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雪袍子(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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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

我依然记得那种惊恐和绝望,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将我抓住。我已经用尽了我的全部力气,从小积累起来的所有能量,就在那几十分钟里,全部消耗掉了!伏在滚烫的钢梁上,我的躯体,那么轻,轻得就只剩下一件衣服的分量,白色的蛇衣,安安静静地,等待被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悄悄带走,那经历蜕皮而后成长了的蛇,早不知去向何方……

当我看到那艘巡逻艇,看见爸爸站在上面,力量重新回来了。它在我的躯体里膨胀,让我的脊背长出了翅膀……熟悉的人,和更多陌生人的,歌声,像是从天空中传来,从梦中传来,轻柔,体贴,让我感到巨大的安慰。

我难以报答这宽宏和关怀。

我跳下的瞬间,江风拍着我的耳朵,仿佛涛声一样。

我记得阳光浮在水面上,那耀眼的光芒,以及江水淡淡的腥味。

当我和爸爸紧紧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再没有一丝力气,好像回到婴儿时期,头垂在他肩上,呼吸我熟悉的,他的气味。

爸爸颤抖着,凑在我耳边说:“小忻,你长高了!”

就像乐曲演奏到高潮,主音乐器狂热地攀登,无暇顾及其他。事实上,在跳桥事件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小马叔叔,爸爸,杨老师,赵贵爸爸,卖烤红薯的男人,还有这个城市的众多警察,他们想尽各种办法,在找我,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那个神秘男人,是山东的一个民营企业家,他在经营失败后,来南方寻找机会,结果又出了车祸,差点把命丢了。是爸爸救了他,他们成了好朋友。这当中的曲折故事,以后找机会再给大家叨叨。  

赵贵的爸爸买了一辆小车,准备开回风镇去,马叔叔和杨老师跟他们先走,我和爸爸留下来配眼镜。戴上眼镜后,我什么都看清楚了,公共汽车站的站名,楼房上的广告,天空中偶尔飞过的小鸟……至于街上的那些树,密密的人群,更是像镶了亮边一样。我去向阿星和阿黄告别,第一次看清楚阿星脸上的痣,和阿黄鼻子上的小雀斑。

爸爸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好像怕我又丢了。当我们走过一座人行天桥的时候,刚下过一阵小雨,黄蜻蜓飞出来了。

“爸爸,你还记得黄蜻蜓吗?”

“不记得了。你是说乡下的黄蜻蜓吗?”

“爸爸你看!”

“哦?”

太阳出来了,黄蜻蜓从那些湿漉漉的花里飞出来。那儿有一个摄像头。有好多个,装在不同的方向。穿黄绸子衣服的算命先生们,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这边有三个,那边有五个。他们都暂时没有生意,眼睛一齐直直地盯着我们,我们刚走近一点,他们就张嘴了。“抽签吧!”他们齐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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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风镇的长途汽车上,我们很少说话。爸爸可能认为,目前我最需要的,是休息。我知道,他不忍问及我流浪近六十天的生活,不想我又沉湎到那些噩梦之中。他小心、体贴,望着我,眼睛里充满只有父亲才会有的,那种无言的关切。

我其实很想告诉他,把我的那些朋友,一一说给他听,雅克,阿黄,阿星,北川,罗杰,谢莉亚,远洋姐姐……我遇见了那么多聪明、美丽、可爱的人。

可是,他一次次地制止了我。

他的眼里噙着泪水,久久地注视我,手掌轻轻地在我头顶摩挲,偶尔问我,有没有感到不舒服,我摇摇头,伸手过去,紧紧抓住他的手。

经过一个白天一个夜晚,汽车到达县城时,刚好是早晨,天空那么干净,像水洗过一样。太阳从山头上冒出来,照到城东山坡的大石头上,金光闪闪。我又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就在那块大石头上,每天都茫然又忧伤,在那里守望。

我轻声说:“到了。爸爸,你还走吗?”

“不,儿子,”他说,“我再不走了。”

我又回到我生活了那么多年的、爸爸视为故乡的地方,这个小县城,座落在四季分明的高原盆地上,那么安静,很容易被人忘记。但是,如果你离开了它,它会多么让人怀念啊!

秋天的步子近了。根据小学毕业考试的成绩,我和小根、刘博、郭欣雨都上了县城最好的中学风镇一中,我是个中学生了。

很多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当我看到小根依然喜欢玩弹子游戏,菲菲照样一边看男孩子玩耍,一边啃手指甲,就想到自己过去的一些行为,比如到处扔纸球,或者当着别人面挖鼻孔。现在,我不会了。

我和阿星、阿黄、雅克,经常在QQ上见面,好像我们一直就是在一起的。阿黄开学后有了很多新朋友,雅克被他爸爸送去加拿大读语言学校,住在一个加拿大老奶奶家里,每天只能吃面包、牛奶和土豆,还得自己洗衣服,他总在叫苦,觉得比在深圳惨多了。

阿星每天看报纸,看到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就告诉我们。和我们有关的一些人和事,他也到处打听打听,然后让我们知道:丁丁的妈妈去了戒毒所,丁丁被她的亲爸爸领回去了。远洋姐姐听说去了北京,成为一个专业的T台模特。罗杰刚上大四,就开始到企业打零工,很少去地铁唱歌了。黑色爱丁堡开工以后,已经改名,叫“威尼斯公寓”,用洋名字唤起人们对新生活的向往,让他们把一生的血汗钱拿出来,买它的一个小小单元——阿星说,卖得老贵了,一线江景……是广州最贵的楼,得几万块一平方。

石头还在,老地方,每时每刻,一仰脸就可以看见他在天空下,英俊魁梧,笑容很含蓄,又很灿烂。我常常会想起他,偶尔,也在心里和他说说话。只有用心灵说话,他才能听见我,我才能听见他。

当我要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得做好准备,安静下来,撇开四周的一切,包括声音,进入某种心情,闭上眼睛,把自己送回到可以看见他的那个地方,然后,仰起脸来。

那是我们的仪式,石头和人对话之前的仪式,必须的。

我一生的经历,都被压缩在流浪的那两个月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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