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2 / 2）

他本是大荒山流云峰上的一个小道士，不过是负责些烧香燃灯、洒扫庭除的事务。那时他的祖师精通三教，无意中悟了长生妙法，已经飞升成神。入了流云峰的小道士们，自然也想着一日也能长生不老，谢染也不例外。

可是他才上流云峰不久，只是听师父们参禅打坐，看经念佛，自己也只是在门外跟着修行，与众位扫地师兄一起，讲经论道，习字焚香。

因流云峰上的道观是面向诸生红尘，自然人烟滚滚，不少凡人也上山来求签，期望大荒显灵，能给众生指明一条真路。

那时他常常见一个女子也跟着上山来，不过二八的妙龄，皓齿星眸，花颜月貌。她身穿一件黛色衣裙，好似轻云出岫，比之神妃仙子也不遑多让。

这女子上了山，也不随众人求签，只是跪坐在月华真君的殿里，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辞。

谢染见过她许多次。

其实她来得也不多，大抵每月一上山，只给月华真君低语几句，便下山去。然后等到下个月，再上山来拜。

因月华真君掌管着人间的姻缘，旁人都是求问生老病死，去拜观世音菩萨，独独她整日地上山，只跪坐在月华殿中，谢染便有些好奇。

一日，他借着洒扫大殿，悄悄躲在月华真君像后，想听听她究竟是说些什么。只听这女子进来，双手合十，低低说道，“求真君保佑我家夫君阿九早日归来。”

谢染听了，便明白过来，原来她还有个夫君，只是远在她乡，故而这女子便几次三番地上山来，希望神仙能让他的夫君早日归家。

那日女子说了几句话后，又烧了一炷香，便要下山去。谢染从真君的像后转出来，却看到一个绣着兰草的香囊落在蒲团上，便知这是那女子遗留下的，于是赶紧捡起来追了出去。

“女施主！”他喊道。

那女子转过头来，如水莲一般的回眸，看得谢染心神一惊。

“小师父，怎么了？”她问道。

谢染蓦地有些结巴，“这、这个掉了。”他把香囊捧出去，白如面团的脸绯红一片。

“哦。”那女子忙接过来，低头道，“谢过小师父。”

谢染看着她慢慢往山下走去，依旧回了院子将扫帚拿过来，漫不经心地扫着。

后来不论寒暑，那女子依然每月都上山来。

谢染后来进了门内修行，便知些“三不言”、“三不问”之类的经义，后来又听师父讲到，修行中最难的一事，是不悔。

“师父，何为不悔？”与他一同修行的师兄问道。

师父画了一个卦象，又缓缓将其擦去，摇了摇头，只道不可言说。谢染便以为，不悔，是修身成道不悔，是舍身殉道不悔。

后来他学了许多道法，在流云峰上过了许多时日，也见了那个女子许多回。

那个女子还是虔诚地跪坐在月华真君的殿里，日复一日地念诵着她的夫君阿九。直到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当初那个双鬓鸦雏色的姑娘，也终于在寒来暑往之间，白了头。

其实道家不言俗事，可是谢染却还是想要劝她一句，让她到红尘之世另觅良人，不要只记着阿九一人。

尽管他也不知阿九是谁。

那时谢染已经悟到了长生的妙法，几十多年过去，他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可是那个来月华殿中求真君的姑娘，却终于有一天，不再上山来了。

她不来的那一天，师父把谢染叫到了三清殿中，说他是同门中最优异的弟子，已经将道法学成，以后可以另寻一处自己修行了。

师父说道，“出家之人最难的一件事，是不悔。”而后又问他道，“你悔吗？”

谢染以为他说的是求道的事，便道，“师父，弟子不悔。”

师父叹了一口气，慢悠悠道，“当日你们上山时，师祖怕你们牵扯在红尘事中，便施了些法术将从前的事隐去。现下你离了流云峰，我再将从前的记忆还给你罢。”

只见他轻摇拂尘，一段记忆便涌入了谢染的脑海中。

在那段记忆里，谢染有个名字，叫做谢九。

他还有个未过门的妻子，与那个女子的模样如出一辙。

谢染恍然大悟，登时便要追下山去，可师父一挥拂尘将他拦住，“你求道已成，便不能悔。”

后来谢染被师父关了三天，在第三天的时候，流云峰上涌现出一团紫云，直冲云霄，绕峰不散。道观外的人们一见天生异象，都纷纷下拜。

那一日，谢染飞升成神，成了流云星君。也是那一日，他踏遍三界，寻找那个女子的魂魄。

可是因为时日已久，魂魄只剩下淡淡的一缕，谢染便将她束在西方灵河的三生石畔，成了一株绛珠草。

众人只道绛珠草天生地养，可谢染知道，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