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山有木兮6(1 / 2)
湖面吹来一阵带着潮意的清风, 裹挟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鸿雁长鸣。
谢拂近来日日喝药,身上萦绕着一股药味,虞暮归这么多年以来便跟药材打交道,身上是常年不散的药味。
同样是药味, 可一个透着苦, 一个盈满香。
谢拂不喜欢自己身上的药味,闻着它便想起整日喝的苦药。
可站在虞暮归身边, 却觉得对方身上的药香有些好闻, 令人心安。
“我、哪里……”
“……可爱?”
声音低哑, 语气平淡, 非是刻意,而是真想知道。
谢拂是真不懂。
他自认为自己很无趣,因为太过无趣, 他才想体验他人更加“有趣”的人生。
过往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岁,他也不知道演过多少角色, 在那数不清的角色中, 他差点都要忘了,原来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是小七, 是眼前这个人, 唤醒了他被压在深处的本性。
那个无情无欲, 乏善可陈的自己。
哦,还得再添加上一个令人恐惧。
毕竟他可是有着连续追杀了好多个世界的气运之子的履历, 至今仍在时空局重点监护名单上,还没被撤销那种。
从里到外, 从性格到经历, 实在没有哪一点能跟可爱沾上边。
虞暮归看着他的视线却无法收回, 贪恋着不肯离开。
“你努力说话的样子就很可爱。”
他握住谢拂的指腹搭在他的手腕上把脉, 谢拂开口说话的时间比他推测的还要早些,把脉确认他的身体没有其他问题后,虞暮归才放下心来。
不过他也没想到,谢拂会在今日开口说话,且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他信不信他能爱他。
明明他们之前什么也没有,明明他们未曾许下什么诺言,明明他们至今只有医者与病患,以及朋友关系。
可虞暮归竟不觉得,谢拂这话显得有些突兀或者唐突。
他心里甚至没有任何旖旎,反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惜。
谢拂像是一只迷路的野猫,野猫没有家,没有归宿,它走走停停,努力板着脸,做出冷漠无情的模样,仿佛认为这样便很吓人,却不知落在旁观者的眼中,更令人想怜爱它,将它捡回家。
“谢公子,你问问题的时候也很可爱。”
“当然,你问的问题也同样可爱。”
虞暮归笑着看他,把完了脉,却依然没松手。
“谢公子,你觉得爱……或者说喜欢是什么呢?”
谢拂当真仔细想了想,对于爱,他可以说出一系列学术理论,可真落到实处,他知道的大约也只是对对方好,在对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给予对方温柔细致、忠贞唯一、努力让对方离不开自己。
可这些,即便他这样一个没有感情的人都能做到,这就算爱吗?
谢拂给不出肯定的回答。
而虞暮归的答案却很简单。
“爱一个人,大约是你的喜怒哀乐里有他,他的喜怒哀乐里有你,无论是喜是悲,你都能被他牵动情绪。”
“为了他,你学会了爱屋及乌,为了他,你改变了习惯喜恶。”
“若久思游鱼,树影皆有形。”
虞暮归抬头望着谢拂,四目相对间,皆是专一且认真。
“谢公子,若是你觉得自己不懂,那便等你想我时会笑,不见我相思。”
“喜怒哀惧爱恶欲,一一尝个遍,哪怕是只有一点点,那便是心悦了。”
“我可以等,不着急。”
谢拂垂眸望着被虞暮归握着的手上,他想问,若是等不到呢?
若是像上一世一般,来不及呢?
但想想即便问了,虞暮归的回答也不会变,便也不再问。
他回想虞暮归方才说的东西,不外乎是七情六欲,正好是他所缺的。
他能感受到它们吗?
谢拂想了想,别的不说,大约喜是有的。
看见这个人,心情会变得轻松,会不自觉微笑,这大约便是喜了。
谢拂微微闭目,伸手将虞暮归揽入怀中,轻轻地,缓缓地,珍而重之地在他额头上落下一记轻吻。
“我努力……”
努力爱你。
微风轻抚面庞,吹过了一人,又吹另一人,仿佛这里的每分每寸都沾染了对方的气息,空气皆静。
虞暮归嗅着对方身上的苦味,一时还沉浸在自己似乎被吻了的事实中,没有回过神来。
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谢拂要郑重其事地说这种话?倾慕于谁,难道不是随心而欲?怎么会有人硬性要求自己喜欢谁?
即便是被喜欢的那个人,虞暮归也觉得奇怪。
但莫名的,他竟觉得这样的谢拂更为可爱,有种惹人怜惜的感觉,并不排斥反感。
哪怕知道现在的谢拂大约还并没有太喜欢自己,但他真的很诱人,让人舍不得放手。
思来想去,虞暮归有心说点轻松的话调整气氛。
可那句“谢公子,这算是提前预付的报酬吗”还没说出口,便听见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惊叫声!
“啊啊啊——!”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惊呼声响破天际,震耳欲聋,令谢拂不能忽视,他转头看去,便见一群人纷纷瞪大了眼睛看着这边。
他们每个人都瞪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尤其是为首的那个,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可即便再富贵,再锦衣玉食,也改变不了此刻他的眼睛像是要跳出来一般。
即便没有跳出来,那也差不离。
“你们、你们光天化日!不知廉耻!有悖阴阳!你们……你们……”
骂了片刻,林公子总算找不到更多的词汇,最终只能偃旗息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们……你们等会儿!”等他喘口气上来再继续,不继续骂都对不起他那经受到的剧烈精神冲击!
好好一个少年,自小长到大,只在书中偶然见过龙阳之好,书籍上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现实中便让他亲眼见到两个身姿挺拔的成年男子抱在一起亲热,这是何等一个卧槽!
若是林公子知道卧槽的话……
林公子光顾着震惊和骂人,完全忘了自己出现在这儿的目的,更没注意到,在他缓口气时,谢拂与虞暮归看向他的目光都变成了无语。
二人分开,却并未慌张,反而看着林公子整个人原地跳脚半晌,才累得说不出话。
谢拂转身要与虞暮归离开,那林公子见到二人要走,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拦住他们。
“给我站住,不许走!”
谢拂看着眼前刚刚回神还有些没进入状态的下人们,最终视线落在林公子身上。
林公子总算回神,匆匆上前,抬头挺胸怒视谢拂,“本公子上回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一个哑巴也竟敢让本公子没脸,今日我便要让你瞧瞧,让本公子没脸的人究竟是什么下场!”
“给我上!”林公子一声令下,其他下人纷纷一拥而上,冲向谢拂。
林公子也没想真对谢拂做什么,他又不傻,小打小闹便罢了,便是官员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动真格,谢拂真出了什么事,即便他家中有长辈在京城做官,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他想的不过是让下人把谢拂给揍一顿,再言语恐吓羞辱几句,让他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这事便罢了。
然而片刻过后,他茫然又震惊地地看着眼前纷纷倒地的下人们,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在望向谢拂的目光中,带上了警惕和惊恐。
尤其是在谢拂轻描淡写将所有人撂倒后,看向他的平静目光,仿佛一把利剑,将他浑身穿透!
疼疼疼……
林公子连连后退,“你竟敢……竟敢……”
他色厉内荏道:“今日你若是敢对我怎么样……林家不会放过你放过谢家!”
谢拂无动于衷,他面色比之之前有所变化,似乎更沉了几分。
林公子惊怒喊道:“不许过来!”
然而谢拂最终还是走到了他面前,单手将人提起来,一脚将人踹进湖里。
扑通一声,林公子落入湖中,所幸湖边水浅,不会水的林公子扒拉两下,蹦哒蹦哒着也能爬上岸。
然而就在他即将抓到岸边时,谢拂的脚总会适时出现,给予他适当的一击,将它重新踹回湖里。
这样来回几次后,直到林公子已经没有勇气,也没有毅力,继续往岸上爬时,谢拂又才伸手将人给抓回来,将人从水里提出来,丢在岸上。
“咳咳……咳、咳咳……”林公子出了咳,根本说不出什么话,刚才他在湖里难免喝了不少水,这会儿整个人都还是废的。
“林、林家……”他想说林家不会放过他的,然而林家两个字刚说出口,谢拂便一脚踩上他的后背,剩下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虞暮归见状,快步朝他走来,伸手握住他的手,“谢公子……”
谢拂眸中的情绪淡了几分,脚下的力道也不由减轻了些。
但他依旧目光沉沉地看着地上的人。半晌,才出声缓缓,却又深沉道:“不放过……谁?”
不放过谁?
谢拂声音沙哑低沉,宛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忍不住要将他人完全吞噬!
林公子说不出话来,却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不会了。
一种直觉,他相信,如果他还嘴硬,谢拂是真的能把他丢进湖里不给捞,眼睁睁看着他沉下去。
林公子不是没见过死人,他家中的父母长辈,不是没有过私下“解决”几个丫鬟小厮,可那都是私下,他从没亲眼见过有人在自己眼前没了命。
可谢拂却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这个人……这个人一定亲手杀过人!
不知是湖水还是别的原因,林公子只觉得浑身不寒而栗,迫切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虞暮归还抓着他的手,谢拂沉沉的目光渐渐收敛,甚至散去。
情绪的失控给谢拂带来了不好的回忆。
为什么他会用法律和规矩约束自己?因为若是不用这些给自己定下一条线,谢拂没了约束,会控制不住自己。
不知道什么事该做,不知道什么人该杀,不分善恶,不论因果,不辨是非,这样的人却拥有着超出世界的力量,便是行走的大杀器。
回想过曾经那段并不美好的时间,失控的感觉并不好受,谢拂便更觉得眼前之人可恶。
可是不行,眼前之人所做的一切还达不到能杀他的地步,即便是告官也没什么作用。
他沉了沉眸,微微闭眼,终是将脚从对方后背收了回来。
一旁已经爬起来却不敢上前的小厮们纷纷迅速将林公子从地上扶起来,离得谢拂有八米远,不敢留又不敢走的模样看着竟有些可怜。
虞暮归想抓着他的另一只手安抚,然而谢拂却拒绝了,那只手湿的,袖子上皆是水。
“不要……再出现……”谢拂的声音低沉沙哑,刚刚能说话的他说话有些艰难,仿佛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一般,可偏偏是这样,才更给人压迫感,令人不敢反抗,不敢反对。
林公子话也说不出来,拽着下人的衣服疯狂示意:走!快带我走!
下人们闻言也不敢再做停留,扛起林公子便飞快地绝尘而去。
“谢拂?”没了别人,虞暮归才关心喊道,“你没事吧?”
他问得小心,无他,实在是方才谢拂的状态不太好,令人担忧。
谢拂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成功克制的他看着确实与寻常人无异,虞暮归却并没有完全放心,他握着谢拂的手腕,发现这人的脉搏比之前快了几分。
像是血液沸腾过后的余韵,这人方才绝对有哪里不对劲。
谢拂无意过多解释,但见虞暮归不探究个清楚便不肯罢休的模样,只好略提了一下。
“方才……有人想抓你……”
刚刚下人前来找揍时,谢拂一直将虞暮归护在身后,许是因为他这样的态度,有人便想要抓住虞暮归来威胁谢拂。
闻言,虞暮归微微一愣,没想到是因为这个,才让谢拂有着失控,竟一时有些无言。
偏偏眼前这人还单纯地看着他,眼中尽是平静和认真,语气略带疑问。
“我因为你……而生气,算是因你而感到怒了吗?”
思及此,他竟是忘了刚才的怒火,表情略带一丝茫然,像是在欣慰或者高兴。
“虞大夫,我有没有……更喜欢你一点?”
对上他认真询问的目光,虞暮归……虞暮归只觉得心中一震。
他不知道谢拂有没有更喜欢他。
但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更喜欢谢拂。
很喜欢……很喜欢……
他不由握住谢拂那只沾水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笑道:“嗯,有。”
“谢公子,你真是个好学生。”
自回去后,谁也没再提今日之言,并非是想刻意瞒着谁,毕竟连亲眼目睹过他们亲密的林公子和他家下人,谢拂都没有恐吓过他们闭嘴。
他们不提,纯粹是因为不知道怎么提。
毕竟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比朋友更亲密,却又算不上爱人,因为谢拂觉得自己还不爱虞暮归,并不打算先一步缔结爱人关系。
当然,另一个不说的原因,便是虞暮归其实很享受这种隐秘的亲密,偷偷的,不为人所知,在人前人后,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一些眼神,一些话语暗含的深意。
这大约便是地下恋、偷/情的美妙感觉,虞暮归总算明白,那些高门大户后院里为何总会有这些见不得人的事,那些人有钱有权有势,什么都有了,总想要追求一些不那么容易得到的。
而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也能体验到这种感觉,是他赚了?
虞暮归好笑地想。
谢老爷得知谢拂能开口说话,当即喜极而泣,追到谢拂面前,听见对方艰难地挤出一个“爹”,谢老爷转头便抱着亡妻的排位,哭着说自己死而无憾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觉得愧对亡妻,他没有照顾好他们唯一的儿子,害的儿子这辈子要被人喊一辈子的哑巴,如今这个心结终于解开,谢老爷可不得喜极而泣?
当然,在高兴的同时,他也没有忘记给有功劳的人发放报酬。
家中下人赏月俸,谢拂院子里的下人多赏几个月。
而治好谢拂的最大功臣,虞暮归,谢老爷已经让人送了二百两银子。
他恨不得拉着虞暮归的手殷勤哀求,“您一定要完全治好我儿啊!届时给您的报酬必不可少!”
虞暮归被感谢时心中犯嘀咕,心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用心啊。
这可是他的……
心上人。
对,没错,这便是心上人了。
心中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只觉得仿佛有一缕暖风穿透他的肌肤,顺着血液流淌过他的四肢百骸。
不知不觉间,虞暮归便又面含笑意,转头望向谢拂,便正对上对方正在观察他注视他的目光。
谢拂并没有回避,依旧这样坦然的望着虞暮归。
他说自己无趣是对的,他这样连浪漫都体验不到的人,当真是没有任何趣味。
可若是真心,便是无趣,落在别人眼中也成了有趣。
比如虞暮归现在。
哪怕是谢拂一个平静的,没有任何意思的眼神,他都觉得比其他人更好看。
二人相处时,旁观之人少,且当着他人的面,他们言行并未有任何逾越之处,因此,几乎无人看出两人之间的气氛改变。
除了提前被历史剧透过的蒋琼玉……
说起倒霉,这人是真倒霉。
早死穿越就不必说了,好不容易来到喜欢的时代,见到想见的人,可惜偶像对他处处嫌弃,就差赶他走了。
现在好不容易不提赶他走这事儿,他却又要整日面临被偶像和可恨的人秀恩爱喂狗粮的情况。
痛苦……
接连几天,蒋琼玉都戴着痛苦面具,别说阿寻了,连韩茯苓见了都忍不住心存疑惑。
她找机会小声对虞暮归问:“师兄,这人该不会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了吧?”
虞暮归连眼神都没施舍,“不用管他,他自个儿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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