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三爷完婚大后仓(1 / 2)
三爷一路往南,没在百望山停留。他想直接回大后仓,找胖副手,喝酒解闷儿。
城里的冬天比燕子湖和百望山都暖和很多。这里人多,房子多,家家户户又做饭又生火,便没有北边儿的山里那么冷。药材库的晚餐因三爷回家格外丰盛,三爷让全有到隔壁叫胖副手过来一道进餐。
胖副手见三爷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小心翼翼地问:“我都快半年没见您了。”
三爷举着筷子,不知道往哪儿伸,眼前的大鱼大肉,一口也懒得动,他一边看着眼前的菜一边说:“给百望山修水系,一天也没闲着。您怎么样?”
胖副手嬉笑着:“怪不得您是又黑又壮的!体力活不白干!不过,那疗养院还没动工?这么说我能在城里多住些日子。这是好消息,那咱们得干一杯。”
三爷干了那杯酒,说:“我这儿可没什么好消息。全是烂摊子。”
胖副手问:“说来听听。”
三爷盘算了好半天,他得挑出那些能拿出来说的事儿,也只有美玉这件事儿能说了。
“嗨,我都没脸开口,不是一直想接美玉进大后仓么?被一个美国大夫,给截胡了。”三爷抿了一口酒。
“美玉是谁?不是叫如月么?”胖副手不解地问。
“您别打岔行么?美玉,九国医馆的女护士。我跟您说过啊。”三爷伸着脖子瞪着眼,他开始怀疑自己难道都没跟胖副手提过美玉?
“哦,好像是说过。”胖副手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低头吃肉。
“我没说过么?!”三爷疑惑起来,他问胖副手,也问自己。
胖副手满嘴嚼着东西,说:“您应该是真的没说过。倒是那如月,我记得清楚。”
三爷看着胖副手,眉头紧蹙,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从未和他提起过美玉,他目光空洞地发起呆,想着自己到底把美玉,放在了哪里?
胖副手继续往嘴里塞那些鱼和肉,唔囔着说:“您接着说。截胡了,然后呢?”
三爷闷了一口酒,摇着头叹着气,无奈地笑,说:“然后就是我活该。我他妈就活该被截胡!”
就着这些烦闷和自责,三爷喝大了,他想着巴斯德,伯驾,老板娘和胖副手的话,无一不证实着,自己对美玉的情谊,极为凉薄。难不成,真如他们所说,自己对美玉不过尔尔?可为什么每每面对美玉就难以自控?整日整夜地想着她,也是真心要娶了她。况且,美玉的即将远去,的确让自己如此痛彻心扉啊?!可怎么在旁人眼里,自己对美玉不过尔尔呢?不对,我还是真心喜欢她的,不然,我不会不敢想没有美玉的日子该怎么过,可是,这美玉要的名分,也的确是办不到,总还是不能为她冲撞了家里。
三爷问自己:“林老三,你有个好出身,又遇到一位好姑娘。怎么就好事儿变坏事儿了呢?”
此时的三爷还想不明白,林家是他赖以存活的根基,在口粮和美色之间,任谁也只能选择口粮。他不是一个完全自立的人,自然要受控于他赖以存活的根基。美玉是他安稳生活里的锦上添花,锦缎上没有花还是锦缎,这一点,三爷把得很牢,只是尚未意识到罢了。
喝大了的三爷叫来全有,短着舌头说:“去叫如月。”然后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全有只好转头问胖副手:“先生,您可知道,谁是如月?”
胖副手挥着手往外去,说:“这事儿您可别问我。我是洋和尚。”
全有先把三爷扶到床上,然后出门去找老伙计问如月的事儿。
老伙计进屋瞧着三爷烂醉如泥,咧着嘴苦着脸对全有说:“收拾收拾你也去睡吧。”
全有说:“可是,三爷让找如月来。”
老伙计挥手打断他:“小孩子家,别胡说。赶紧睡觉切。”
全有点头哈腰,随着老伙计出来。边走边问:“到底谁是如月啊?”
老伙计嬉笑着,跟全有耳语道:“烟柳巷里的姑娘,都叫如月。”
全有傻笑起来,挠着头回自己屋,他贴近自己娘说:“娘,没想到三爷是这样的人。”
全有娘纳闷地看着他。
“他竟是要找烟柳巷里的姑娘的。”全有继续傻笑着。
全有娘白了他一眼,心说:那么风流倜傥的公子,不找才是奇怪。
全有自顾自地说:“我还以为三爷是正人君子。”话说一半,全有禁不住嘿嘿笑起来。
全有娘说:“这傻孩子,快睡觉。”
全有就这么嘿嘿地笑了一宿。
次日,全有起得老早,到三爷屋里查看。三爷也起来了,半坐在炕沿儿上。见全有来,说:“倒水。”
全有答应着,忍着笑。
三爷斜眼瞧着他,问:“你笑什么?”
全有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三爷想了想,说:“不对啊,昨儿我不是让你去请如月么?人呢?”
听完这话,全有憋不住了,嘿嘿笑起来,说:“那我现在去找吧。您告诉我,哪个如月?”
三爷愣了愣,说:“大白天的,赶晚上吧。哎呀,哪个如月,不记得了。”
全有忍不住浑身哆嗦起来,笑得要抽筋。
三爷瞪着他,说:“滚,滚远点儿。”
全有笑弯了身子,退下。
大后仓的日子,惬意安然,有酒有肉,有后身儿的洋神父,也有附近的如月。三爷妥妥美了几天,把那些烂摊子就着酒咽下,然后忘到脑后。
可日子怎么会轻易地放过谁?大婚将至,大哥大嫂派了好多人过来收拾婚房。冬至之日,就要迎娶嘉柔过门儿了。
大红的绸缎挂起,红蜡烛摆上,裁缝过来量体裁衣,下人们脸上喜气洋洋。全有问他娘:“三爷是要娶亲么?”
全有娘点点头。
“是昨日那位如月姑娘?”全有嬉笑着说。
全有娘敲打他的头,说:“小兔崽子,哪有这么编派东家的?”
全有撅着嘴挠着头说:“娘,您下手真狠。不是如月就不是呗,干嘛打我。”说罢,又嘿嘿笑起来。
“全有。”院子里传来三爷的喊声。
“快去,快去。”全有娘推自己儿子出去。
“三爷,我在这儿。”全有原本没有笑,可跑到三爷跟前时,又憋不住笑起来。
“你是点了笑穴是么?备车,我去趟百望山。”三爷要回百望山看看,他惦记着美玉,要在自己大婚之前,再和她见一面。
全有嘿嘿笑,他很想问三爷是不是到百望山找如月,可没好意思开口。
一路上,全有跟三爷说说笑笑,全有来京已有大半年,方方面面也都熟络了。毕竟是年轻孩子,适应起来很快。
“等会儿你放下我,就回吧。我住上几天再走。”三爷对全有说。
全有盯着近在眼前的医馆大楼,说:“三爷,我能进去瞜一眼么?”
“走吧。看完赶紧回去。省得你娘担心我把你带坏了。”三爷说。
全有睁大眼睛看着三爷,心想三爷是怎么知道自己和娘的对话。
三爷笑着说:“看你这几天那一脸的坏笑,我又不傻。”
医馆的走廊亮亮堂堂的,每个房间的门都开着,暖阳从门**进来,一道一道均匀地铺在走廊的地板上。三爷瞧见护士站里,美玉正正忙着给病人准备药品,长颈优雅地画出弧线;玉手如舞蹈般在瓶瓶罐罐间穿梭;她完美的侧脸,在光线的投射下,更显娇媚;偶有病人来询问事宜,她便探出身子,微笑着耐心解答。如果美玉没有这样迷人该多好,三爷此刻的心,也就不会呼之欲出。
踩着走廊里光线的瘢痕,三爷一步步走近护士站。见有人过来,美玉下意识地扭身抬头,这一回眸,再次震慑了三爷的心,他甚至有些不情愿地承认,这张看了两年的脸,依旧如初见时那般惊魂摄魄。
“忙么?”三爷开口问。
“太忙了。”美玉慌张地低下头,“此刻抽不开身,等晚一点儿再和您说话。倒是巴斯德院长正在四楼在收拾东西,您可以去那儿坐坐。”
这句委婉地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拒绝,让三爷把正要往前的脚步,收了回去。“行,那我等会儿来找你。”
全有紧跟着三爷,见他和女护士说话,就站在远处等着。见三爷一脸不高兴地转身上楼去,才敢在走廊里溜达起来。
“你来。”美玉见全有东张西望地,喊他过去说话。
“您叫我?”全有边答应边走向护士站。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大后仓来的?”美玉问。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大后仓来的人。
“我是三爷家的伙计,叫朱全有。如月姐姐好。”全有的确被美玉的容貌惊艳,他没过脑子地自然地叫出如月,片刻后又立即捂住了嘴。
美玉淡淡一笑,问:“如月?”
全有赶紧摆着手,说:“不是不是。”说罢扭身跑开了。
美玉低下头,沉下脸来。围过来的其他病患和家属七嘴八舌地问去哪里检查,去哪里拿药,美玉一个接一个耐心解释,一下子也就忘了这档子事儿。再想起来的时候,她也懒得找三爷去问个究竟了。只是脑子里晃了下嘉柔妹妹的样子,心想以后那妹妹就得想开点了。
这声如月,让美玉下了远去法兰西的决心。
医馆四楼,巴斯德正在书架上寻找自己要带走的书册。
“院长,这么急?!不是过了春节再走么?”三爷皱着眉头问,他已经被美玉的即将离去弄得伤神,巴斯德也要走,更令人低落。
“医馆这么大,要交接的事情太多,至少得一个月。您快进来坐吧,自己倒茶。”巴斯德从梯子上下来,手里捧着基本拉丁语的医学词汇。
“过几日,我得在大后仓成个亲。得有日子来不了百望山了。”三爷说。
巴斯德格格笑起来:“这事儿我知道,嘉略和容川已经请假回通州去帮忙操持,上个礼拜就走了。反倒是三爷把成亲的事儿,说得像是办个简单差事儿。”
“本来也是。”三爷拉着脸,他明白了刚刚美玉为何如此冷漠,想必由着嘉略请假,得知了自己要大婚的消息。
巴斯德哈哈地笑着说:“三爷手里是一把的好牌,可就是高兴不起来,对吧?”
三爷摇摇头:“院长,您也别挤兑我。自从接了那档子事儿,就没顺当过。”三爷又一次把所有的不顺,都归结为因龙首而起。
巴斯德说:“应该是,自从您独立为人,就没顺当过。”
三爷起身,噗嗤笑出来你:“院长笑话我。不过,您说什么我都爱听。我早就把您当成师傅了。”
巴斯德说:“您衣食无忧,也不需要自立为人。顺不顺当都是您自找的。您随时可以回到顺当的日子里,老老实实坐会林家那个少爷,什么烦恼都没了。不说这些,朝鲜不远,以后游山玩水,到朝鲜来找我。”巴斯德把那本拉丁语词汇和桌子上的其他书籍,整齐地码放好。
“那是自然,一定会到朝鲜去看您。就是不知道您走后,谁来看管那龙首了。”三爷垂目盯着地板,不敢抬眼看他的好师傅巴斯德。
巴斯德楞了一下,盯着书架,说:“三爷还放不下?不是说了么,只要放下,一切便又都顺当了。”
三爷说:“您说得对,我自立成人就是因着这档子事儿。现在弄得我,要是不把它找着,就好像立不起来一样。”三爷这话,把他自己都逗乐了。
巴斯德也站起来,老半天,憋出来几句话:“这世道,都不由人意。我就是个大夫,只想看病救人。可是东交民巷说的没错,没有他们,我也来不了这百望山行医,更不可能有这么一座庞大的医馆。有时候我也想,我们到底是来行医的,还是如东交民巷所说,不过就是他们布局的一部分。”巴斯德语噎,不想也不敢再说下去。
三爷被巴斯德的后半段话触动,这是他头次意识到,巴斯德本身也是东交民巷的一部分。他自言自语地,重复起巴斯德的话:“您是他们布局的一部分,这话倒没错。”
巴斯德说:“老弟,我走了也好,这样就不有你我二人对峙的一天。”
三爷走到窗前,说:“疗养院还建么?”
巴斯德说:“他们挪走我不就是为了建疗养院么?”
三爷紧接着问:“玫瑰山呢,还扩建么?”
巴斯德紧张地碰洒了桌上的茶杯,茶水印湿了最下面的书,他慌手慌脚地擦拭起来。“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是东交民巷说了算,扩不扩建,就看新来的院长,如何与东交民巷协商了。安德烈又缠着您说扩建的事儿?”
三爷说:“那倒没有,我近日也没见着他。只是突然间起来,百望山的土木工程多,一个接一个,水系,疗养院,玫瑰山。”
巴斯德说:“百望山的故事也多,你我还都是故事的守护人。”
三爷看着巴斯德,欲言又止。十年了,他和巴斯德之间的深情厚谊,在分别之际,水落石出。
“三爷,”巴斯德叫住打算离开的三爷。“我肯定会回来,我想,也许,美玉也会回来。所以,您得多保重,别硬往石头上撞。”
“你会回来,美玉肯定会回来,这点我坚信不疑。只是,龙首跟他们谁都没关系,只是我,是我林老三要拿回来。”三爷停住脚步说。
“该放下就放下。”巴斯德说。
“整个中国都放下了。我就不放了。”三爷低沉着声调,说出这句话。
这话并不重,却也底气十足。巴斯德总认为自己不是侵略者的一员,但又觉得三爷这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可是,作为兄长和师傅,他还是对三爷说日后万一有什么事儿,朝鲜有个地方可以给三爷容身。
三爷站在原地反应了一会儿,快步上前,用他从来不屑的西洋之礼,给了巴斯德一个大大的拥抱。
晚饭后,入了夜,三爷找美玉告别,他心里还是想再挽回,但历经太多,他知道自己和美玉都疲了。不过无论如何,自己大婚的事儿,还是得告诉这位相好和知己。
“冬至那天,我就成亲了。”三爷说。
美玉不说话。她不想恭喜,也不想说风凉话。
三爷本想跟美玉说声对不住,可想着她即将丢下自己远走高飞,自己倒是那被丢弃和冷落的,也就没什么好抱歉的了。三爷也坐在那里,不说话。
美玉和三爷是彼此相爱的,谁也不比谁多,谁也不比谁少。只是苦出身的美玉更懂体谅和人情,便开口道:“日后对嘉柔妹妹好着点。”
这话让三爷冒出一股火,说:“难不成您就跟我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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