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再见公羊老头(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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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在天终不死,江流赴海料无还。

  “为什么没有他的名字?”魏谦问道。

  “大抵是因为先祖不愿外人知晓吧。”公羊老头解释道:“先祖生晋帝师,死谥文忠,身后之事自然是极尽哀荣。然而在江宁祖坟中所立的不过是一座衣冠冢,先祖的遗躯实在此处。”

  魏谦又问:“既然不愿外人知晓,那为何又要同我说起?”

  公羊老头苦笑了一声,答道:“此中缘故,实在是说来话长。小友若是得暇,不妨听我说段往事吧。”

  见魏谦没有拒绝,公羊老头便开始讲述起来:

  “这还得从建文帝在位时说起。建文初年,燕王朱棣兴兵谋反,而王师数次北伐平叛,却都是大败而归。最终在建文四年,叛军渡江犯阙,直抵南京城下。当时城外将士纷纷投贼,城内亦是臣民离心,京师沦陷竟成定局。”

  这一段往事也正是魏谦所知晓的历史,按照原来的历史进程,本该是建文帝纵火焚宫,葬身火海。

  然而这个时代的历史也正是在那时起,发生了改变。

  建文四年的南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本朝的史书一直语焉不详,就连赵崇明也说不清楚,魏谦自然更是无从知晓了。

  “眼见城门将破,大势已去,一众臣子都请建文帝出奔南下,再图后计。然而建文帝不肯遁逃,只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是朕失德,以致国朝沦丧。今若弃宗祧而亡走,再无颜面见父祖。”

  公羊老头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转而说道:“这些事在本朝的《建文实录》中皆有记载,只不过,史书上只记载了一半。”

  “那另一半呢?”

  “就在建文帝焚宫之际,当时身为近侍的先祖请出了太祖高皇帝留下的宝匣。匣中藏有遗诏一封,另有度牒一张,僧衣一件。”

  所谓太祖高皇帝,也就是朱元璋了。魏谦不消细想,就能猜到了遗诏里的内容,脱口而出道:“朱……太祖皇帝这是要让建文帝换上僧衣,逃出宫去。”

  “正是如此。”公羊老头点了点头,道:“太祖皇帝爱孙至深,也筹谋至远,他一早就料算到建文帝不堪持国守业,难免有此一劫,故而留下宝匣,以求保全建文帝的性命。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帝王潜遁又岂是易事。因此除了宝匣遗诏外,太祖皇帝还安排了一位替死之人。此人须得与建文帝身材仿佛,且不能为宦官,此人既不可存贰心,亦不可不甘心。”

  魏谦很快就猜到了这位“替死之人”是谁了。

  不出意料,公羊老头道出了答案:“而这替死之人,便是先祖了。”

  魏谦虽然猜中了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反倒让他心中更生不解:朱元璋的遗诏既然是公羊徽请出来的,那公羊徽多半早就知道遗诏里的安排。事关自己的性命,公羊徽为什么会甘愿替死呢?而又为什么非要等到最后关头才出手改变历史呢?

  这头,公羊老头话锋一转,说道:“然而,建文帝并未听从太祖遗诏,而是将僧衣赐给了先祖,命先祖从密道出逃。先祖问建文帝该如何自处,建文帝只回答说:今事不济,当死社稷!”

  听到这时,魏谦也不禁对建文帝心生敬佩。在他前世的印象中,建文帝朱允炆应该是一位懦弱昏君。但这个时代的建文帝,在生死之际,却是如此地刚烈与决绝。

  公羊老头继续讲述道:“先祖亦不愿独自出逃,建文帝于是又说,自己一生困于金陵城中,先祖若能得幸逃生,来日就替他好好看一看大明的大好河山吧。”

  魏谦此时,心中疑惑渐渐明白了几分。

  魏谦凝视着石碑上消磨渐尽的文字,突然想起来,小胖子曾跟他提起过这句诗的出处:

  ——凯旋之日,文帝亲身出京,过江相迎……

  ——帝师的功劳,朱家后世的代代子孙会记得……

  ——朕想记载在史书里,可是纸张终究会随岁月而腐朽……

  ——朕想铭刻在石碑上,可即便是磐石也会被风雨所消磨……

  ——帝师上指青天,下划江流,对曰……

  魏谦不禁失神,喃喃念出了公羊徽在江上的回答:

  “日月为盟,山河永志……”

  魏谦心想,或许建文帝当初想要铭记下来的,并不只是公羊徽的功绩,更是一位君王与臣子之间,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意。

  公羊老头轻叹了口气,道:“这一半故事不可书于史书之上,是先祖临终前亲口所述,只由我公羊一脉口耳相传。而至于之后的事情,也就世人皆知了。先祖独上城头,通灵显圣,逼退燕贼,而后重整王师,收拾山河。”

  魏谦又生疑惑,问道:“通灵显圣?莫非真有此事?”

  关于帝师显圣的传说,他之前就听人说过,但魏谦当时只以为是后人的讹传,并未在意。可如今从公羊老头口中听来,似乎确有其事。

  “自然不假。当日先祖在城上布下传音法阵,唤来太祖遗音,声闻于天,直教燕王朱棣惊惧落马,败溃而去。”

  魏谦越听越觉得玄乎,转而问道:“可我从前听人说,这显圣一事是铁铉铁太保在济南城上所为。”

  这次,公羊老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后才解释道:“宣景帝在位时,因听信小人诽谤,将史书中关于先祖的记载一应删去,而这显圣的事迹,后来也就附会在铁铉身上。”

  公羊老头说着,跪下身去,在碑前重重叩了个头。

  公羊老头没有起身,而是伸手掏去石碑下的积雪,口中恨声说道:“皆因子孙不肖,以致先祖身后蒙羞,凄凉至此!”

  魏谦见状,心道自己大约是问错了话,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便只好也蹲下来帮忙扒去积雪。

  可雪地冰凉刺骨,魏谦只好就近寻了几根枯枝来,顺带递给了公羊老头两根。

  公羊老头本来只当没看见,没有理会魏谦。但后来是的确被冻得狠了,才犹犹豫豫地捎了一根走。

  而魏谦正好用余光瞥见了,不免在心中偷笑了两声。

  两人在雪地里扒拉了一会,倒是魏谦先觉得累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转头问道:“那建文帝与令先祖后来又如何了?”

  公羊老头也放缓了动作,匀了会气后,回答道:

  “建文帝实为一代仁君,奈何天不予寿,在建文十五年时,驾崩于乾清宫,而后葬入昭陵。”

  “建文帝去后,先祖便辞去了一应官荣,只带上建文帝当年所赐的僧衣,孤身离开了京城。他由北往南,自东向西,一路遍访名山大川,每到风景胜处,便会请人修建祠堂一座,立碑为记,如此凡二十又三年。”

  “洪绍四年,先祖途经南京,江上阻雨,不日便生了一场重病,卧疾数月。此后终其一生,先祖再没有回过南京城。”

  “洪绍十六年,先祖在云南染疫,病笃难愈,只能由官船护送,顺江南归。待送回江宁祖宅之时,先祖已是双足俱废,形销骨立。”

  “先祖自知大限将至,不顾劝阻,执意北上,终于在西山修下了这最后一处帝师祠。”

  “待塑完祠中神像后不到两日,先祖便溘然辞世了。”

  “先祖殁于洪绍十八年春,正好是建文帝驾崩后的第二十五个年头。”

  公羊老头说完时,双手也已扫去了石碑上最后一层残雪。

  魏谦定睛看去,辨认出后头所续两句诗依稀是:

  人生到此知何似,远山孤寺一野佛。

  魏谦默念了一遍,心中不禁蓦然生出一股悲凉之感。

  他心有所感,目光继续朝下边寻去,果不其然,碑文底部还刻着一行小字:

  记于建文四十一年春,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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