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曲终人散(2 / 2)
幸运的是,山顶的那颗子弹的确出了枪膛,但并未击中三爷。他是因昨日的那一拳重击导致的头晕,倒下的。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次日午后,山顶是死一般的寂静。他换晃悠悠地站起来,四周全是弟兄们的身躯,惨不忍睹。三爷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沈宗福,他浑身是血,已经没了气息。
三爷的头又沉又晕,看着尚未干的血迹,他推测这是第二日的午后。山顶除了烈士们的遗体,还有一面飘扬着的外国国旗。三爷踉踉跄跄地奔过去,尝试几次想把那面国旗弄下来,却都未成行。他走到蓄水池边,大口喝下几口,便决定往山下去。
离开山顶时,三爷又望了一眼山下的京城,四处浓烟滚滚,一片狼藉。三爷深吸一口气,想着不知安慰的美玉和龙首,强打精神下山去。
一路摸爬滚打,躲着那些巡山的英国兵,三爷总算下了山。但医馆里的平静,却让他甚是慌张。见艾克曼正在玫瑰山前,三爷赶忙奔过去。
“三爷!”艾克曼迎过来 ,扶住他。
“艾院长,他们呢?”三爷抓着艾克曼的衣衫说。
艾院长,低下头,缓缓地道:“先回宿舍去,休息一下,我慢慢告诉您。”
“现在就告诉我。”说完这句话,三爷又一次眩晕,赶忙用手去撑住头。
艾克曼把三爷带回宿舍。
“您快说,我准备好了,什么情况您务必如实告诉我,我都能接受。”三爷看出艾克曼的难言之隐,便焦急地催促道。
“三爷,那天一切顺利。嘉略带回了那对夫妻,他们在安德烈的带领下,搬空了玫瑰山。”艾克曼低着头说。
“然后呢?”三爷希望艾克曼能快点讲。
“然后他们挖开玫瑰山的地基,此时,你们山顶已经在交战,枪声传遍整座百望山。”
“龙首在么?”三爷紧张地问。
“在,将玫瑰山推到后,安放龙首的铁箱渐渐显露。他们把铁箱抬出来,用铁锤砸烂了锁头,小心翼翼地打开。打开时,我也在一旁看着:那铜质龙首,脖颈布满做工精美的鳞片,嘴巴张开,露出它的獠牙。龙首眼睛张开,额头上竖着龙的两只角和耳朵,沿着脖子后面还立着一排背鳍。木制底座上,雕刻有水波纹。只是长年封存,锈迹斑斑。”艾克曼向三爷仔细描述龙首的样子。
“正是,那是圆明园海晏堂的龙首没错!我听李公公描述过。”三爷坐在床边,用大拇指按着太阳穴,抑制阵阵而来的头痛。
“他们本想将龙首放入玫瑰山前面的蓄水池,但还是晚了一步,法国公使带着十几个配火枪的洋兵,围了过来。”艾克曼说。
“所以,他们还是把龙首带走了?那我们的人呢?也都抓起来了?”三爷质问道。
“那对夫妻被洋兵两枪放到了。”
“放到了是什么意思?”三爷紧张地问。
“就是牺牲了。”艾克曼放低了声音说。
三爷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镇定精神问:“然后呢?”
“那法国公使欠我个人情,安德烈好像也有他的把柄。而且,拿走龙首,是德萨马雷的私人行为,并非法国的官方命令。公使就提议说,让我们随着龙首一起去法兰西。嘉柔走过来说,她跟着龙首去法兰西。”
“嘉柔?”三爷蹭地站起来,俯身盯着艾克曼。艾克曼也站起来,点着头举起双臂扶着三爷的肩膀,说:“然后,嘉柔、嘉略和安德烈,还有你们刚刚出生的婴儿,便随着龙首一起去了天津,此刻,应该已经启程了。”
“启程?去哪儿?”三爷颤抖着双唇问。
“去法兰西!”艾克曼低下头,叹息着。“那时候,山顶已经被他们攻下,从山顶到半山腰,到处都是英国国旗,那些大兵说,中国人被全歼了,一个不剩。嘉略他们,都以为您已经牺牲。便没给自己留后路。他们知道,如果不随着龙首走,就不能完成您的遗愿。”
虽然这并不算噩耗,但家人的远去还是让三爷不能自已。他问:“嘉柔的母亲呢?”
“正和容川一起收拾东西,准备先回通州。他们原本是准备到山顶给你们收尸,但总有英国兵来巡山,便放弃了。”艾克曼说。
三爷听后,急忙赶到容川的宿舍,找他和沈易氏。
“夫人。”三爷叫了一声。
沈易氏听到这声招呼,手里的衣物掉到地上,她怯生生地回头,看见三爷很是狼狈地站在门口。
“三叔!”容川先奔了过去,抓着三爷的胳膊。
“她三叔!”沈易氏也奔过来,满面泪痕。“你还活着?他爹呢?老爷呢?”
“夫人,沈宗福大人牺牲了。”三爷和沈易氏,容川几个,抱成一团,狠狠地哭了一会儿。
“我捡了条命,可怎么嘉柔嘉略去了法兰西?”三爷问。
沈易氏心想,还不是为了你的龙首!但她没说出口,只是点点头,说:“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想法,他们要去,便去吧。等日子安稳了,三爷到法兰西找他们便是了。”
容川插话道:“三叔,我听安德烈说,他们那些法国人,拿着龙首就是为了好玩儿,图个乐子!我们大可以日后,去买回来。我在家里好好赚钱,咱们攒够了,就买回来!”
三爷拍着容川的肩膀,本想夸赞他,却实在不想多说什么。三爷转向沈易氏,拱手道:“我这几日便启程去天津,赶上他们。”
沈易氏哽咽地说:“三爷先去城里瞧瞧,咱不能忘了人家美玉姑娘。”
三爷深吸一口气,仰头向上,他预感到美玉可能出了事,这样一想,又是一阵眩晕。
“三叔,伯驾老师回来了。”容川站在留观室的窗口,指着窗外说。
三爷快步来到窗口,见失魂落魄的伯驾拉着一辆马车,马车上,盖着一块雪白的布,布下是一个人形。三爷心头一紧,迅速往后退了两步,他害怕极了,他想躲开即将迎面的伯驾,和他带回来的噩耗。
沈易氏和容川小跑到医馆外,他们和伯驾对视,谁都没说话,伯驾抬手指了指那块蒙着人形东西的白布。就散着架子走进医馆,走向护士站,推开美玉的房间,扑进美玉的床上,放声大哭。
这是美玉的丧钟,三爷听得清晰,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然后走出医馆,走到车前,紧紧盯着那块白布。
容川扶着三爷的胳膊,“三叔,节哀,节哀!”
沈易氏哭泣着:“可怜孩子,可怜孩子!”沈易氏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她哭喊道:“美玉,美玉!今日我收了你做我的女儿,你入我家的族谱,入我家的祖坟。你没有姓氏,就随了我,叫易美玉!我们易家,也算有一个有情有义的姑奶奶。孩子,母亲不会让你做这山里的孤魂野鬼!”
三爷泪目,他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沈易氏。沈易氏愁了三爷一眼,呵斥道:“看什么看!整件事儿,从头到尾,都是你不对!你好好跟我姑娘说吧。”
沈易氏掏出怀里的那块怀表,推搡给三爷,说:“这是嘉柔临走留下的,她说她拿了美玉的胭脂盒,要把这怀表还给美玉,让她也留一个您三爷的信物。”说罢,沈易氏转身回医馆,劝慰伯驾。
三爷爬上车,跪在尸体旁,轻轻地掀开那块蒙着的白布,美玉的脸也随着白布的掀起,逐渐显现。三爷伸手抚摸那张熟悉的脸,如同以往美玉抚摸自己的脸一般。他看了看那块怀表,将它放进美玉的怀里,忏悔道:“我都没给你留一个正经物件儿。一个金的,银的都没有!”三爷在心里咒骂着自己:我不是人,我他妈就不是人!
三爷将美玉抱起来,把自己手上的大玉扳指摘下来,戴在她雪白纤细的手指上。
“我找了那么久的龙首,早就被你说破了:那日你说,“说不定你帮他建了玫瑰山,那东西就出来了。”美玉,你说的对,我一直苦心寻找的东西,是你一语道破天机。是我傻,我没心没肺。其实咱们早就夫妻同心了。美玉,你总担心入不了我家祖坟,这几天,我倒想了个辙,我搬出来不就行了。你在这百望山,我日后也来这百望山。这儿,就是咱俩的家。”三爷抱着冰冷的美玉,在她的耳畔诉说了许久。
次日午后,美玉下葬。三爷和伯驾,一人一铲将棺椁埋葬。沈易氏、朱大爷、全有、容川和阿贵,在一旁念经送葬。
“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我们一起坐船,穿过半个地球,去见我的妈妈。她一直等着我把你带回去。” 直到棺椁被百望山的土,彻底掩埋,伯驾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和美玉的合影,抚摸着,念叨着。
“伯驾先生,您什么时候去法兰西?”容川走到伯驾跟前,轻声地问。
“不去了。”伯驾面无表情地说。
众人甚是惊讶。
“那您会继续留在医馆行医么?”容川问。
“不,我要去东交民巷。那里需要一位新的外交官。”伯驾看着三爷说。
众人齐齐看向伯驾,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 听到的。
“您要去当官?”容川不解地问。
“对,美国军队占了那么多地方,得有人管。”伯驾冷漠地说。
容川不再说话,三爷拦住打算离开的伯驾问:“您是要做侵略者?”
“现在不应该叫侵略者,应该叫殖民地的管理者!”伯驾挑衅着。
“这真的是你的本意么?!”三爷质问。
“这当然就是我的本意。美玉留下,我也得留下。我不能让美玉起死回生,那就要让那些该死的逃荒者,得到应有的报应。是他们杀死了美玉,我要为她报仇。”伯驾面目狰狞地说。
“你疯了?是谁杀了美玉,是八国联军!”三爷拉住他。
“您竟然还能叫出她的名字!她被人抓走的时候你在哪儿?装着头疼是么?你知不知道,她多想看到营救她的是你,不是我!在她看到我的一刻,我看出她眼睛里的失落。对,因为去救她的人不是你!该死的!你在哪儿?你为什么不去救她!也许你出现了,她就不会死!”伯驾把三爷推倒在地。
走出去几步,伯驾又折返回来,他咬咬牙,狠狠心,说道:“给美玉的墓碑,要么就按沈夫人的意思,立个“易美玉”。或是你林三爷还有点良心,给她一个“林易氏”的名分!”
说罢,伯驾甩着手扬长而去,他没有回头看一眼医馆,直奔东交民巷的美国使馆,成为那个他并不想成为的,却能助他宣泄内心悲愤的,驻华外交官。
“都是我的女儿,都嫁了你林三爷。三爷有心,就给我这义女,一个名分吧。”沈易氏看着伯驾远去的背影念叨。
三爷羞愧难当。他沉默着,看着美玉的墓,悔恨自己未能给挚爱自己的人,一个圆满。
“我们回通州收拾一下,再回来重建医馆。山顶的地契还在我手上。我们易家,总是没断了北京的魂!” 沈易氏给三爷留下这话,便拉着容川离开。
“三叔,我去上面种满葡萄架,种满了葡萄架,他们就建不了疗养院了。”容川边走边回头,冲着三爷喊。
“夫人,岳母,多谢您对美玉的厚爱。我倒法兰西找嘉柔,等来日,我们就在医馆见吧。”三爷向沈夫人鞠了一躬,看着朱大爷和全有驾车载着沈易氏和容川远去。
三爷临走前,到美玉房间,住了一夜,手里拿着那把美玉的发梳。就是那日三爷给美玉送胭脂盒时,在她的房间随手收起来的那把发梳。三爷在美玉的小床上睡下,梦到了和美玉曾经的美好瞬间,睡梦里,他拿着那把发梳,帮美玉梳头。镜子里,是美玉倾国倾城的脸,美玉身后,是穿着米黄色长袍的自己。
这是一个夏日的阴天,三爷启程前往天津,阿贵和他的马车,就是载着容川和沈易氏来百望山九国医馆求诊的那辆马车,在医馆门口等着三爷。三爷拎着皮箱,里面装着那些美玉亲手换洗过的衣物,上了车。他掀开车帘,将医馆上下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然后低沉着声音说:“走吧。”
人世间有许多悲喜,却无非都在来去之间。正如医馆里走了一大半的大夫,让人悲伤;新来补位的大夫,让人欢喜。藤蔓沿着墙和窗,爬到四层高。容川看着那藤蔓和出出进进的陌生面孔,竟觉得这好像已经不再是巴斯德的那座医馆。
其实,这还是那座医馆,它和百望山一起一动不动地留了下来,它们一起静静地伴着斗转星移,看那岁月变换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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