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惊觉烽火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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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福祖上是绥远的蒙古骑兵,驻守大青山一带。随八旗进京后,依祖姓森吉德,改用汉字姓沈。如今沈家在绥远还有些远房亲戚,仍住庆丰街西侧老宅。据说当年老太太随父驻扎绥远时,就住在沈家老宅隔壁。西直门教堂因沈家寻子一事被围,闹出动静并不小,沈宗福情急之下,托人给宫里带了一笼莜面窝窝,食盒上还特意刻了“归绥庆丰街”几个字。老太太想起童年往事,加之洋人未做深究,双方一起装糊涂,不了了之。也是这层关系,沈宗福才有本事帮林家带话儿给老太太,允许林三爷代他的大哥再次进瀛台问诊。

也许是父亲的蒙古血统和母亲的汉人血统的充分融合,嘉略越发彰显出举止中的英武和思想上的细腻,这让南方来的容川很是羡慕,他时不时感慨:“表哥,你好厉害呀!”

嘉略快要把头扎进去桌上的眼球图里,他拿着废弃的柳叶刀指点着白内障摘除术的关键部位,头也没抬地回复说:“我只能看着伯驾做手术,且上不了手呢。”伯驾赏识嘉略,便让他辅助自己,多学些技术。

容川凑过来,把头抵在嘉略的头上,两个发小一起念叨着眼科手术的指导文件:  “大切口切开角巩膜缘,用囊镊夹住晶体前囊,向外牵拉造成悬韧带的断裂,娩出晶体。”

白内障手术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的,起初无人问津,直到一位中年妇女被治愈,好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医馆外就排起长队。

为了不影响其他病患,巴斯德把医馆一层左侧朝南房间全部用来做眼科门诊和手术室。每周五天接诊,一天休息,一天手术。手术日定在周四。每个周四,医馆外都有不少家属等候,也有来打听手术效果以决定是否找伯驾治病的患者。容川被安排来给病人挂号,还要给那些没钱付诊金的病人做账,然后把欠款记录交给三爷。

“感谢您为穷苦人付的诊金。”  医馆外,艾克曼向着来访的三爷行拱手礼。

三爷笑而不语,心说:“有朝一日我拿走我们的东西时,莫怪罪就好了。”

“三叔,您别笑话我。”容川在一旁拉着三爷说。

“怎么话儿这是。”三爷看着容川不解地问。

“我胆子小,不敢动刀。被派来挂号。”容川噘着嘴。

“好好给病人记病历,我听他们说过,这叫初诊。美玉呢?”三爷问。

“给伯驾做助手,现在眼科手术特别多,需要人手。”容川说。

三爷一听是和伯驾在一起,当即火冒三丈,他快步往医馆去,想把美玉拉走,可又一想,然后呢?算了,还是先把龙首的事儿办了,于是,林家三爷起身去圆明园东北门。

三爷在东北门呆坐了一整天,太阳落山时,他犯愁是回百望山还是回西直门大后仓的药材库。正巧附近客栈来拉人,询问他是否要住店。三爷一想,得,干脆就找个客栈凑活两宿。

圆明园附近有不少客栈,都是给来这里觐见的外地官员准备的,条件都不差。三爷瞧着领他去的客栈是附近最干净也是最贵的,便欣喜的住下。客栈东家是一对夫妻,老板娘拿着钥匙引三爷到最好的客房,打开门,侧身靠在门是问,:“小爷,可否需要姑娘?”

三爷看了她一眼,心说爷的姑娘也不能在这荒郊野岭的,于是摆摆手,请老板娘让开,自己关上了门。

老板娘在门外轻声说:“爷想找哪位城里的好姑娘,我去请。”

三爷说:“不用了。倒是给我来一碗疙瘩汤。”

老板娘继续说:“疙瘩汤马上来,那事儿您想好了就到柜上告儿我。”

喝完疙瘩汤,三爷百无聊赖躺在床上,他被老板娘的话勾搭地起了性,想起如月,却想不起那晚的如月,是哪个楼的如月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三爷穿好衣服,到柜上找老板娘。

老板娘正收拾着,准备打烊,  见三爷来,热情地说:“呦呵,您起来了。”

“大姐,”三爷的每个情急之时,都像变了个人,他恭恭敬敬地对老板娘说:“大姐,西直门附近的大店里,有个如月。”

老板娘瞧着柜上的东家,媚笑起来。招手让自己男人过来。

“西直门附近的大门面,有个如月。你跑一趟,给小爷请来。”老板娘对自己男人说。

“哪个如月?”

老板娘和老板一起看着三爷问。

“具体我也记不清,好几个如月。哪个都不差。最近一次,应该就是西直门附近某家店面的,叫如月。”

老板娘和老板听完,哄堂大笑。幸好店里没了别人,俩人笑得是真痛快。

老板说:“附近也有大的门面,应该也有叫如月的。”

老板娘斜着眼看老板,刚要说话,老板赶紧解释道:“我是听他们说的。我没去过。”

三爷不等老板娘接话,插嘴道:“还是西直门附近的。我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老板娘和老板又一次哄堂大笑。

老板娘抽笑着说:“我们跑个腿儿,跟姑娘拿一样的银子。”

三爷说:“那您可真是狮子大开口。”

老板娘说:“门口也有如月,那个便宜。”

三爷拜拜手说:“成,您别说了,翻倍就翻倍,只要西直门。”

老板娘爽朗地拍着她男人的肩膀说:“官人,走着。”

三爷把那位从西直门请来的如月,留了两晚。老板娘嬉笑着说三爷赚了,一次跑腿儿费换了两个晚上。三爷笑着说:“我可是体力活,不比你们跑一趟轻省。”

那位如月是第一次见三爷,这么玉树临风的,如月都觉得应该倒找他些银两。她还想继续留下,三爷知道次日李公公会来,不敢误了正事儿,只说以后会去看她。但临了,也忘了问,她到底是哪个如月。

送走姑娘,吃过早饭,三爷到东北门等李公公。李公公一身农夫打扮,出现在东北门。李公公说:“跟我来。”

三爷跟着李公公,来了他住宿的客栈。老板娘和老板麻利儿地将李公公和三爷引到三爷的高级客房。三爷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自己人。

李公公关上门,对三爷说:“这几日可好?”

三爷不好意思地说:“好。”

李公公说:“我是怕,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这客栈的东家,是咱们的人。”

三爷说:“看出来了。”

李公公起身开门,请等在门外的二人进屋。

李公公说:“日后有什么事儿,别去东北门等了。就来客栈。”

三爷心说这样好,方便。

李公公又说:“三爷,您把现在的情况捋捋。”

三爷站起来,毕恭毕敬地介绍:“医馆里外上下跑了几圈儿,没什么发现。只有停尸房,应该是放着什么东西。只是一时拿不到钥匙。不过,拿到了钥匙,那么大个龙首,我一个人也拿不走。正好需要人帮忙。”三爷说着,看向老板和老板娘。

李公公说:“看来三爷是找到些眉目了。”

三爷本想告诉李公公,用山顶换龙首的计划,但不知为何,他没胆子说。他怕暴露了自己和巴斯德的交情,也觉得在家国天下面前,把和洋人的交情拿出来说,就实在是不懂事儿了。

李公公见三爷不说话,问:“大爷可好。”

三爷反应过来,急忙问:“大爷甚好。对了公公,病人可好?”

李公公欣慰地说:“病人安好。”

三爷说:“李公公,龙首的位置尚不能确认,还需要些时日。”

李公公说:“也不在这一日两日。且抓紧些,就好。”

三爷说:“有了眉目,我找客栈找二位前辈。”三爷向老板和老板娘拱手致意。

李公公说:“请三爷见谅,我们不敢一开始就把您拉进来。也确实观察了您一段日子,才敢这样做。”

三爷点点头。

李公公说:“不宜久留,散了吧。”

三爷从客栈出来,心乱如麻。他总算明白,自己这是掺和进了何等大事里。仔细回想近日所言所行,无一出格,也甚是后怕。春风和煦,自己的言行举止,被暖阳照着,也都被某些眼睛,监视着了。

他原本往北去,走了几步,掉头向南。他要回大后仓,稳一稳。

当时的北京城里有四座教堂,三爷独爱新街口这座,可能是堂门口的那眼水泉,冬天暖夏天凉,什么时候看见,都让人心旷神怡。

今日三爷心里不痛快,一个人在泉水边坐了会儿,就顺着旋梯爬上钟楼,站在那里远望南边的胡同和皇宫。然后,转身面向那口大钟,出拳敲击。拳头和铜器的碰撞发出低沉的闷响,声音并不大,但还是引来胖副手站在院子里朝钟楼喊:“三爷,您来啦。”

“嘿,神父。”三爷见着副手,看着他的秃脑门和大胡子,就想拿话编派他。

副手像往常一样接了一句:“我不姓黑。”

走下旋梯的三爷嬉笑着把手搭在副手的肩膀上:“你们头儿姓金,您姓黑,多好。”说笑间,二人默契地一起朝后院去,到储藏室拿酒喝。

“您可是有阵子没来了?”副手边走边想其实自己弄个汉姓“黑”,也不错。

“这阵子忒忙,嗨,全是瞎忙。”三爷自言自语。

副手拍着自己的秃脑门,捋了捋下巴上的大胡子,看着满脸官司的三爷,淡定自若地说:“何必那么处心积虑,凡事还得顺天意。”

这位意大利副手,矮胖矮胖的,为人随和还有点滑稽。甭管他说什么,三爷都会给他怼回去,斗个嘴图个乐。今儿,胖副手一副得道高僧的派头,这让三爷很不耐烦,深吸口气准备对胖副手开喷,刚冒出“我说你”几个字,后院本草堂药材库附近,也就是大后仓胡同子里,飘来孩子们响亮的歌谣:

“西堂泉水清又清,十三岁的小子分不清,大口喝下西泉水,不出半日丢了命。”

二人手里的酒杯悬空着,胖副手老半天不说话。三爷赶紧解围:“别上火,大人吓唬孩子。就是不想让他们进来瞎闹。”

副手翻了个白眼,又盯着自己手里那杯满满的葡萄酒,迟疑片刻后一口干了。三爷满脸的官司就这样移到了胖副手的脸上:“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

“行了,黑先生,您不说了么,顺天意。”三爷随着也干了那杯酒,再用手掌抹去上嘴唇的酒渍,“嗨!这种满身都是嘴却说不清的苦,您体会了吧。你们在别人地界儿上,被说几句就委屈了?这可是我们自己的地界儿,要自己的东西还得他妈的拿自己的地去换!”

“打听到底细了?”胖副手想起那龙首的事儿,关切地问。

“百望山还没开口,也不是,我还没开口问。”三爷给自己和胖副手又斟满一杯。“那疗养院,这将来你们老了,是不是都住过去?”

“谁知道有没有我们的份儿。”胖副手不屑地说。

“这周边一共也没多少洋人,您不过去,谁住?”三爷说。

“哼,那么老高,夏天热,冬天冷,老弱病残上得去下不来,想一出儿是一出儿。”意大利的洋人们没有说话的份儿,他们都是听着公使联盟下通知,从不被征求意见,这也让他们对公使联盟心生芥蒂。东交民巷的安排,即使对他们有利,也会被他们分析成无利。

“得,甭想了,喝酒喝酒。”三爷说。

“干了干了。”副手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这么着,咱把后墙上开个小门儿,两边往来都方便,剩得绕路。我再找俩好厨子,日后您这满屋子酒,不愁没人喝了。”三爷比划着说得兴高采烈。

“早就应该这么干。可就是别让金先生知道。”胖副手说。

“他一天到晚不吃不喝的,干啥?”三爷说。

“可不,端着,飘着,没劲。”胖副手摆动着手说。

“行,明儿我就把这话,告儿金先生去。”三爷说。

胖副手站起来说:“我跟掌柜的说说如月去。”

三爷赶忙嘻嘻哈哈地把他拦下,嘴里念着:“得,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林家大哥把药材库交给三爷,是因着三弟来年要娶亲,希望他安定下来跟夫人好好过日子。林家上下无人不知,三爷还有“如月”这么一种癖好。三爷自己也纳闷,怎么就在“如月”上,欲罢不能。

“如月”就像个引子,先是让三爷想到美玉。他深吸了一口气,把美玉的样子埋下去。然后镇定思绪,努力让自己想起嘉柔。

三爷给自己列出一些理由,比如自从掌了药材库的家,要定是给大栅栏报账。药材进进出出,账目复杂冗长,不妨找嘉柔帮忙。

既然已许久未到通州,不如去看看。

次日一早,三爷拿起账本,策马到通州沈家去。

午饭前,三爷赶到。沈家的门房儿吆喝了一嗓子:“三爷来了。”

这一嗓子,把懒洋洋过日子的沈家上下,全喊起来了。

沈易氏从后院疾步往前院来,因着沈宗福去了大营,她得出来接待。

“三爷来了。”沈易氏满脸对着笑。

“夫人。”三爷还是叫不出一声岳母,不过她接着说:“我来看看三姑娘,夫人。”

这些日子,沈易氏被嘉柔缠着,追问三爷为何突然回头。沈易氏根本不知如何作答。今日三爷来访,算是多少解了她的难。虽然此时沈易氏依旧不知三爷的葫芦里卖的药,但他的来访,足以向女儿证明些什么。

“嘉柔念叨三爷多日了。”沈易氏给三爷铺垫,希望他等下见到女儿,热情些。

三爷说:“近来柜上很是忙乱,我又不通账目。特意那来,给,给”,三爷想说给少奶奶,却说不出口,“给三姑娘看看,请她帮帮忙。”

听完这话,沈易氏满心欢喜,她总算等到了三爷的诚意。沈易氏转头对丫头说:“去,把三姑娘唤出来。”

丫头没动窝。沈易氏扭头看向丫头,发现她正盯着三爷傻笑。

“嗯!”沈易氏清了清喉咙,丫头还是没动。

沈易氏只好伸手拍拍她,说:“丫头,去后院,把三姑娘请出来。”

丫头这才回了神儿,说:“哎,哎,是,夫人。”

丫头退下,沈易氏瞥了一眼三爷,心说真是攀上一个不省心的。这将来随这姑娘陪嫁过去的,只能是老妈子了。

沈易氏继续和三爷寒暄着,不一会儿嘉柔就在丫头的陪伴下来到会客厅。丫头贴身站在嘉柔身后,沈易氏见了,无奈地说:“丫头回屋歇吧,让张妈过来伺候。”

三爷一直就没主意过丫头,他只径直走向嘉柔,说:“那个,这是  柜上的账目,想请姑娘帮忙看看。”

嘉柔淡淡一笑,看了一眼母亲,沈易氏知趣儿地绕过他们出了门。嘉柔见四下无人,大大方方地说:“三爷,我先学起来。”

嘉柔把三叔改成了三爷。

“那就有劳三姑娘了。”三爷不知如何称呼嘉柔,便还是叫她姑娘。说完这话,二人有点抹不开,谁也不知下一句该说啥。

冷场了好一会儿,嘉柔开口说:“三爷,一河叔从老家回来了。我有一事跟您商量。”

三爷赶紧接话:“三姑娘,您请讲。”

嘉柔原本是想痛痛快快说的,却被三爷实在见外的“您”弄得没了情绪。她叹了口气,整了整情绪,说:“一河叔家的地没了,一家老小没个地方活,所以,他这趟就把媳妇儿子都带到通州来了。”

“地怎么没了?”

“被德国人买了,盖了教堂。”嘉柔倒了半杯茶递给三爷。

“怎么想着要卖地?遇着什么难事儿了?”三爷问。

“说是去年发了水,就把地卖了,换成钱买吃的。”嘉柔说。

“哦,”三爷跟嘉柔曾有说不完的话,也不这么  见外。只是这几年,有了美玉,他就跟她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对方是美玉,二人会在这个问题上来来回回堆很许多话,可在嘉柔面前,三爷就把对话的节奏拉的很快。他哦了一声,接着问  :“那姑娘,您想跟我商量的是何事?”

“三爷,恕我直言,家里为了供弟弟和容川念书,出了一大笔银子,不裁撤下人已经不错了,再加了两张嘴有点吃不消;再者说,他一家老小都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也怕别的家丁不自在。”

“哦,那就让一河媳妇和儿子,去我那药材库。我正要填几个人。”三爷轻巧地说。

嘉柔深情地望着三爷,“一河叔从小格外疼我,上面姐姐下面弟弟,家人时常想不起起我,是他总嘱咐厨房给我分一碗姐姐们的西湖藕粉羹。您别笑话,我变卖了些嫁妆,赶紧给他们在老家置了块地,不然就这么在京城漂着,搁谁也不踏实。”

三爷看了她一眼,  “嗨,这点儿事儿。山东乡下能用着几个钱。还用着姑娘卖嫁妆。”三爷说这话,真是觉得这不算什么。

嘉柔也不是傻姑娘,她了解三爷的为人,也就没把三爷的反应,误解为对自己的深情厚谊。

“已经变卖了,钱也给了一河叔。”嘉柔笑着说。

“呦呵,姑娘心真好。”三爷说。

嘉柔抬眼看向三爷,换做以前,三爷的这句夸赞能让嘉柔欢喜上半个月,并仔细揣摩他这话里含着多少对自己的喜欢。但今天,嘉柔眼里的笑,更多是她对自己的认定。

三爷见嘉柔看向自己,也礼貌地看向她。不知为什么,那一瞬,三爷眼里映出的是美玉的模样。

片刻后,三爷将目光移到院子里,脱口而出:“明儿,我得去趟百望山,有什么要带给嘉略的,我帮姑娘捎过去。”

聪明的嘉柔一眼就看穿了三爷的心思,她像是早就筹谋好,连珠炮一样说出下面的话:“我和奶妈也要去呢,祖母想孙子了,让我娘过去看,我娘懒得折腾,就派我和奶妈过去。三爷若不嫌,您骑着马,跟着我们的车,正好一辆车走了咱们。”嘉柔做出毫不知情,格外开心的样子。

三爷楞了一下,“行,那咱们一起走。”说罢出了北屋。

嘉柔看着三爷的背影,努力将心底里涌出来的难过压下去。她没过多的心思,只是想弄明白,三爷为什么突然来提亲,他为什么会没有任何征兆地回头。

三爷想起上次在医馆大厅,确是见到了嘉柔。此刻他才想起来,嘉柔必是见过美玉了。这么一想,他心中冒出诸多疑问,于是返回北屋门口,问:“姑娘去过百望山了  。”

嘉柔笑着说:“去过,那天您也在。”

嘉柔过度的淡定让三爷警觉,他意识到嘉柔在跟自己逗闷子。

“那,姑娘是去看嘉略?”

“对,不仅见了嘉略,也见了伯驾,和,和美玉姐姐。”嘉柔笑着瞥了一眼三爷,然后把目光移到院子里。

三爷不说话。

嘉柔接着说:“明天,我还要到山顶去看看。”

“山顶?”三爷惊讶地问。

“对,山顶。伯驾说,您很快就能帮他们买到山顶,到时候,他们会在那里种一大片葡萄架。”嘉柔往外看着院子,若无其事地说。

三爷听出嘉柔话里有话,但更令他诧异的是,嘉柔说话的调调,怎么有着些许美玉的影子。

“你上去过了?”三爷继续追问。

“对,我和嘉略,伯驾,美玉姐,一起上去的。”嘉柔觉得三爷有点紧张,其实她自己也很紧张,说出“美玉”两个字的时候,嘉柔的心是慌的。

其实,三爷对于嘉柔结识了美玉,略感不安,但还能自控。倒是山顶,令他不安。为了遮掩自己的不安,三爷赶忙接话道:“哦,哦,我还没上去过。”

嘉柔见三爷越发紧张,自责是否把话说得太直,便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三爷,您不想去看看么?那里可是能看到整座北京。”嘉柔转身看向三爷,她看到的是一位不安的三爷,像极了两年来,那个不安的自己。嘉柔像打了胜仗一样,一种莫名的轻松惬意油然而生。

三爷见嘉柔满眼笑意,直直地看着自己,匆忙移开目光,躲闪着看向院子里的那颗槐树,说:  “行,那明天到山顶去看看。”

嘉柔笑而不语,她跟三爷点头示意,起身离开会客厅,回后院去。嘉柔边走边想,若日后能如此相处,那定会是稳稳地一生。迈过连廊上前后院之间的那个门槛时,嘉柔突然想起美玉姐的那句“喜欢自己”。她的美美地笑起来,欣喜地觉得,这就应该是所谓的“喜欢自己”。

五月的百望山满眼青翠,医馆的灰墙被映衬比冬日鲜亮不少。眼科手术引来的客流,排满了山脚的小路。三爷看着那些正在说笑的病人和家属,很是惊讶。他没想到,不出半个月,九国医馆竟门庭若市了。

医馆楼外支了一张桌子,容川坐在内侧,紧张认真地和坐在外侧的病人交谈,时不时点点头,时不时又低头书写,再转身向左,拉开左侧的抽屉,把一张写着数字的挂号条和刚刚写下的病史记录一起递给病人。然后,再头也不抬得摆手示意下一位病人坐下,重复刚才的那套流程。容川身下的桌子上,大号的白纸黑字:“挂号”。

三爷前面走,嘉柔后面跟着。他们不敢往队伍里走,怕病人们误会他们是插队的。

三爷在挂号桌附近停了停,犹豫要不要跟容川说句话,但瞧着他实在忙得不可开交,又瞧瞧身后排了好远的队,三爷决定直接进到医馆里,去找巴斯德。

三爷进医馆到底是要找巴斯德,还是要和美玉来一次偶遇,只有他自己知道。嘉柔倒是真的想去看看美玉姐。

医馆大厅塞满了人,有人在不停地提醒不要大声喧哗,保持安静。

“这都是找伯驾看病的?嘉略可真行啊!他给这么大的名医做助手。”嘉柔骄傲地说。

“等会儿我跟巴斯德寒暄几句,让他带咱们到山顶看看。”三爷看着眼前拥挤的人群,咧着嘴说。

“我去找美玉姐姐,问个好。”嘉柔毫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忘了美玉和三爷有可能的某些联系。

三爷果然被这句话吓着了,他完全不知说什么,眼瞧着嘉柔钻进息壤的人群里,径直朝护士站的方向去。

正不知如何去留,荷兰人艾克曼在二楼的楼道里瞥见三爷,他侧身逆着上楼的人流往下走,挥着手大声嚷嚷着,热情地跟三爷打招呼:“三爷!”

三爷向艾克曼挥手,站在原地不动,等他下来。

艾克曼好不容易挤出来,说:“院长去城里出诊了。”

三爷说:“哎呦,老艾。医馆生意真好。我瞧见山脚下都有号贩子了。”

“三爷您抬举。人是不少,可还有不少不能马上付诊金。这真得多谢您帮那些欠账的弥补。”艾克曼鞠了一躬。

人群太过吵闹,三爷说:“我看咱还是外头说去吧。”

二人互相谦让着,走出医馆。

“这里清静。老艾,你是真会过啊,我没说要缩短药材的账期。”三爷哈哈笑起来。

艾克曼也笑起来:“他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病患是多了,我们要准备的器材,药品也多了。现金流很紧。您也知道,这医馆并不是拿来赚钱的,真是维持个经营。”

换做以前,三爷不会把这些话往心里过,但如今,三爷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艾克曼这句有意无意的话,作证了三爷所想:“医馆自然不是用来赚钱的,不然也不会把龙首放在这儿。”

三爷抬眼看向院子,这四层高的医馆,两层高的宿舍,药房,食堂,教堂,配着旁边的女校,还有那葡萄园。这么大手笔的买卖,不为赚钱,图个维持经营。三爷埋怨之前的自己太幼稚,从没想过占了大片百望山的医馆,到底是用来做什么。

嘉柔也从医馆走出来,来到三爷和艾克曼身旁。很有礼数地向艾克曼问好。

三爷说:“既然巴院长不在,那我们去葡萄园转转。”然后看了一眼容川,他还在忙碌,头也不抬地写着。

嘉柔跟着三爷,和三爷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三爷不说话,嘉柔就开了个话头儿:“我们不是去山顶么?”

三爷说:“对,山顶。”

嘉柔问:“那您为何说去葡萄园。”

三爷说:“我怕他跟着。”

嘉柔点点头,说:“也是。对了三爷,美玉姐让我跟您问好。”

三爷听了这话,就迈不动步了。他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

嘉柔瞥了一眼三爷,没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我跟美玉姐说,和您一起,要到山顶看看。问她去不去,她说不去。”嘉柔说到这儿,就不说了。

三爷快几步跟上,问:“然后呢?”

嘉柔又瞥了他一眼,看出他眼里的焦虑,接着说:“然后我就出来了啊。”

三爷着急地问:“不是,我是说她怎么就跟我问好了。”

嘉柔停住脚步,正面三爷问:“您急了?!”

三爷发觉自己露了马脚,侧脸过去,不敢看嘉柔。

嘉柔冷笑了一声,说:“您有什么好瞒的?咱们尚未婚娶,一切都来得及。”

三爷想顶回去,但一想,若不是美玉不肯为妾,若不是要拿山顶换龙首,他也不会情急之下,去下彩礼。所有这些,最对不住的,就是嘉柔。她跟自己发两句牢骚,也就忍了吧。

“咱不提这些。”三爷往前走。

嘉柔还是年幼,虽很聪明,却总是未经历世事的。她一下子急红了眼,哭了出来:“心里别扭。您不别扭么?”

“还好。”三爷停下来。对嘉柔,他是心有不忍的。

“您凭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别扭,美玉姐也别扭。就您不别扭。”嘉柔呜呜哭着,声音很大。

幸亏四下无人,但三爷也慌了,皱着眉头说:“哎,是有些别扭的。”

“为什么不接美玉姐走?您又不是没地方放她。”嘉柔质问起来。她自己是被情所困过的,但自己是有着落的。嘉柔心疼美玉,她看不得美玉落单,想不得美玉一个人时,得有多痛。

三爷傻了,他不明白美玉如此之言,到底要说什么。三爷唉声叹气了几声,说:“嘉柔。”这是三爷两年来,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可不是那种寡情薄意之人。美玉,不瞒你,我确实打算接走,可是她不肯。”

嘉柔抹着泪问:“然后呢?”

三爷说:“然后我俩就闹掰了。”

嘉柔深呼吸几次,说:“然后您就来娶我?”

儿女情长真能救英雄脱离困境。三爷一直怕的是嘉柔发现自己娶她的目的是山顶。但按照刚刚她所说的,他三爷娶嘉柔的动机就成了美玉不肯下嫁。这倒是个再好不过的说辞了。

三爷心里轻松不少,原来是嘉柔所想不过是:我三爷是要娶亲,娶不到那个就娶这个。还以为嘉柔承袭了她母亲沈易氏的睿智,自己往后不好隐瞒什么。但这么一看,嘉柔还是陷在那点男女之事里,那日后也就好相处了。

“您别这么说。我和姑娘早就有婚约,有没有美玉,咱们都是要完婚的。”三爷自言自语地,他说给嘉柔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身为京城名门本草堂的少爷,他深知自己在婚嫁大事上,没有多少回身的余地。

嘉柔沉静了一会儿,说:“咱趁着天亮,赶紧上山吧。”

“请姑娘带路。”三爷说。

今年的葡萄园比去年扩了一半,原来那条通往山顶的小路被新的葡萄架遮住,嘉柔带着三爷饶了好半天,也没找到路。

三爷说:“别找了,咱自己摸索着往上爬吧。”

本来半个时辰可以爬上去,这一绕,快一个时辰才上去。艰险处三爷拉着嘉柔,二人也不觉为难。刚刚吵的那一架,倒是拉近了彼此。

登顶时太阳开始西落。也好,阳光不那么刺眼,视野倒更透彻。壮丽风光一扫山脚时的所有不悦,嘉柔踩上那块大石头,指着东边说:““您看,这里恨不能瞧见通州大营。”

三爷早就被一望无际的视野震惊,他一言不发,一脚迈上制高点,内心澎湃不已。他插着腰,面迎着山风,看着眼前的京华大地,“老天爷,这不是把全北京看个透。”三爷依旧无言,他把这句话放在在心里念叨了几遍。

三爷站在石头上,把北京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嘉柔见他痴醉的样子,不想打扰,就自己跳下石阶,走到一颗槐树下。

嘉柔说:“要是有望远镜,说不定能看到我家院子。”她踩下一串槐树花,低头嗅了嗅,念叨着:“真香啊。”

“等会儿各家就要生火做饭,看看什么叫人间烟火,袅袅炊烟。”三爷留在石阶上,自言自语,他想把北京看得再仔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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