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不要忘记我(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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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茜说:”我刚刚进去大概一年不到,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我病了。“

                  小茜生病了,一开始例假很不正常,而且非常痛,监狱提供的卫生巾有限,她不得不垫搓干净了的抹布,可是血仍然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有一次吃饭的时候,血竟然渗在板凳上,然后滴在了地上,像一个凶杀案现场。而且小便次数特别多,多到她不时在上工的时候苦苦哀求狱警,放她去上厕所。后来实在不行了,申请就医,才发现,原来是严重的**肌瘤,因为她之前为那个男人在小诊所用药物打胎,没打干净,伤了身。

                  虽然吃着医生开的药,但她仍然很贫血。有一天在作业的时候,她突然头晕目眩,一头晕倒在缝纫机前,裤子上全是血。

                  随后,所有人都感觉到头晕目眩——地震了!

                  “地震了!!”大家一哄而逃,不管是犯人还是狱警。

                  而晕倒的小茜被挤到了地上,手还被踩了两脚。她好不容易爬起来,发现车间里空荡荡了,只剩吊灯和桌子在抖动,她想跑,却只觉得腿软。这时,恍惚中,她看见一个硕大的人影从外面跑进来,朝她冲过来,拉起她,迅速背到背上,便飞快朝外面跑。虽然她又很快地晕了过去,但是她知道,那就是万大元。

                  结果过后万大元反而嘻嘻哈哈地说:我忘了用了多长的时间才把你背出来,因为背在背上的时候,我只有一个想法:幸好你生病之后瘦了一大圈,不然我肯定背不动。

                  监狱在地震中的损害并不重,毕竟为了防止犯人越狱,他们也修得够牢固,没想到也防了地震。而万大元,竟然因为救小茜的事情,成了楷模,她的救人故事也被装饰成监狱中最特别的英雄故事——在监狱领导的精心教导下,诞生了一个地震救人英雄。感人事迹被层层上报,然后批文又层层下达。万大元因为“积极改造和重大立功”,被批准提前一年半释放。甚至还有一些小媒体将这个事迹报道了出来。然而,随后,有嗅觉灵敏的媒体发现了更好的材料,那就是被救的这个人的背后故事——一个美丽少女小茜的变形记。小茜这是第二次上媒体了,她毒杀方总那次,就已经因为案情猎奇、主人公让人遐想,而被写过一遍。这一次,小茜终于完成了在媒体笔下的转型,一个仇恨社会意欲杀人的蛇蝎少女,一步步被监狱救赎,最终被她人救赎,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其中有比较煽情的记者,还把三年前的方总的新闻挖出来,把她气得饭都吃不下。甚至还被一些地摊杂志收录了进去,内容充斥着恶俗又直白的色情、暴力、毒品犯罪、惊心动魄的街头战役,最离谱的是还添油加醋加上了狱中同性恋情。

                  但是生气过后,小茜也似乎醒悟了、重生了。她不再拿自己当一个一文不值、一无是处的人,她借着那些好事媒体报道她的余温,向监狱干部说,自己也想做先进人物,争取减刑。原因有二,一是她长得漂亮,做成报道或者宣传范例,会很加分;二是目前已经有了铺垫报道,她只要再次完成转变,就一定有媒体愿意追踪报道。

                  其实这都是万大元给她的建议,万大元得知自己减刑之后,对她说:  “你年轻漂亮,只要你努一点点力,所有人都会注意到你的,说不定比我还先出去。”

                  于是,小茜开始参加各种报告会,在领导视察的时候站在第一排,向大家激情痛陈自己的罪行,汇报自己洗心革面的决心,还必须不时向狱警打报告,汇报重点防控犯人的动向。

                  第二周就有一帮人来视察,背后跟着一群长枪短炮的记者,跟着他们一路啪啪啪地拍照,那些闪光灯略过车间惨白的墙,操场空旷的路,还有宿舍里惨白的床铺。小茜一看见他们就难受,就像当初第一次进入那家会所的包间,他们全都是这种脸,方总也是这种脸。她当时就想离开,可是这里是监狱,更何况,狱警早都安排好了,要由她主动汇报改造成果。

                  领导做完讲话,总算轮到她了,他们打量着她,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觉得,我觉得,我觉得申请减刑的间隔期太长,希望代表能帮我们服刑人员反映一下,缩短这个时间。”周围都安静了,狱警显然很紧张,闪光灯反应过来,咔嚓咔嚓的光砸在她脸上。那一刻,她根本想不起她们都安排她说了什么,或许本来就没有去记,“因为,经过各位监狱领导和民警的教育与感化,让我非常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我不仅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学校,更对不起社会对我的期待。我进监狱服刑之前,媒体就报道过我,他们替我惋惜,希望我努力改造。这两年年,我在监狱努力学习做人的道理,学习法律法规,还学会了生存技能,我想以更加积极的表现,争取减刑,从当年的反面典型,变成在政府关爱下,重获新生,弃恶从善,回报社会的典型!”

                  台下掌声雷动。她不知道第二天的媒体怎么写的,反正一个月之后,那天以无比恶心自己为代价,换来了巨大的回报。她的刑期减了一年,算下来,竟然比万大元还早出来半年。

                  大家听后不胜唏嘘。

                  燕柔问:”那为什么杨大爷的妹妹和儿子都认为他是个混蛋呢?你刚刚讲的一无是处又是怎么回事?“

                  小茜深叹了一口气,”其实,对于我来说,他倒是没那么一无是处。“

                  小茜出狱之后,她只短暂地回家住了一段时间,发现母亲已经肝癌晚期了,她才照顾了一个多月,母亲就去世了。人生失去了主心骨的她,开始离开家乡,来到金州。她觉得一无是处的自己,不应该再留在那种伤心地。没想到,她很快遇到了一个同样一无是处的人,就是她的房东杨伯。

                  跟杨伯的结缘,源于跟其他人的无缘。她不知道他叫杨什么,杨白劳也好,杨伯虎也好,因为他们没有签租房合同,所以她也没有看过他身份证,他也没看过她的身份证。他说他绝对不会突然把她赶走,她也承诺绝对不会拖欠房租半夜逃跑。

                  出狱两个月,她对任何出示身份证的场合都充满了厌恶与愤怒,以及绝望。从办了新的身份证那一天起,无论是买火车票,还是住旅馆,身份证一刷,警察总会在15分钟内准时赶到,要么像带小偷一样带她回派出所,要么当场旁若无人地对她进行盘问。她还是没有想到,即使做了模范出了监狱,背后依然会扎满那样的目光,他们好奇地讨论着:“妈呀,看这个漂亮的女贼”,“真看不出来是个年轻毒妹”,“哎这么年轻就出来卖淫”,他们对自己的猜测无比地自信,因为没有犯事就不会被警察找事,这是个百试不爽的逻辑,支持他们诠释世事的真理。

                  后来她实在没办法了,找了一个采访过自己的记者,他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然后告诉她:啊,是这样的,《重点人口管理工作规定》第四条规定,因故意违法犯罪被刑满释放,解除劳动教养不满五年的均要接受管理,你要理解,啊。原来自己是重点人口啊,什么英雄,什么荣誉,从来都和她没关系。这个城市也和她没什么关系,没人能与你风雨同舟。

                  在经历很多次的拒绝和质疑的目光之后,她终于找到了杨伯现在这套房子。房子在城中心最老的一片单位公寓里,不到60平米的房子里,逼仄地设计了两室一厅,她租的就是背阳面那个较小的房间——这里离她打工的酒店比较近。杨伯是个从外表到性格都不受欢迎的一个老人,他脸上几乎不挂着笑,也不喜欢说话,不得不开口的时候,他的嘴角像被秤砣吊着一样下拉着,像有一肚子的不满,而且语言一直缺乏最基本的客套,什么“请你”“麻烦你”“谢谢”“打搅了”这些化解冒犯的词,好像从来没有在他60多年的生命里出现过。

                  他总是急促地敲开她的门,命令一样地让她帮他穿针线;让她帮他拨弄一下把他逼疯的智能手机。虽然他早早地跟她说过,水电气费他们一人一半,但多数时候电卡什么的都放她的抽屉里由她充。他们一样早出晚归,一样一个月两千块的收入——他是退休金,两人一样基本不进厨房。什么她都可以忍受,唯一无法容忍的是,他小便总是像浇花一样溅得尿槽外到处都是,一时间从厕所一直到厨房迅速弥漫一股带着劣质酒味的尿氨气,简直让人发疯。

                  两周后,她总算顺应了他的生活节奏:但凡在家,她的房间门一定紧闭,他也是,有事相互敲门。他在厕所或者厨房的时候,她也关着门,反过来也一样,好像只要一照面,就是冒犯。不过,他也有偶露温情的时候。有时候他敲门是因为水饺或者炖排骨多煮了一些,捧着碗往她手里一塞,说:“快点吃啊!”于是她买水果回家的时候也会敲开他的门,分他一半。有时候他收到各种中奖短信,也会找她细细分析,她确信是骗子后,他就会认真地回一条短信:”你不要骗我,我也是骗子。“她不知道这个孤独的老人都怎么消耗掉他孤独一生的,那种互不冒犯又毫无礼节的生存方式,该有多轻松?她有时候会想,这个老人虽然习惯不好,但看起来不像个彻底的混蛋啊。

                  可是她天真了,就在两周后的一天,她下班回来,看见家里出现了一位跟他差不多大的老妇,用和他差不多的腔调,在客厅里大喊大叫。

                  看见小茜,她尖声问道:“小妹儿,你每个月给他多少钱?”

                  小茜说:“八百。”

                  她说:“你们签合同没有呢?”

                  小茜说:“没有。”

                  老妇冷笑一声:“当然没有签了,因为他没权利把房子租出去!”

                  经过老妇的解释,她很快明白了,原来这个老妇是杨伯的妹妹,这房子是他们父母的,虽然父母过世,但房子也不是他独有。当然,这个从小便以教育和训斥他为己任的妹妹并不缺钱,更不缺房子,她做生意给自己在金州市郊区赚了两套房。她气愤的只是他又多了八百块的财产支配权。

                  因为,她知道这个混蛋哥哥需要钱来找乐子。

                  不知道为什么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人民公园,里面反映着每个时代人民千姿百态的旺盛而压抑的需求。他们在人民公园里有几种面孔,练拳、唱歌、跳广场舞、给儿女相亲是一种,入夜之后,在这里寻找乐子是另一种。在人民公园的树林里或者走廊的长凳子前,总游走着一些外来的中年妇女,她们会向老汉们频频暗送媚眼。到了晚上,树林里这样的中年女人便多了起来,因为会加上一些白天卖糖画的,捏面人的,卖烤串的,扫地的。杨伯和翠姨就是这样交往上的——翠姐就是那个白天卖糖画的。

                  翠姨其实和孙宝兰年龄差不多,但是长相比孙宝兰朴实多了,她操着小茜一直听不出源流的口音。她来这座城市10年了,在人民公园有一段伤心的往事。那时她刚刚离婚,身无分文,在人民公园认识了比她父亲还大的糖画大爷,然后拜他为师父,在他身边学糖画,没学几次,就学在了一起。后来,被师父的家人发现了,她便失去了依靠,于是自己摆了个糖画摊,白天卖手艺,晚上卖暧昧。

                  杨伯和她就这样认识了,一开始,大家像是情人,后来,杨伯慢慢地开始给她送饭。她也厌倦了每天中午啃馒头守糖画摊,就答应了,每天中午有热饭热菜的感觉也挺不错,他的厨艺也不错。再后来,他就在她家为她做饭了,再后来,他就在她家不走了。

                  可是她就愁了,这样生活是很方便了,但是做生意不方便啊。因为她在这座城市落户的唯一资本就是这七十几平米的房子,这房子的首付来自她卖了十年的糖画,按揭就来自她周旋于几个寂寞老汉之间的所得,这些可以提供生活费以及女儿的学费和将来的嫁妆。她对将来的安排就这样步步为营,杨伯显然在她的计划之外。她每周的前三天固定用来约会其他老汉,每当他们来的时候,杨伯让出房子,回到自己的家。所以,每个周日、周二、周四晚上,小茜都能听见杨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清脆而落寞。

                  在发现他不堪的秘密之后,小茜反而安心了不少。这样,她至少不会有心理负担了,不用刻意隐瞒自己的历史。即便老杨真的有什么心思,也不敢轻易招惹一个年轻力壮的杀人未遂劳改犯。两人就这样相安无事,见怪不怪,相处了很久。

                  听完小茜的故事,被触动的燕柔非要请大家吃饭,见惯了生离死别,但是万大元和小茜这样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大家都喝醉了,然后,燕柔和万大元竟然跟着小茜去了老杨的房子里睡了一下午。贾正一都不再怕死过人的屋子了。

                  晚上,她们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小茜昏沉沉地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的是老杨的儿子和妹妹。

                  小茜的酒气一下子就醒了。

                  杨大妈一看到燕柔和万大元,大呼小叫起来:“天啦,怎么把做死人生意的和劳改犯叫到我家里来!造反啊!我要报警!”

                  小茜说:“什么叫吃死人饭的?没有人家燕姐,你哥就只能在这屋子里发臭!再说,我已经给了一季度的租金,你管我带谁回来!”

                  小杨说:“你口口声声说你给了租金,证据呢?”

                  杨大妈附和道:“对啊,还有,我哥都死了,这房子就属于我和他儿子的。现在我们不让租了,限你们三天之内搬出去。”

                  万大元握着拳头站起来:“你们也欺人太甚了吧。”

                  杨大妈看着她的块头,有点怵,说:“哎呀,不想搬出去就不搬嘛,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说你交了一个季度,那就再住一个季度咯,只是,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机会住了。”

                  万大元和燕柔面面相觑。

                  小茜也一脸疑惑。

                  只见小杨拿出一叠文件,说:“这是在昨天那个包里发现的,原来,我爸给自己保了40万的意外险,受益人是他自己,但是他死了,自然就是我。”

                  杨大妈说:“我们现在怀疑老杨是死于意外,他没灾没病的,怎么死的嘛?到底是不是跟你有关呢?”

                  小茜警惕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小杨说:“很简单,我们就怀疑我爸死于意外,因为你杀过人,坐过牢,所以我们觉得你有嫌疑。”

                  万大元冲过来:“你们为了拿保险费,血口喷人!”

                  燕柔赶紧拿起电话报警。

                  很快,警察来了。没想到杨家姑侄竟然先跟警察哭诉,说要报警。

                  小杨看见警察来,激动起来,拉着警察走到老杨的床底下,突然拿出一把榔头,上面还沾着血,然后,他还找出来一片碎玻璃。

                  大家都吓了一大跳。

                  小杨看着脸色苍白的小茜,“哼”了一声,“我今天早上回来过,当时就觉得这把榔头很可疑,怪不得要赶快给我爸办后事,我爸的死一定跟你有关。”他对警察说:”警官,尸体还在殡仪馆,可以验尸。“

                  ”对,“杨大妈补充说,”我还问了邻居,他们也说前天晚上听到隔壁有打斗的声音。我哥一定是你打死的。”

                  万大元赶紧说:“胡说八道,我和黄婷一起给他入殓的,他身上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伤口!”

                  小杨大声道:“现在就去验尸!”

                  燕柔怒道:“去就去!”

                  警察无奈,感觉这个血斧头的确需要一个解释,于是把所有人都带回了派出所。

                  警察一边派人去了殡仪馆,一边把血斧头拿去化验。

                  小茜突然凄厉地笑了:“不用单独给我做口供,我就在这里,把一切和盘托出。没错,斧头上的确是人血,前天晚上的确有伤人的事情。”

                  大家全部愕然。

                  当初,小茜在知道杨伯和翠姨的情侣关系后,脑子里很多问号:这样的生活他也能习惯么?她曾经花了好长一段时期去思考杨伯和翠姨这样的关系:他们一个月可以来几次?翠姨的女儿知道她在做什么吗?……她还跟酒楼的同事探讨过这些问题,没探讨出什么结果,每次都以笑闹收场,不过,这倒让她和他们火速地熟稔起来,其中还有几个和她成了好朋友,有保安勇娃,服务员小杰,还有墩子刚哥。勇娃身上有很多拙劣的纹身,他还自己在手腕上歪歪斜斜地刻着初恋的名字,后来再也去不掉;小杰的头发有染着淡棕色,总喜欢用那一绺头发盖住眼睛,故作深沉地说一些自以为高明的句子;唯有刚哥是个没故事也没有特征的人,他每天只负责三样菜,一是杀河豚(杀完后冲洗好需要六个小时),二是蒸鲈鱼,三是水煮鱼。

                  整个酒楼只有老板知道小茜是“刑满释放人员”,他说他同意她在这儿上班的理由只有一个:他也曾坐过牢。总之,她发现了,有劣迹的人仿佛只能和有劣迹的人在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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