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中西医共克伤寒(2 / 2)
三爷想说不定美玉并不在发热病房,他转身到医馆去,可医馆门口也站着门外,告示上还是:“非医患禁止入内,家属止步。”他尝试和门卫解释,门卫带着面罩,根本不听他说。
大爷跟着巴斯德巡视了一圈,他们从发热病房出来,又进医馆绕了一圈,然后回到院子里,大爷摇着头说:“如果封了水井还不得用,就怕是得一场雪,把毒压下来,才能好了。那些个走不了的老病人,就照各自的方子抓药。等所有周边病人都住了进来,您这儿就先封锁吧,不得随意出入。”
巴斯德摇摇头,“那就如大爷所说吧。”巴斯德庆幸自己及时找到了三爷,没有三爷和附近村长的协助,他一个洋人,是处理不了这种事儿的。他接着对三爷说:“三爷,这还得麻烦您去和海淀官衙解释。”
“巴院长,这事儿我去办。”三爷答应着,然后转向大哥说:“大哥,我先送您回吧。”他不想自己大哥留在这里,上次的事儿,让他心有余悸,总怕大哥被卷入什么麻烦,也怕大哥发现了他正在密谋着的事儿。
“我自己走,你留下把外面衙门的事儿,村里的事儿办了吧。记住吗,不要进入那些病房。万事小心,多喝水,勤洗手,不要触摸口鼻。” 大爷嘱咐三爷道。
送走林家大爷,巴斯德对身边的伯驾说,“你看,遇到麻烦,总得找本地人。幸好有三爷,他们林家上下,都是好人。”
伯驾悻悻地笑,他承认三爷在某些时候是好人,某些时候不是。
三爷走过来,问巴斯德:“美玉好么?”
巴斯德说:“在发热病房。很辛苦。”
三爷说:“我去看看。”
伯驾拦住说:“那里是禁止入内的。”
三爷不好在巴斯德面前跟伯驾争执,沉默着不言语。
巴斯德说:“伯驾,你,算了,还是我去,我去叫她出来,你们长话短说。她真的很忙。”
三爷赶紧向院长行礼作揖。伯驾摇着头走开。
三爷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巴斯德一个人从发热病人走出来,对三爷说:“美玉让我告诉您,这里太危险,请您赶紧走。她也不出来了,怕会传染。”
三爷急切地问:“她病了?”
巴斯德说:“没有,她在照顾病患。”
三爷想了想说:“多谢院长,我去把那些外场的事儿安顿一下。”
巴斯德看着三爷没落的背影,挑了挑眉毛,耸耸肩,转身进发热病房。
美玉的确在照顾一名危重病患,是位年轻少妇,她被家人送来时已经发热数日,开始说胡话,短暂性昏迷。这样的危重病人,被安排在发热病房的单间里,用帘子隔开,帘子上写着:“危重病人。”
美玉见这位姐姐美貌肤白,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但送她来的人,放下她就走了,倒是留下了足够的银子。这几日,只有一个老妈子带着个小少爷来看过两次,美玉怕孩子过了病,嘱咐那些门卫,不能让孩子进来。
老妈子独自到病床前看病人,美玉听到老妈子叫那病人“姨奶奶”,才知道这位姐姐是侧室,不是正妻。老妈子嘱咐了两句,就离开了。美玉见老妈子摸着泪,就追出去问:“大娘留步。”
老妈子见护士追出来,赶忙问:“大夫,您说。”
美玉说:“我不是大夫,我是护士。不过,病人已经好转了,您哭什么。”
老妈子说:“我哪儿哭了,我没哭。”
美玉看着她脸上的泪痕,沉默着。
老妈子像是找到了知音,不等美玉开口,接着说:“姑娘,我们姨奶奶命苦,跟了老爷做了妾,老爷外出不在家。他们不说过来看看,还把她的床被都扔了,已经要准备后事了,说是人肯定活不了了。”
美玉急了:“怎么活不了?她已经退热了,她很顽强。”
老妈子抹着泪说:“就算是好了,回了家,上上下下那些势利眼的下人们,谁还不看在眼里,她以后能有好日子过么?”
美玉问:“那不还有个孩子么?”
老妈子说:“那是大宅门的孩子,她只是把他生出来罢了。嗨,人活着就行,以后的日子以后再说吧。”
美玉愣着,说不出话。
老妈子摇摇手,跟美玉告别,边走边嘟囔:“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是他们没受过那气。”
美玉叫住她:“等等,您是说夫人对她不好么?”
老妈子说:“姑娘您年轻不经历风雨,哪里还用夫人亲自说什么做什么,下面人在这种事儿上最长眼,他们早就把夫人想干的不想干的都干了。”
美玉急着问:“那老爷呢?”
老妈子摇摇手,说:“指望男人?老爷有几个姨娘,不差人儿。”
美玉拉住她,颤抖着声音问:“大娘,我只问您,妾氏将来能入族谱么?”
大娘深吸了一口气,说:“侧室不能登堂入室,不能出席正式场合,不能与正室及其子女同桌吃饭,侧室的娘家也不被夫家承认为亲家,侧室死后既不入族谱,更不入祖坟。”大娘说完这些话,径直走了。
美玉浑身哆嗦着,她本已经决定下次三爷来找她,她就随了他。就在刚刚巴斯德叫她去见三爷,若不是眼下情况格外危机,她是一定出去答复三爷的。纵有伯驾的万般柔情,却始终挥不去她心里的三爷,可大娘的这些话,让美玉觉得,日后可是一生的万丈深渊。
美玉站在院子里,任由刺骨的风吹得自己浑身发抖,冬日暖阳又很刺眼,不知是冻得还是光刺的,总之是流下泪来。
通州大宅的沈易氏也正抹眼泪。
阿贵像逃荒一样驾着马车离开医馆,沈易氏哭哭啼啼整一路。回了家,还接着哭,她坐在北屋上位,跟夫君讲医馆的事儿。
沈宗福听完夫人的叙述沉着脸想,若儿子继续留在那儿,真要出了什么事儿,这一脉单传的,跟祖宗也没法交代啊。
沈宗福不知如何是好,右手食指敲打着椅子扶手,竟想起要送去袁将军的武卫右军那五百五十六匹战马,更心烦了。
“嘉略不能给通州大营丢脸,现在回来那就是当了逃兵。不到万不得已,儿子不能半途而废。”沈老爷自言自语着,呷了一口冷了的茶,起身回后院去。这一次,他没去祠堂,他想着若是有事儿没事儿就进祠堂,一来被家人笑话了,二来被祖宗笑话了,三来被也自己笑话了,万不能在知天命的年岁上,变成个婆娘。
沈易氏本不想让嘉柔知道三爷提亲的事儿,可如今儿子命悬一线,要是能早点把嘉略安排进本草堂,就能体体面面地离开医馆,不是什么逃兵。
可是,若开口向三爷求助,那就得要直面嘉柔的婚事。思来想去,反正嘉略早晚也要如本草堂,嘉柔早晚得嫁过去,不管他三爷这么想,女儿是一往情深的。为娘虽然看出些蹊跷,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那就先做去告诉女儿实情。
沈易氏敲开女儿的房门,轻轻走近正在读书的女儿,递过那块珐琅彩蓝色怀表。
嘉柔被怀表的炫彩吸引,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那的确是巧夺天工之物,刚要用手去触摸,沈易氏说:“嗯,三爷给的。”
嘉柔的手迟疑了一下,脸上的光彩也消逝了。她落寞地低下头。
沈易氏说:“女儿,是你的早晚都得来。你且想开些。”
嘉柔说:“母亲,您说什么?”
沈易氏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着,说:“过些日子,林家大爷就来送彩礼,定日子。”
最盼望的事儿终于来了,嘉柔紧张地不知如何是好,慌张地接过母亲硬塞过来的那块怀表。
她摩挲着手里的精美之物,听着母亲的念叨:“三爷是大富之家,但这么贵重的物件也足见其用心之重。三爷还为之前的事儿向你赔不是。还说尽快成婚。”
前面的话,嘉柔都听得心甜,这句“尽快成婚”却令她倍感不安,她默不作声,只低头继续摩挲那块怀表。
沈易氏见女儿神情怪异,甚是心疼,她气不过女儿何苦对一个不过尔尔的林老三如此动情,又不能不承认三爷是美玉的魔障!
“母亲,下回您到百望山,我与您同行吧,我想去看看弟弟们。”
沈易氏对女儿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吓着了,心说这孩子莫不真是魔怔了。
“行,好。”沈易氏不敢多说,赶紧出了门。她觉得嘉柔看穿了自己,那些有关嘉略的事儿,有关山顶的事儿,沈易氏很慌张,不由得走向祠堂。
嘉柔聪明,读得书也多,这令本就敏感的她,更加机警。她认为三爷的转变,一定有什么缘由,就提笔给嘉略书信,她不知如何开口和弟弟说自己的婚事,只是问他们在医馆好不好,三爷是不是经常去?眼下,也只能去跟弟弟打听些消息,以便推断出什么。但嘉柔更明白,无论三爷是出于何种目的要与自己完婚,她都不在乎。
聪明人的痛苦,就在于他们总是要依据事实,基于逻辑,去推断事情的本质。他们推导出事实的真相,但真相并不能帮他们回避什么,而是依然和其他人一样,要去承受真相带来的痛苦。这样一来,他们比常人承受了更多。如果傻一点,眼前发生什么就信什么,日子就轻松多了。
嘉略就是这样的傻人,否则,他早就把自己吓死了。
嘉略每天忙得顾不上吃喝,一边照顾病患,一边预防感染。
“表哥,我太累了。为什么那些脏活累活都是我们。那些呕吐物和排泄物,我真的不想弄了。”容川躺在床上,对嘉略说,快哭出来。。
“别哭!”嘉略本就心烦意乱,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大阵仗,有几位医生总是指示他俩去做,自己都躲得远远的。
“特蕾莎护士长也不积极,都是美玉姐在做。”容川说。
“还有那个什么英国的欧文,葡萄牙的罗纳尔多,西班牙的阿隆索,都躲得远远的。”嘉略也跟着抱怨起来。
“倒是伯驾他们,真可以。”容川说。
“可以,咱们玩儿得好的这几个,都行,伯驾,艾克曼,马克斯,真是胆子大,我见着伯驾给那个病人吸痰来着,他太牲口了。”嘉略说。
“表哥,我们要做伯驾那样的医生么?”容川问。
“说实话,还是给马看病轻生。给人看病太费劲了。”嘉略用手按着头说。
二人聊了聊着睡着了,没多久,又被敲门声惊醒。
“起来帮忙,又来了两个病人。”伯驾把他俩叫起来。
幸亏没脱衣服,拔腿就走。
伯驾见两个孩子比自己走得更快,又无奈又欣慰。美国来的伯驾,指使不动别人,只有这俩孩子,能随叫随到。
嘉略和容川在走进医馆前,自觉地带好面罩,然后准确迅速地进入工作状态。
巴斯德,艾克曼和马克斯,都在急诊忙活着,两个孩子帮新进来的病人脱去外衣,换上病号服,脱下来的外衣交给美玉,美玉拿去烧毁。
巴斯德不解地问:“怎么只有一个护士?其他人呢。”
艾克曼说:“院长,现在是夜里,只有一个护士值夜班。”
巴斯德有点生气:“叫特蕾莎护士长过来。”
艾克曼说:“她请了病假。”
巴斯德惊觉地问:“什么病?发热么?”
艾克曼说:“不是,说是肚子疼。”
巴斯德对艾克曼说:“现在去把女校校长请来,马上。”
艾克曼见院长气急了,赶忙出去。不多会儿,校长站在急诊室里。
巴斯德对到访的校长说:“亲爱的维多利亚,您瞧瞧,没有一个护士。护士长也请病假了。”
维多利亚校长搓着手说:“对不起,院长,我马上去请特蕾莎。”
巴斯德拦住她,说:“选一个人做临时护士长吧,马上!”
美玉踩着这句话走进急诊室,直奔洗手台仔细洗手。
“美玉护士长,你来。”巴斯德说。
美玉不敢回头,等了半天,回身问:“您叫我?”
“美玉,特蕾莎护士长病了,这种关键时刻,得有人担着,就麻烦你先担起来。女校新来的学生,你找两个稳妥的,过来帮你。”
护士长的任命,都是由女校校长决定。美玉从人事关系上,隶属女校,不是医馆,她的月薪也是女校发放。但女校隶属医馆,所以巴斯德实际上是美玉上级的上级的上级。
美玉不敢答应什么,而是看向自己的校长。校长本就喜欢美玉,见她在这里认真努力地工作,也算是搬回了点面子,赶忙说:“其实早就准备提拔美玉了,这也是个时机。就听从院长吩咐,任命美玉为临时护士长吧。”
校长走向美玉,说:“明天一早去选两个合适的学生,跟着你。现在是危急时刻,大家都辛苦一些。我也过来帮忙。”
消息走得很快,女校很快就传开了,特蕾莎护士长自觉无趣,提出了提早回国的申请。女校校长也就顺水推舟,准了她的计划。这样,美玉就从临时护士长,可以做上了正式的护士长了。
这样的喜事,被美玉拒绝。她知道自己年级尚小,调度不了那些老资格的姐姐们;而且,做了护士长,就得以身作则,自己和三爷那点事儿,难以为继。再三权衡,她向校长申请,放弃做正式的护士长。校长也觉得美玉确实小了些,那些等了多年的老护士们必定有微词,既然美玉也提出来,倒不如继续顺水推舟,大家都高兴最重要。
校长还没来得及宣布美玉只是临时的,就有人坐不住了,有几个洋护士一起找到校长,实名举报。校长笑呵呵地说:“孩子们,你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没有三爷,都得减半。”
“他为什么不接走她?”一个洋人女护士翻着白眼儿问。
“是美玉不想走。”校长说,“你们谁想住到医馆里,日夜连轴转,也行。坚持两年,就来做这个护士长。”
洋护士低下头,不说话。
校长说:“对了,现在医馆的形式非常严峻,你们谁想去帮帮美玉。”
几个洋学生扭头走了。
美玉在中国女学生的帮助下,和医馆一起日夜连轴转。天佑百望山,几位主力医生和护士们,都没有被感染,嘉略和容川也安然无恙。但大家最在意的,还是能否保住每一个病人,不出现死亡病例。就这样,又熬了十天,终于等到了阿贵从香港弄来的乙酰水杨酸。美玉和护士们给病人们服下,等着药效发作。
天公作美,初雪来的也早,病人们开始退烧,大家总算见到了希望:伤寒之势终于开始消退了。
这时候,巴斯德院长召集大家开会,医生们各自排开,院长站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说:“近来大家都辛苦了。最艰难的时候也过去了,艾克曼,你排个班,以后每八个小时,轮一次岗。”
“是所有人轮流么?”马克斯问,“我们几个已经忙了好几天,是不是可以休息几天。”
巴斯德看了看大伙,说:“对,所有人轮流。这几天在医馆值守的,可以往后排。”
嘉略好奇为什么巴斯德不处罚那些躲清闲的,也不奖赏那些出了功劳的。
回到房间,嘉略问容川:“院长怎么都不冲那些不干活的人发脾气?”
容川看了表哥一眼,说:“不懂。”然后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封信,接着说:“姐姐写信来了。”
嘉略更纳闷了,怎么姐姐会写信来,一定是有要是。他从容川手里接过信,才发现这一个多月,自己已经把医馆外的世界忘了个一干二净。
吾弟嘉略:
安好?
医者辛劳 望体恤自身 劳逸结合
三叔已提亲
许久未见 吾将择日往百望山探望
嘉柔敬上
送走了最后一位发热病人,巴斯德让嘉略回家休整几日,嘉略觉得姐姐近日便来探望,也就没必要回去了。便书信给通州,说伤寒已去, 可前来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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