便叫套了一辆车,骑马与叶昭同去王府去接人。两人一路无话,临近王府时,白承桐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雪妹她可曾受伤?”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叶昭更生气,冷冷道:“大约是伤了脑子。”
白承桐大惊失色,“伤了脑子?谁伤的?严重么?”
叶昭:……
他默默想,不仅沈归雪伤了脑子,她爹大概也伤了脑子,才会觉得这么个货是个宝贝。
说话间便到王府。莫轻寒已经走了,叶钧卿命人收拾好客房,劝沈归雪在王府留宿一晚,待第二天精神稍好再回去,但沈归雪料定了沈德佩不会允许她留宿,干脆在花厅等。叶钧卿便留下一个影卫和两个侍女陪着她,自己回书房处理公务去了。
待两人进屋,沈归雪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侍女贴心地撤了近处的烛火,给远处烛火笼上灯罩。屋里光线昏暗,在屏风上打出一个黯淡朦胧的影子来。
白承桐轻轻地拍了拍她肩头,唤道:“雪妹,回家了。”沈归雪动了一下,没醒来,想来是疲劳太久,睡得极沉。白承桐犹豫一下,将她打横抱起,朝叶昭略一点头,悄声道:“多谢大统领,我带她回去了。”
本来叶昭一进屋,看见沈归雪趴在桌上,尽着快走两步,一边动手解下披风,想搭在她身上,白承桐一句“雪妹”,生生截住了他的动作。沈归雪头靠在白承桐肩上,睫毛微微颤抖,像只恬然的小兽。叶昭颔首,脚步顿住,吩咐侍女送二人出门。
马车渐渐远去,奉命守着她的影卫拿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叶昭,“哎老大,别看了,人家正主都来领人了。”
叶昭摸摸鼻尖,挑眉道:“这么明显吗?”
那影卫咂咂嘴:“就差追着人车跑了。”
回到住处,沈归雪睡得正酣,沈德佩纵憋着一肚子火,也舍不得把女儿唤醒了教训,但第二天一早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沈归雪规规矩矩地低头站一边不敢吭声。训斥之话却是左耳进右耳出,数着“蒸羊羔蒸熊掌烧花鸭烧子鹅”来打发时间,零星两句“快出嫁的女子,还在外喝酒喝到人家要留宿,不像话”、“纵你与莫轻寒两相清白,也须顾忌人言,维护你爹和你桐哥哥的体面”等等,就当没听见。
训了半个时辰,沈德佩火气稍消,茶杯一放,沈归雪赶紧识相地给她爹续上茶。沈德佩抬头看她,微微叹口气道:“这几日见瘦了,这边毕竟条件苦,可是吃不惯睡不好?等事情办完,你就回洛阳去,年内爹就把你跟桐儿的婚事操办好,也算了了多年心愿,将来我去见你娘才好跟她交代。”
沈归雪这半月来遭了这辈子没受过的委屈,听前半句,便觉得世上还是亲爹好,到了后半截提起早逝的母亲,更是情难自禁,眼圈又是一红。低声道:“频频只想留在爹身边。”
沈德佩道:“又说混账话,这女子哪有不嫁人的。爹要是一直把你留在身边,那成了当父亲的不是了。这些年爹用心栽培你桐哥,就是为长远计。爹也老了,待到你们成亲后,就让他学着打理镖局吧,早些年爹也没好好陪过你,交付了镖局的事,爹就在洛阳含饴弄孙,多陪陪你。”
一听这话又拐到了成亲上,沈归雪不知不觉拉下了脸。沈德佩没注意到女儿脸色,继续絮叨道:“四月二十七是你生日,怕是来不及回洛阳过了,虽是在边地,也要好好操办下,就着生日宴把亲定了,这样让他们去准备婚事也名正言顺。回头你就给你茂川哥哥写封信,让他有空也来叶城一趟。这么大的事,该到的人尽量都到。”
沈归雪低着头,眼神微微变了变,温顺答道:“是。”
德威镖局师门四人子嗣都不算旺,杜德清早年在蜀地走镖时与一异族女子相恋,后来索性就在蜀中设立了分桩,蜀地往来洛阳不便,这个杜四叔以及同年早几个月出生的小哥哥杜瑾,沈归雪也没见过几面。
西南本不是德威镖局的重点,沈德佩只求其不亏便好。没想到这师侄杜瑾是个利落人,功夫过得去,人也实干,看准了川蜀一带的茶马生意,其中提供行镖、运银便利,每年居然能给镖局总部上交些盈利。只是碍着他一年才回洛阳一次,素日里只靠书信联系,他和这位师侄也不算亲近。
装完了乖,沈归雪退出房间,换了身便利衣裳,悄悄地出了门。
曹三娘的铺门早被封上,不知为何,连接暗巷的后门却没有封,黑洞洞地张着大口,好像正在等候猎物的陷阱。沈归雪犹豫了一下,提剑从后门进到铺子里。
四个杀手的尸首早已被收拾了去,只是桌翻凳倒,乱七八糟一如那日。地上的血迹发黑,零落散布着小小的劲弩,那是她当天用的千针弩留下来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铺外再度有脚步声响起,却是堂皇地从前门而过,脚步一顿,只听得来人光明正大地撕掉了封条,推门进来,正是叶昭。
他一早就派人在德威镖局门口盯着,吩咐手下,只要一见沈归雪出门便来禀告。到了半上午,手下报说沈归雪没大碍,精神抖擞地出了门。想来没准连骂都没挨,叶昭便赶紧屁颠屁颠出来找她。
“你们这封条贴得有意义吗?想贴就贴,想撕就撕。”见是他,沈归雪眼都懒得抬。
叶昭一屁股坐在她身边,背着的手伸过来,献宝似地递上一坛酒。“贴封条的也是本人,自然想撕就撕。”
沈归雪嘁了一声,不为所动。“我不喝,要喝就去千羽楼喝。”
叶昭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知她还在为之前千羽楼一幕耿耿于怀,只恨这世间武功少一门隐形术。冷场了一会儿,讨好地拍开了坛上封土,捧到沈归雪面前道:“真不喝?这坛君莫笑,可是曹大专门让我带给你的。感谢你将他娘的遗体带回来。”
沈归雪扭头看他:“若不是认识他们,我会以为你在骂人。”
她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接过酒饮了一口,又递给叶昭。叶昭哭笑不得,学她样子饮了一口道:“你瞧瞧你说的这些话,可真不像是个大家闺秀啊。”
沈归雪道:“我本就不是大家闺秀。”
叶昭道:“不是大家闺秀学那没用东西干啥——你瞧瞧江湖女儿谁学你学的那些。”
沈归雪挑挑眉。也是。还不如学学大家闺秀那些东西——针线活儿,女四书,或许学了那些,她也就像大家闺秀一样,不肖想外头的世界什么样了,反正什么都比林夫子教她的那些强,空是撑大了她的心,却没告诉她怎么才能迈好步。
“江湖女儿什么样?”她歪着头问叶昭。
“……反正没你家这样的,管这么严,还宵禁。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沈归雪不屑道:“说得好像江湖女子成亲都不需父母首肯一般。就说她吧,”她手指在虚空里一指,“丈夫是她自己选的吧,就比媒妁之言好吗?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只可惜这世间女子总以为自己是例外的那个。”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晌,沈归雪问道:“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嗯?”叶昭一时没反应过来。
“鹭夫人。她叫曹云霓。”沈归雪一字一句道,“她是药师谷座下弟子,秦谷主的师姐。她去过很多地方,是个极好的药师。她比较喜欢别人叫她三娘,而不是什么鹭夫人。”
“她酿得一手好酒,起名君莫笑。第一坛酒开封时,正赶上叶城打了一场大胜仗。迎接战士们归城时,她摆出了百坛酒为他们接风。”叶昭打断了她的话,接道,“她还在军中当过军医,凶巴巴的,军中的兄弟们都怕她。她老嫌叶城风沙大冬天冷,说有朝一日定要带两个儿子回宿州看看,那是她的家乡。但春天来了,她比谁都高兴,因为春天来了就有新鲜便宜的药草,她常常接济看不起病的百姓。”
叶昭喝掉最后一口酒,缓声道:“频频,我们——穆先生、我,还有城主,我们也并非无情。”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