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入瀛台问诊救全族(1 / 2)
一早的山风,冷嗖嗖的,原计划着去海淀官衙打听消息的三爷,裹紧单薄的衣袍,准备启程。还没上马,就见大栅栏赶来的老伙计。老伙计请三爷回老宅。不是要紧的事儿,大栅栏不会派人找到百望山来。
美玉送三爷到山脚,很想说点什么,可又瞧见着三爷焦急的神情,便不敢插嘴,怕打扰了三爷的思绪。每每都是这样,她在三爷面前总有那么一点怕,不管之前的云雨多缠绵,也依旧不敢任意言行。
看着形色匆匆,面露难色的伙计,三爷还真是顾不上美玉了。三爷问他:“怎么了,怎么您老跑到百望山来了?”
老伙计支支吾吾,原地跺脚,就是不敢言语什么。
“出了什么事儿?您快说啊。”三爷催促道。
“哎呦,三爷,您就别问了,我嘴笨也说不利索。二爷就说让我赶紧把您请回去。二爷会跟三爷交代。”
三爷心里咯噔一下,大栅栏从来都是大哥当家,怎么今天是二哥出来交代,难道大哥出了什么事儿?病了还是磕了碰了?三爷心里打鼓,也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得了,那我赶紧回去。”三爷草草跟美玉打了招呼,但眼睛里全是四周的景物,没功夫在美玉脸上停留片刻。
“路上小心。”美玉不敢多说什么,她眼瞧着三爷策马而去,失落至极。想起昨夜,三爷熟睡后,自己轻轻抚摸他的面庞。不知这一去,要多久再来了。
“美玉姐,有个病人吐了。”美玉的学妹过来唤她。
“哦,好,我去看看。”美玉留恋地看着远方,转身进了医馆。
那病人只是简单的肠胃不适,并无大碍。学妹不知如何处理那些肮脏的排泄物,便来唤美玉。
“病人没事儿。”美玉一边安慰学妹,一边挽起袖子收拾那一地的呕吐物。学妹看着美玉一点都不嫌弃的样子,竟然偷偷留下眼泪。
美玉收拾好地面,仔细地洗过手,又安抚几句病人。学妹拉着美玉到走廊里,问;“学姐,您怎么会这么好?”
“啊?什么好?”美玉被问得莫名其妙。
“没什么,怪不得校长和院长都那么喜欢您。”
话音未落,急诊室传来呼叫,美玉拉着女学生,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同样紧张的,还有大栅栏林家大宅的家丁们,他们各个神情严肃,都不敢大喘气。三爷一入院门,瞧见大伙儿的样儿,就觉得不妙。他三步并两步进了前院北屋,二哥正站在厅里,等他。
“三弟,出事儿了。”二哥见三弟进来,起身迎出来。
“二哥。”三爷盯着二哥,打招呼。
三爷见二哥快哭出来,赶紧上前抓着他的胳膊,“二哥,怎么了?”
“大哥,哎!大哥被叫去给皇上看病,说是看错了,他们说是误诊,把大哥关起来了。”二哥哭了出来。
二哥生性文弱,从来都是潜心弄药,不掺和家里对外的事儿。最怕跟人打交道。眼下这么大事儿,他是一点都拿不起来。
“二哥,别着急。大掌柜的呢?管家呢?”三爷问。
“去找人了,找那几个时常到咱们这儿看病的大人们。可是你说,这次可是皇上,他们能帮什么忙。”二哥摸了摸眼泪。
看着六神无主的二哥,三爷叹了一口气,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被家族当做正经八百的主子,找来商量对策,竟是这样天塌下来的大事。换成别的,他的内心会无比满足,家里终于认了他这庶出之子;可这是大哥的事儿,他宁可一辈子被冷落在西直门大后仓,也不想最疼自己 的大哥,有半点麻烦。
“三弟,你见多识广,你快想想办法。”二哥愁苦着脸说。到此,二哥跟三爷说的话,超过了以往这么多年,加到一起两兄弟说过的话。
“爹妈知道么?”三爷问。
“不知道。没敢说。”二哥摇头。
“我去牢里看看。”三爷转身就走。
“对,对,三弟,这次可真是靠你了。 你知道我不掌事儿,爹妈也不能知道,爹本来就快。”
三爷停住脚步,问:“爹怎么了?”
“不太好。不过这边有我,你先办大哥的事儿。”
三爷不言语,爹重病的事儿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这个家里的人。但大哥是真的疼自己,自己从小就把长自己二十岁的大哥当成爹。
其实多年来,三爷的人脉关系主要在药行,医馆,都是些行医从商的。衙门上的事儿,想办还得去通州找沈家。这时候,三爷突然想起上次在沈家宴席,自己也没去后院和三姑娘打个招呼。
从大栅栏赶到通州大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三爷从百望山到大栅栏,又继续往东到通州,令再壮实的骑手也有些吃不消。他拖着甚是沉重的双腿,站到沈家大门外。
沈宗福也是刚刚从大营回到家,听伙计报三爷来访,热情地迎了出来。嘉柔在后院也听到了那声通报,她赶忙起身整理梳妆。沈易氏惦记着儿子,也赶忙到门口迎接。
“三爷。今儿得空来了?给大营送药?”沈宗福拱手作揖。
“沈兄。”三爷也拱手作揖。
“沈兄,家里出了点事儿。”三爷声音很是低沉。“大哥,给关了。”
沈宗福甚是惊讶,他不解追问下去,三爷把前前后后说了一遍,二人边说边进了前院。沈易氏一旁跟着,她很想插嘴问孩子吗怎么样,但这天大的事儿面前,也不好插嘴。
三爷说完,沈宗福皱起眉头,“哎呦,这事儿不好办啊。”
“沈兄,没别的,就是能不能进去看看大哥。”
“哦,这倒不难。你随我走。”沈宗福说罢带上三爷往院外走。
沈易氏还是没忍住,抓着三爷的胳膊问:“他三叔,孩子们可好?”
“哦,嫂子,您放心,百望山很安生,他们也不想回来。对了嫂子,这两次来,都没顾上给三姑娘请个好。”眼前的事儿求着沈家,自然要收敛些,三爷也不是不懂人情,他知道在什么时候,要变得上赶着些。
嘉柔在后院等了许久,她站在连廊的后面,藏着半个身子。嘉柔正要失落,这句刻意讨好的话,被她当做三爷对自己的回应。她的心一下子抽紧了,脸也刷地红了,她激动地不知上前还是退后,只用手扶住胸口,安抚快要飞出去的心脏。
和美玉不同的是,嘉柔身边没有那么多男人围着。两年前,见到三爷的第一眼,嘉柔就爱上了。他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好看的男子,从此,除却巫山不是云,任谁也入不了嘉柔的眼了。最初,三爷与嘉柔话尚不多。为了能吸引他的注目,那一日,嘉柔精心打扮后,来书房指点嘉略和容川功课。她特意提高了嗓门,大声地念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同时,用余光使劲瞥向门口,观察三爷是否从连廊处走了过来。当三爷的身影入了眼,嘉柔便既紧张又兴奋地说出自己对《大学》的感悟。这感悟自然不是她沈嘉柔的,那是她特意去请教了教书先生得到的真传。嘉柔想着,这样的话语,势必能引来三爷对自己的欣赏和好奇。果不其然,三爷走近屋内做了下来,嘉柔窃喜不已,但也装作若无其事。就为了能给三爷更多惊喜,嘉柔日夜啃读诗书,好让下一次对话,变得更有意思。嘉柔可谓费尽苦心,却也心甘情愿,等来了一纸婚约。可婚约之后,三爷却突然冷了下来,这让嘉柔没了主意,她已经黔驴技穷,想不出什么法子,让三爷对自己重拾好奇,但也只好过一日算一日。
站在连廊上的嘉柔,把这两年来三爷对自己的好一个一个从心里过了一遍,她确认自己并非一厢情愿,三爷心里就是有她的。可怜的嘉柔,竟被这样一句刻意讨好的话,惹得掉下眼泪来。
三爷并不知道嘉柔听到了那句话,他只是为了让沈家高兴,好全力帮自己救大哥。沈易氏自然明白三爷的意思,心想其实他大可不必把女儿搬出来,就凭着两家的老交情,林家大爷的事儿,沈家也必然是要全力以赴的。
抵达大牢时,天也黑了,正好掩人耳目。沈宗福和三爷一起进去跟大爷说话。
“大哥。”三爷扶着栏杆说。
“三弟,沈兄,你们怎么来了。”大哥还是一身贵气,虽早已狼狈不堪,但眉宇间还是那么器宇轩昂。
林家大爷向他们讲述了自己在瀛台给那病人看病的事儿,那病人体无大碍,但方子是已经准备好了的方子,药不对症。他不肯签字,然后就给送到牢里了。
“大哥,怎么不是太医们给瞧病。”三爷问。
“说是太医们病的病,返乡的返乡,总之就是没人去。宫里来人让我去,我也不能不去。哎!忘了祖父的话,树大必然招风。这些年,咱们林家在京城,太高调了。”大哥唉声叹气地说到。
“沈兄,您看这可如何是好。”三爷望着沈宗福说。
牢里的看守进来赶他们走,说本来就是破例,还聊起来没完了。三爷不敢在大哥面前面露难色,低沉着声音说:“哥,我去想办法,您该吃吃该喝喝,用不了几天咱就出去。”
三爷像小时候大哥安慰自己那样,安慰大哥。三爷亲娘病故时他只有五岁,第一个晚上不敢自己睡,大哥就把他叫进过去跟他们睡一个炕。后来,大哥把三爷当儿子一样和自己的独生女一起养着。不论是读书,还是安顿差事,样样都没亏待过三爷。如今大哥的独女远嫁去了天津,能指望上的人也就是三爷了。
沈宗福拉拽着三爷出了监牢,他们走到无人处,小声交谈起来。
“兄弟,这事儿不好办。”沈宗福说。
“是,我知道。”三爷叹气。
二人沉默许久。三爷说:“那日后会怎么样?”
“不好说。看皇上了。”沈宗福压低声音说。
“您说什么呢?什么看皇上。”三爷急了,但也不敢嚷嚷,声音很低。
“哎呀,看皇上是好是坏啊。”沈宗福也急了,使劲跺了剁脚。
“您可别这么说,皇上好坏关我大哥什么事儿?”
“兄弟,我知道你着急,但是你可得准备好了。你们家可就看你了。”沈宗福把脸侧到一边。
“什么就看我了!准备好什么?”三爷不想去承认自己听懂了沈宗福的话。
沈宗福见三爷真急了,也觉得此时不便再多说什么。他摆摆手让三爷上车,他们各回各家。三爷一把拉住沈宗福:“沈兄,您告诉我,最坏的是什么?”
“兄弟,哎,最坏可不就。”
“能不能翻案啊?”三爷问。
“那得看皇上是不是能翻了老太太的案。”
“就没别的法子了?”三爷继续问。沈宗福沉默着,他想不到什么法子,可以翻了这个案。
三爷借着月光,回了大栅栏。二哥二嫂破天荒地围着他转。
“二哥二嫂,急也没有用。容我想想。”三爷坐在餐桌旁,一边吃饭一边说,他故作淡定,是不想二哥二嫂因自己的慌张,再在他眼前闹哄。他需要冷静地想一想。
二哥二嫂见三弟如此淡定,也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一口粥一口饼一口鸭子的吃饭。
“对了二哥,我晚上睡哪儿?”三爷突然放下碗筷问。
“哎呦,对了,你看你那屋子都被我那臭小子占了。”二哥说。
二嫂赶紧接话:“姨娘的屋子还空着呢,我赶紧去收拾出来。”
二嫂走后,三爷对二哥说:“二哥,爹妈还在呢,你可别大惊小怪的。有什么事儿,咱们一起扛。”
二哥又哭起来:“三弟,真的得靠你了。小时候浄欺负你了。你可别往心里去。这事儿,大哥要是有个好歹,我们家,不,咱们家也就完了。”
“嗨!我说二哥能不能别这么说。”
“可不就是么?大哥把皇上看坏了,那可能就一条命的事儿么?”二哥抹着眼泪。
三爷知道刚刚沈宗福话里话外也是这个意思,现在被二哥说破了,这弄得他真想起身揍他一顿。
“行了二哥,您就照常该干嘛干嘛,现在想那些都没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三爷直着眼,若有所思地说完,起身回屋睡觉。
这一天,百望山,大栅栏,通州县城。纵有万千烦恼丝,三爷也顶不住了。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三爷出现在通州沈家大院门口。门房儿通报后,沈宗福迎出来。二人快步走进书房,三爷单膝跪地。沈宗福急忙上前搀扶,嘴里道:“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沈兄,我大哥不能有事儿。他坏了,我们全家都没了。这可是欺君之罪。”三爷说。
“你先起来。没那么严重,咱们再一起想想办法。”沈宗福是个好人,在这关键时刻,他并没有像回避瘟神一样回避林家,虽然他内心的确略有慌张。
“沈兄,您帮疏通一下,就说我们家大哥犯了眼疾,看不准病。我林老三,代我大哥再给皇上问诊,将功补过。”
听了这一番话,沈宗福愣住了。他缓了缓,对三爷说:“兄弟,你想好了么?”
“先过了这一个关再说。您带我去一趟牢里,我问问大哥那个方子都是什么?”三爷说 。
“三爷,等入了夜,咱过去。休息休息。夜里过去。”沈宗福边说边搀扶起三爷。
嘉柔已经端着茶杯,在门外等候许久。父亲和三叔的对话她听得不全,但知道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她站在门口,犹豫是进去还是退下,父亲开了门。嘉柔抬眼和三爷对视。
沈宗福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却不能伤了儿女分毫。“你三叔累了,你别打扰。快回去。”
这一改往常的态度,三爷看得明白。以往沈宗福总是想尽办法让嘉柔接近自己,此刻,他在轰赶着自己的女儿离开。
嘉柔站在原地不动,她抬头盯着三爷说:“我去准备午饭。”
沈易氏昨夜就得知了林家的事儿,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嘉柔的婚事。今早三爷来访,沈易氏就在后院左右踱步,焦虑不安。
“您说这可怎么办。”沈易氏跟自己的婆母沈老太太商量。
“先别说这些。林家有了难,你别光想着自己。”老太太靠在床头说。
“哎呦,老太太。我哪儿是想着自己,我是想着您孙女。”
“我孙女福大命大,有她在,林家就会转危为安。”
“哎呦,老太太,您这话可真得作数啊。”沈易氏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
这双手一合十,沈易氏突然想起了个好地方:祠堂!
“老太太,您先歇着,我去祠堂拜拜。林家的事儿就是嘉柔的事儿,嘉柔的事儿咱们祖宗不能不管。”话音刚落,沈易氏已经迈出了老太太屋的门槛。
连廊上,沈易氏目睹了刚刚那一幕,她听着自己女儿说什么准备午饭。女儿痴情的样子令沈易氏心疼,她知道嘉柔是不会放下三爷的。劝女儿收心是不可能了,她也懒得跟三爷打招呼,那都没用,还是先跟祖宗那里报备一下,比什么都强。
迈进祠堂前,沈易氏突然想起了美玉,她想着即使林家不出这码子事儿,美玉也是个隐患。算了,别求祖宗保佑林家了,只求祖宗保佑嘉柔,有个好归宿,甭管那人是谁,只要是个好归宿就行。从来就没有过安全感的沈易氏,已经在这几步之间,做出了取舍。
做出了取舍的,还有她的女儿沈嘉柔。嘉柔总算逮着了可以在三爷那里刷出存在感的机会,在林家大难之际,若自己不离不弃,那三叔岂不会感动至极?只要三叔能念着她的好,那自己的一往情深就有了归宿。女人爱得再苦再累,即使换不来回应,能换一个对方的心知肚明,也就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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