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2 / 2)
“停。”
我一凝,连忙收回所有思绪停下脚步,警惕地观察四周状况。而当视线触及远方缓缓升起的阵阵黑烟时,我整个人都被一种未知的激烈情感击中,只得愣愣地看着——
“是西树。”
领头的宋贤沉默了一瞬,很快就又调整好了状态、迅速下令道:“姬艾,羊贞,你们两个过去打探情况,如果西树人还在里面就暂时不要先有动作、等他们走了以后再回来继续;宗政杏、汤珈,你们去检查附近的几条路线,看看他们是从哪来的、又要到哪里去,注意安全。”
而当轮到我时,她略微顿了顿,视线停在我被布条包得严严实实的头上,才又继续说道:“至于你,就去掩盖我们来时的痕迹,然后回来待命。”
“是。”
各自领命之后,我便悄悄地半蹲着身子开始了自己的任务,颢州的风沙或许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算是有点用处,没过多久我便将来时的痕迹遮了个干干净净,又仔细地确认了一番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后才重新回到了宋贤身边,与她一同静待事情发展。
姬艾与羊贞是最先回来的,同时也带回来了第一个坏消息。
“西树人已经走了,”
姬艾说着,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戾气,却还是顾忌着我的存在而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但这帮畜不仅抢走了过冬的粮食,还抢走了孩子们。”
羊贞接着补充道:“除此之外,还有村子里的青壮年大多都被他们所杀,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和老人们活了下来。”
宋贤点点头,没有说话。不久之后,宗政杏与汤珈也完成了任务,同时还带回了第二个坏消息。
“西边的地上有很多马蹄印和脚印,还很新鲜,但是后方的支援或许会来不及。而且最重要的是人数上,可能不够。”
宋贤没有说话,她蹙着眉头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继续向西探查,同时命令汤珈即刻出发前往本部汇报情况。
汤珈领命而去,想来第二天就会有镇西军的人过来收拾残局,于是小队也紧跟着动身。然而临出发前,宋贤竟鬼使神差般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从姬艾她们回来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我,问道:“要去看看么?”
去看什么?
我抬起头来看向宋贤,与她身后几人逃避不忍的表情,沉默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应下。
“好啊。”
“去看看吧,或许还能得到什么新的情报。”
安抚受惊的百姓,自然也是我们任务中的一部分。
西树人已经离去,且根据脚印判断他们大概率不会回来,于是宋贤便带着我们几人径直前往村庄。
去往村口的路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马蹄印与拖拽的痕迹,还有不少残肢随意地散落在一旁。而村子里到处都是被大火烧过留下的痕迹,倒塌的房屋、烧焦的茅草,拦在地上轻轻一踩便会化成一滩齑粉,和着血与浑水融进黄沙做的地里。
边境本就极少有人居住,尤其是这种紧挨着异族领地的穷苦之地。而就是这么一处荒凉的地方,却又在冬天即将来临之前经历了一场悄无声息的浩劫。
我看见了幸存下来了的老人身上未干的血迹与伤痕,看见了他们按照宋贤的命令拖着尸/体行走时脸上麻木的神情,也看见了仍呆坐在地上痴痴抱着怀中已然没了生息的婴孩的父亲、仿佛自己也一并死去了般。
没有人知道他们方才究竟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个秋末又失去了什么,在这个凄凉的小村庄里剩下的、只有无止尽的绝望与麻木。
西树北狐狡猾残/虐,年年滋扰我朝边境,这是不争的事实。犹记得昔日宫中侍卫谈及此事多是面带惧色、小心翼翼得仿佛下一秒他们口中的异族人就会从宫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跳出来杀了他们那般,看得父君极为不满,却还是端着梅君的架子没有多说什么,然而待他一回到殿内便又把自己关在里屋疯狂地砸着目所能及的东西,而我则负责遣退侍卫叫他们退下、然后独自一人守在屋外静静地等候着。
那时的我站在门外,思考着父君的愤怒究竟是因侍卫们的懦弱而愤怒,还是对异族的大胆妄为、可能还有几分对母皇的放任与纵容总而言之,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我只要记得将来自己一定要将这些异族人打得再也不敢惹父君生气。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本来也该是这样的。
父君偶尔会从那人的手中得到官员们呈上来的关于颢州与西树的奏折,那时的他总会无比珍惜抱在怀里,再用那双粗糙的手指着上面的一字一句念给我听,要我讲上面的一条条全部背下来。
我自然是背了,也同样将那些记录着颢州现状的文字刻印在了心底,无论父君何时抽背都能对答如流,为的就是待我登上皇位之后派上用场。
可是为何?
为何那封呈到羽都的奏折里却从未提及百姓所受苦难?
羽都城内歌舞升平,皇族世家一派奢侈作风,以奇珍稀货攀比为乐,可边境的百姓们却要在这寒冬腊月里凄惨死在异族人的刀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破人亡而又无能为力,到最后甚至连姓名都不曾被人铭记。
一直以来、我所坚持的究竟是什么啊?
我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曾经养尊处优的手现在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痕迹、再不复从前那般纤细干净。可尽管如此,透过这双手我还是想起了曾经的我是如何以高傲狂妄的姿态轻易许下那些可笑誓言、想起了昔日傲雪殿内父君将我摁在一地瓷器碎片上时的疯样,更想起了那夜羽都城破时的惨状。
若我王朝兴盛若我王朝兴盛!!!
又岂能容忍这帮蛇鼠之辈在这片土地上肆意妄为!?
我恨得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攥成拳头,而宋贤似乎是察觉到了异状,抬脚朝我走来,一路上她的视线有些躲闪,却还是朝我问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我能想什么。
不得不说还真是极具个人特色的教育方式啊,也难怪会那么放心的将我交给他。
我嗤笑一声,最终还是松开了拳头,转而看向角落里啜泣着不敢哭嚎出声生怕引得西树回头的孩童,冷冷回道:“我在想,西树抓走了这么多的孩子该不会是为了找我那位皇姐吧。”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那皇姐父君出身低微、且早就已经去世,平日里巴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藏起来,抓她对西树能有什么好处?
哦、差点忘了,还有传国玉玺,毕竟传国玉玺很可能就藏在她的身上。
可凰墨书势单力薄,就算身上真的带着传国玉玺这种东西逃过了叛军的追击,朱炎苍阳这四州哪一州不比颢州强?再不济去找嵇承也能得到庇护,何必跑到这该死的边境来?
在这里的只有我,没有她。
于是眼下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西树那边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有一位皇女流落到了颢州,但具体是哪一位他们并不清楚,毕竟白发一眼就能相见,但其他颜色就很难确定,于是西树人便干脆将孩子们全都抓起来,统统带回去让曾经面见过赤凰皇室的使者辨认。
自己的孩子就要被可怕的西树人带走不知道要做什么,身为父母的自然会是拼死抵抗,奈何一群手无寸铁的穷苦百姓又怎么可能打得过身强力壮的西树人,结局可想而知。
由此、倒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可怜而又愚蠢,
却也是人之常情。
视线在那孩童怀中抱着的断臂停顿了一瞬,我收回那些情绪,重新看向宋贤,问她:“想救回那些孩子吗?”
宋贤表情一滞,“你说什么?”
或许是我和宋贤站在道路中央谈话的模样太过惹人注目,又或许是我与她的声音在这一片死寂的衬托下变清晰、被那些正麻木地继续着搬运尸体的工作的百姓们听了去,让原本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的他们痴痴地停下了脚步、朝着伫立在原地的我望来。
他们在等一个希望,
等一个能救回他们孩子的、一个能救回这个在风雨中即将崩散的王朝的希望。
“被西树人抓走的孩子的肯定不止只有这里,想救回他们吗?”
而这个希望、便是我。
宋贤的表情彻底乱了,与先前那副明明有着万般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遵从命令执行任务时的模样相比起来简直生动得多。她下意识地上前猛地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咬牙切齿地骂道:“凰凌世,我看你疯了不是!?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你是想找死吗!?”
可惜,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就如同是沙漠中干涸的旅人在绝望到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前一秒看见了干净的水源般、迟钝麻木的大脑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作用,于是即便这副身躯早已伤痕累累得再也无法站立却还是依旧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朝着希望爬去。我看见了宋贤脸上的惊骇,也看见了正推搡着百姓试图朝我奔来的姬艾几人,而角落里的那个孩子或许是受到了惊吓、一时间竟停下了哭泣,痴痴地看着我。
“果然还是会想救他们的吧。”
我叹息着,视线掠过他的脸庞,最终停在了那一张张痛苦的脸上。
凄厉的哭声在耳边一下接一下地炸裂开来,边境冰冷的风裹挟着黄沙掠过我的脸颊、留下了道道伤痕。我静静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宋贤试图将我带离村庄、却又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百姓淹没。他们在哭嚎、在祈求,即便不幸摔倒跌入泥潭却还是挣扎着朝我爬来、匍匐在我的脚下用那枯瘦而又肮脏的手抓住我的衣摆,被泥水与血所污的脸上满是泪痕,而这一切都只是为得到一句许诺。
而明明是上位者的过错,却要将王朝的一切都投注在一个孩子身上,期望她的胸襟能够包容整个天下,祈祷她的仁慈能够惠及每一寸土地,
这究竟是、何等的悲哀啊。
——“凌世,你一定要成为一个好皇帝。”
可即便就是如此的悲哀,我却也还是接受了这份请求。
无法忽略王朝的疮伤而选择逃避、无法放任百姓们的痛苦而不作为,无法面对他人的祈求而选择忽略,即便比谁都清楚这样的付出或许永远都无法得到宽恕、死后等待着我的也仅仅只会有地狱里那永无止境的折磨与惩罚,可我也还是要这么做。
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我、就快疯了吧。
父君话似乎仍在耳边回响,即便距离我彻底失去他已经度过了那么漫长的时间,可那声音却犹如某种诅咒般清晰可闻,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我。
他曾对我说过:“对国/家而言,孩子是未来的希望、亦是稳定的基础。对百姓而言,孩子则是他们的生命,是血脉得以延续的证明,因此才会宁愿死去也都想要保护他们,才会拼命地寻求一个可能。”
那时的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沉重严肃的表情,无比自然地替他接下了未完的话语:“然而对我而言,他们却是我的罪。”
说起来、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呢?
避寒的斗篷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扯下,用来包裹头发的布条也变得松松垮垮的,而视野中也忽地出现了雪一般的白。我本以为这是上天降下的、不合时宜的雪,于是便仰头看向天空、想看看究竟是这片即将降下大雪的天空要昏沉、还是这苦难的人间要更为浑浊,可却什么也没能看见,一直过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那竟是我的一缕发丝啊。
没有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事耗费心神。
凰凌世只要为天下而战就好。
只要不断地前进就好。
过去也好,现在也罢,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曾许诺过什么,未来的我永远都只会是象征着绝对公正严明的帝王。
凰凌世只会为天下而战。
于是我自人群的中央缓缓扯下了头上的布条,任由自己这头白发毫不掩饰地暴露于空气之中,四散的白就如同刹那间降临人间的大雪般,将一切的悲恸都深深地埋藏了起来,于是哭嚎也好、呼声也罢,什么也都不剩了。
“我会救他们回来。”
“无论如何,我都将为赎清这份罪孽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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