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1)(1 / 1)
一场声势浩大的重开互市,在勉强撑过二十天后,就这样仓皇关闭。来叶城的几大商号又悻悻地收拾货物打道回府。这一来一回,走的依旧是德威镖局的镖,因此这几日沈德佩并几个管事的镖头一点儿不得闲,既要打点货物,又要应酬各大商号的掌柜们,间或还要见见江湖朋友、王府来人。
按理说,随着商家逐渐撤走,德威镖局理应让镖师们跟着分批撤回去,只留一小部分殿后即可。却不知沈德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货物钱银一趟趟送回去,人却源源不断地往叶城调,大有在这里设庄开站之意。
但,就是迟迟再没去王府与叶钧卿会面。
“沈庄主所图甚大,那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穆雁南全神贯注盯着黑白棋盘,左边放一坛黑子,右边放一坛白子,面前棋盘上,黑白棋子胶着,对弈位置却空无一人。他一转棋盘,那棋盘便颠倒个个儿,他又捻起白子,掂量许久,稳稳下子。
也不知他在跟谁说话:“回去告诉文先生,让他稳住,别急急忙忙的,城主和沈德佩谁先沉不住气,都跟他没关系。”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叶昭。沈归雪从曹诚那里回去后,一连数日没出门,叶昭变着花儿地找理由登门,愣是次次被沈三爷堵回来,连人影都没见到。
沈归雪反常的安静,令德威镖局上下也觉得稀罕,从沈德佩雷德泰,到白承桐梅若霜,都以为她精神上受了什么刺激,沈归雪懒得说什么,任由他们去揣测,自己呆在屋子里翻看曹三娘那本《毒经》。
这书写得循序渐进,章节分明,分为草木、动物、金石三类毒物介绍,并配有中毒特征、制毒原理和解毒方法,饶是沈归雪自负在武林人士中读书算比较成器的,一时半会儿也消化不了这多东西。她随手往后翻了翻,后面还零零散散记载了些各少数民族的巫蛊之术,可见曹三娘见多识广,居然能搜罗出这么多鸡零狗碎的东西来。
随着大地回春,边地的夜逐渐变得清明起来,待到亥时一过,街上楼阁店铺的烛火也燃到了倦怠的时候,光海模糊而柔和,带着朦朦胧胧的睡意。沈归雪伸个懒腰,换了身衣裳,怀里揣了刀,手上提着剑,推开窗户打量了一下四周情况,两个起落,人已经到了墙外的街道上。
她专门找了一身灰不溜秋的短打——她没有夜行衣,平日里虽不爱花红柳绿,但也甚少这种暗沉沉颜色的衣裳,但毫无疑问,这种灰不溜秋的颜色融入夜色是极好的。
白日里,叶城就是一座坚硬而无聊的边城——这座城市起于驻军而繁荣于商贸,军户众多,因此城市面貌上总是带些板正的严肃气。但每月十五到十七,那些白日里不起眼的普通人,以及不被叶城王府约束的力量——江湖势力也好,怪力乱神也罢,都会在这黑市开张的三天里,运行着另一套法则:买卖消息、交易奇珍异宝、各方势力斡旋……
靠近黑市的时候,沈归雪踌躇了。
嘈杂的人声好像被扣在罩子里,飘入耳中是沉闷的窃窃私语,味道却是浓烈的——有香有臭,香有酒香、脂粉香、香料香、水果香,臭嘛,则是一种菜市场收摊后沉闷的腐败味道,夹杂着油腻的陈年老油炒菜味、猪羊人犬的尿骚味……她皱了皱眉头,轻轻用手掩上口鼻,没错,这黑市就在曹三娘铺子后门连着的那一串破败、简陋、死气沉沉的暗巷中。
她有些后悔没叫莫轻寒一起来,但莫轻寒不爱凑热闹,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来这种地方,没准还得听上一耳朵唠叨;但她又不愿招叶昭,先前向叶昭打听谷不谷,叶昭那表情分明就是知道些什么的样子,却不肯透露一个字。沈归雪最大的优点就是识相,人家不愿说的,从来不多问。
但她不知道的是,叶昭既没有在千羽楼醉生梦死会美人儿,也没有在王府守卫叶钧卿左右,他就在暗巷深处。打铁。
冰冷的水浇在烧得通红的铁上,让小小的一间房充满了热腾腾的蒸汽。叶昭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就着熊熊炉火,聚精会神地下刀一划——
“嘶……”他轻轻叹了一声,仔细对着光亮看,划下来的黑色皮子上有一块淡淡的疤痕。
“我说,你已经废了两块了。你以为这是织出来的布吗,一点疤都没有。”旁边的赤膊男人忍不住开口,他颇为嫌弃地看了叶昭一眼,“这是鲨皮,懂吗?海中之王,浪里来礁上走,凶狠残暴,身上伤痕多的,才是凶猛的鲨。”
叶昭头也没抬:“啰嗦。又不是不给钱。”
男人摇摇头:“你说你何苦?有本事匕首你自己打,刃你自己开。关键的部位都是我做的,你在那刀把子刀鞘上做文章,假不假?”
叶昭笑嘻嘻地捞起身边酒壶喝了一口,递给那男人。“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要能做,何必花大价钱找你。”他面前放着一张案,案上匕首刀身已好,尚未开刃,但森森的寒气已经附在精巧的冷铁之上。那看上去像是边城姑娘们常用的一种防身小匕首,柄是象骨做的柄,刀鞘还未完工,漆了一遍又一遍,就差裹一张好鲨皮。
男人走过来翻看着叶昭的成品,就着炉火,只见一道伤疤贯穿他整个胸腹,好像曾经被人劈开又仓促缝上一般。他拿那块裁下来的鲨皮比划了一下道:“就这块吧。鞘子上还要做装饰吗?”
叶昭忙不迭地点头,手一指桌角,桌角小盒子里盛了几粒绿豆大小的珠子,颗颗闪着幽白的光芒。
“净整这花架子。”男人嫌弃道,“弄个摆设吧,浪费我这么好的材料;弄个正儿八经的兵刃吧,谁搞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是给她的?——德威镖局那女子?”
叶昭一愣,随即懒洋洋地问道:“我说你们,一个个的眼睛都盯在我身上,老子一天上几次茅房是不是都数得门儿清?”
男人嗤笑一声:“都长着眼睛呢,看出来的不止我一个。”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你越关注她,盯着她的眼睛越多。再说,那女子定亲了吧?”
叶昭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男人嘿嘿笑道:“好小子,一人单挑恶人谷,有点能耐。你这墙角不好挖。”
叶昭这会儿最听不得的,就是有人说白承桐好,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拈酸吃醋。“又不是单挑了什么重要人物,几个盗匪罢了,谁不会似的。你窝在这儿久不动手了是吧,见打几个毛贼也了不起了,什么毛病。”
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带千锋刀出门?她好像认识你,或者认得千锋刀。”
这男人自然就是谷不谷,当然,叶城的人只知道他叫张铁匠。听到叶昭这话,谷不谷表情里微微带上一丝骄傲:“她认识个屁,老子来叶城她还不认字呢。”
叶昭没理会他的得意,紧盯着他道:“你带千锋去做什么?谁来了叶城?”
“谁也没来。”谷不谷神色一黯,转头又去摆弄打铁工具。
“千锋是我做的第十一柄刀,也是我生平做的最好的一柄。我来叶城二十年,千锋藏鞘二十年,那天我拿出来擦拭,发现刀鞘跟刀柄接口处已经有锈了。”
刀上的锈又何尝不是心上的锈。谷不谷脸上浮现出一种像哭又像笑的表情,声音里有种像嘲讽又像哀悼的腔调:“神兵利刃……神兵利刃,不见于世算什么神兵利刃,破铜烂铁也比它强。我那天就是想让它见见风,见见太阳。”
一代恶人谷枭雄如今落魄如斯,叶昭瞧在眼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正待安慰,只听外面清脆地响起三声梆子响,铛铛铛——
黑市的重头戏开始了。
却说沈归雪在巷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跨了进去。别人闯阵靠艺高人胆大,她全凭两条跑得快的腿。这黑市跟她以为的集市都不一样,既没有那种摩肩接踵的商贩和顾客,也没有她想象的那种俩人鬼鬼祟祟蹲在一处,手指揣在袖子里摸价格的景象。暗巷还是那几条暗巷,一幢幢低矮的房子亮起灯来,像一个个灯笼。人们从这个小房子钻出来,又钻进那个小房子里,行色匆匆,不在巷中做停留。
沈归雪想了想,便钻进了左手第一间屋子中。
一进去她就有点后悔,这间屋子是个赌坊。
赌坊没什么稀奇,但她一进去,一屋子人马上安静下来扭头看她,吓得沈归雪跨进去的脚又出来半个,结结巴巴地问:“干……干吗?”
没人理她,只安静了一瞬,人们便又都漠然地转过去下注。这情景似曾相识,像极了洛阳城的地下赌坊,防着抓赌的衙门公差时,也是这幅样子。
“难道叶城还有人手管这档事?”她暗自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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