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调查(1 / 2)
离开了家乡, 祝缨几个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多半与郑府有关,其中金良、甘泽、陆超又是关系最好的三个。
从家乡到京城这一路上甘泽给她家赶车赶了一路,祝缨心里是记得这份情的, 她问陆超:“哪个表妹?”
一路几十天,甘泽不说八代祖宗被祝缨套出来吧, 至少近亲都被祝缨摸透了。
甘泽既有出嫁的姨表妹、也有出嫁的姑表妹,就不知道是哪一个了。
陆超道:“他姨家的。要是姑家的, 哪用这么麻烦呢?”
祝缨了然。
甘泽他家是几代在郑府的田庄上当差的,所以甘泽的姑妈也是郑府的人,嫁的也同样是郑府田庄上的庄户, 其家境比起寻常百姓还要强一点, 甘泽的姑家表妹当然也是郑府的人了, 丈夫也不算是外人, 同样是与郑府有着关系的庄头。
要是姑家表妹出事了, 甘泽这会儿不用哭,往郑熹这儿告上一状,或者纠集府里一群好兄弟打上门去,就能给表妹报仇了。
姨表妹就不一样了。
甘泽他亲娘并不是郑府的家奴。
甘泽他娘原本也是外面好人家的女儿,但是甘泽的外公外婆十分之穷,家里生的不少, 活下来的不多, 统共活了两儿两女。世上常有把女儿嫁给豪奴的,未必就是豪奴仗势强抢, 或者父母不做人想攀附豪门,有些纯是因为太穷了, 为了生活。甘泽他娘就是因此嫁给了甘泽他爹的。
甘泽他娘是家中长女, 长得又端正, 甘泽他爹出的聘礼高,就这么嫁给了甘泽他爹。
虽说良贱不婚,谨慎的人家也有些可以避免惩罚的做法。比如父母把女儿卖给主人家,则她也是奴婢了,自然配得豪门家奴。又或者豪门将这男仆放良,改个身份做自家佃户,还是在自家控制之下,倒也配得上贫穷的良家女子。
甘泽的母亲出嫁之后得的聘礼,让娘家缓了一口气儿。甘泽的姨母嫁的就是同村的农夫,甘泽姨母只有一儿一女,女儿也已出嫁了。
甘泽的姨家表妹嫁不得什么富贵人家,也是农户,活还是要自家做,农忙时能雇个短工。据说这个婆家很会过日子,全家大小既肯干、又肯攒钱,时刻想着存下钱来多买几亩地,好发家做个小地主,日子很有奔头。是户可靠人家。
这个表妹,被丈夫打死了!
好好的一个女儿嫁给你们家没几年就死了,事情是瞒不下去的,婆家来了报信的,说是:“好好的,不知道犯了什么邪,忽地吊死了!”
信儿送来的时候快过端午了,甘泽的姨母正在裹粽子,裹到一半听了信儿,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了。甘泽的姨父和表弟一个跑到本家那里哭,说自家出嫁的姑娘死在了婆家,要求全族男丁出动,给姑娘讨个公道,另一个就跑去给甘泽的亲娘送信。
陆超叹息着说:“他那个表妹,成亲的时候我们陪着他回去壮场面的,最是懂事能干的一个人,怎么会‘犯邪’?又怎么会‘吊死’?又是快过节了,有再多的不开心,也该见一见父母兄弟再走,你说是不是?”
祝缀点点头,受尽委屈自尽的乡下媳妇,她见得可不少。不过她还见过因为有奸情,最后走投无路自我了断的乡下媳妇。这些天又看了那么多的诉讼官司,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这些事儿都不好讲,人,她没见过,光听甘泽讲未必就做得准了。甘泽心里的好表妹,未必是别人家的好媳妇。
不过陆超说的也对,“犯邪”、“忽地”就很可疑,不说夫家谋害吧,多少也得有点隐情。且以祝缨的经验,乡下媳妇受气的面儿大,这夫家多少是理亏的。
祝缨心里还是向着甘泽的,她说:“既然家里还有兄弟,还有族亲,就拦住了别叫夫家草草把人埋了。往县里一告,请个仵作来,先验一验尸身,看是不是被谋害的。如果不是被谋害的,你们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甘泽道:“我那妹子,性子再好不过的一个人,屋里、田里的活计都做得,又不爱与人犯口角,怎么会有‘邪性’?说她这个话的人就是没良心,必是他们心虚的。”
祝缨将自己的事儿先放到一边,问道:“端午的假还没放你就知道消息了,可见你姨母家、表妹家就在不远,或是京兆哪一县的农家?”
甘泽道:“新丰县的。”
“那倒不太远,紧着办,还能赶在他们放假前就水落石出了呢。”
陆超摇头道:“不好办。搁以前,咱们求了府里,拿着府里的帖子往官府一告,那就是一个准的。报仇容易!可现在的京兆府所辖各县,归王京兆管。王京兆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办案不看帖子。”
京兆这儿归王云鹤管。从他往下,都不大买这种请托的账。王云鹤本人不买账,辖内的县令等人不敢买账。
甘泽道:“只恨我现在正在当差走不开,不然,我跟表弟他们一同去拆了那家丧良心的狗窝!叫它别做着发财收租的美梦了!三郎,你出来有什么事?”
陆超道:“有事也是我来吧,你甭管了,歇着吧。你要实在挂心,端午假七郎也是会允的,我今年不请假了,你去吧。三郎,来,有什么事儿?”
祝缨想了一下,说:“我端午也是有假的,原本也是想好好玩一玩的。要不,我陪甘大哥去一趟?”
甘泽有些意动,陆超也以为祝缨是要拿个“京官”的身份去新丰县衙疏通疏通,道:“也行啊!不过新丰县衙肯定要放假的……”
祝缨道:“等我先把东西拿回家,再安排一下过节的事儿。咱们悄悄地过去,他们在明处吵架,咱们就在暗处打探消息。他要真提冤枉的呢,甘大哥就把妹子好好安葬了回来,要丧了良心呢,咱们与他算总账!”
甘泽道:“我怎么会拿妹子的性命去冤枉别人?!”
祝缨道:“行。不过要快。就这个天儿,尸身多放几天就该放坏了,到时候什么痕迹都没有,你们两家只好殴斗一场,从此结仇,再也没别的说法了。”
陆超道:“好!你有什么东西?我陪你去拿。”
祝缨道:“你跟我来。”
她把东西搬出来,陆超帮她送回了家,到了祝家,张仙姑和祝大看着赏赐的精巧粽子都说:“跟自家包的不一样。”
祝大说:“太小了,不够一口一个的呢!能顶什么用啊?”
张仙姑道:“你管它大小?你有能耐,你去宫里讨个粽子出来试试?尽说破气话,你那是嘴啊,还是……”
祝缨道:“打住!”看张仙姑自己也包了一些粽子,就说:“也该给邻居们送一点,给金大嫂那里送一点,京城的样式跟咱们的不一样。再给我拿一点,我换了衣服,去看看人。”
张仙姑道:“你还有什么事呢?”
陆超小声把甘泽的事儿说了,张仙姑道:“这还了得?!必是咱们姑娘受了欺负了!造孽哦!都快要过节了!”祝大也说:“怎么到了京城,还粗门大嗓的,一惊一乍叫人看笑话!”张仙姑大怒:“我看你嗓门儿也不小!”
祝缨道:“都别嚷!我去看看。陆二哥,先吃口茶歇歇,我还有要准备的东西,一会儿出来。”
她去换了衣服,提了点粽子与陆超先去京兆府。陆超道:“你到这里做什么?虽是京兆的案子,也是先经新丰县。”
祝缨笑笑,说:“你不知道。”她直奔了大牢,给自己的熟人牢头和狱卒送了点粽子。
牢头和狱卒都在,见了她说:“上回你说闲下来就来找我们,却跑得不见了人影,一向在哪里发财呢?”
祝缨道:“我现在也在衙门做事了。”
牢头笑道:“哪里?”
“大理。”
“对啊,问你在哪里。”
陆超没好气地道:“大理寺!”
牢头和狱卒脚下一滑:“什么?”
祝缨道:“呐,快过节了,给你们送点粽子。我还有点别的事儿,过节就不来看你们啦。”
牢头惊讶地说:“你、你在大理寺做什么差使呀?”他指了指北边皇城的方向。
祝缨道:“评事。”
牢头脚下又是一滑:“亲娘!上回还说没定下来,这就做官儿了?你、您也太让人想不到了。”
祝缨道:“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呢,走了。得闲我再过来。”
“哎,您慢走,我送您。”牢头大声说,把狱卒按在牢里看门。
牢头把祝缨和陆超送出很远,边走边看她,心里很不可思议。京兆牢里的犯人也是卧虎藏龙的,但是像祝缨这样的仍然比较少见。他小心地问着话,想着自己之前应该没有得罪过祝缨。世上贵人的怪癖很多,专有一类人,最恨别人见过自己落魄的样子,一朝发达,不定怎么……
牢头的腰弯得更厉害了。
忽然一个人说:“牢头!你干嘛呢?”
牢头抬头一看,却是京兆府里的班头带着一队衙差,种种棍棒绳索齐全,他问道:“你们这个时候还要拿人办差?大人不放假了吗?”
班头道:“晦气!新丰县的事儿闹大啦!两大家子械斗,二、三百号人,新丰县的人手不够,紧赶紧的求助,大人派我们去帮忙。”
“几百号人?那你们这点人恐怕不够的。”
班头道:“看着吧,几个县都得有人过不好节!走了!”
陆超上前一步,拱一拱手:“这位官人,稍等半刻,打听个事儿,我老家在新丰,不知道是哪两家械斗,为的什么呢?”
班头道:“曹家和陈家,原本亲家,曹家女儿死在了陈家。”
陆超脸色不太好,说:“多谢。”
祝缨对牢头道:“您别送啦,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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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泽他表妹就是姓曹,表妹夫姓陈,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儿。
祝缨对陆超道:“这个事儿呢,跟郑大人说一下,我再与甘大哥同去新丰县。”
陆超道:“要报给七郎?”
“这么一场械斗下来,必有死伤,纵然弹压下了,嘿!也是够格报到大理寺的!咱们先知道了,怎么能不先告诉他一声呢?万一咱们兜不住,不还得惊动他?”
两人又去了郑府,甘泽已经侍奉郑熹回来了,两人将事情对郑熹讲了。郑熹道:“王京兆办事一向秉公持正。”
祝缨道:“那个,我想过去看看。咱们也得盯一盯不是?”
郑熹问道:“坐不住了?大理寺的正经差使不够你干的?”
祝缨道:“迟早要报到大理的,我预先去看一看,也是早做准备。正好放假,也不占我干正事的时间。”
“你当械斗是好玩的?”
“我见过的,”祝缨认真地说,“乡下地方什么不争?一口水、一分地、一点林木都是好的。拿什么争?总不能靠嘴皮子,就是打。”
“去吧。”
甘泽道:“我也……”
郑熹道:“他去得,你不成!你还要参与械斗吗?”
甘泽十分难受,跪下叩头,说:“我想送妹子最后一程。”
郑熹皱眉,祝缨道:“甘大哥,你放心,我尽力把真相查出来!还你妹子一个公道!现在闹大了,案子没个了结,你妹子也还安葬不了。”
甘泽跪着不起身,郑熹却是一点也不松口。祝缨道:“那,我跟陆大哥去?”
郑熹道:“你们去甘家,找甘泽他爹给你们带路。”
“是。”
甘泽双膝着地,转过来对祝缨磕了个头,说:“三郎,我拜托你了!我这妹妹,跟亲妹子一样的!”
祝缨与陆超出了郑府,陆超道:“光凭两条腿哪成啊?咱们得去弄匹马,再不济也得有辆车……”
祝缨道:“你弄车,我去准备点儿东西。”
“什么?”
“快!”
陆超没去雇车,是从郑府里套了一辆马车出来,祝缨跳了上去,说:“去我家,我拿点东西。”
两人到了祝家,祝缨从家里取了两身旧衣,又把货郎担子找了出来,顺走了祝大新打的一双草鞋。从家里随手摸了点准备的过节的东西,张仙姑道:“这是要干什么?”
祝缨道:“新差使,你们在家吃粽子吧,不行,就跟金大嫂子过节去。我去新丰县有点事儿,是与郑大人有关的差,不用担心,是正事。”
张仙姑道:“你等一下!”她冲进厨下,拿个提篮将了一篮子煮好的粽子、鸭蛋之类,又装了一竹筒的水,都塞给她叫她路上吃。
祝缨与陆超两个人堪堪赶在了关城门前出了京城,祝缨道:“我到车里换身衣裳。”
她把身上的绢衫脱了,换了以前的旧衣——已经小了的货郎衣服。头上的软翅纱巾换了个布巾,脚上换了祝大新打的那双草鞋,又开始收拾货郎担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陆超道:“你干嘛呢?黑灯瞎火的,幸亏甘泽家在咱们庄子上,路我熟,不然还真不敢应承这趟夜路呢。”
祝缨从车厢里钻了出来,道:“早些到那里,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新丰县。”
陆超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看路,抽了两鞭子马,才吃惊地又转过头来:“你这又是干什么?”
祝缨道:“郑大人说是准我去看看,一没给我文书,二没给我印信,我就去了新丰县,人家也不让我插手呐!不如我悄悄地去陈家庄看看有什么线索没有。”
陆超道:“你灵!都说我是府里机灵鬼儿,我算是服了你啦!走着!”一甩响鞭,马车在夜色中狂奔而去。
到了郑家的田庄上,还没到二更,陆超被巡夜的发现,互相认清了人,巡夜的提着灯笼说:“老甘家里,哎哟……”
陆超道:“啰嗦,这是祝三郎,是大理寺的官儿,也是咱们自己人,我们来找老甘的。他在吗?别是已经去了新丰了吧?”
“没有,他是个老实人,没有主人家吩咐哪里敢去凑热闹的?”
“他家里人都在?”
“不但都在,连他小姨子也来了,听说了吗?出事儿了!”
陆超赶着车,与巡夜人一路走一路聊,祝缨也顺便听了:女儿死了,甘泽的姨母就被家里人送到了甘泽家来。双方械斗,一是拼的谁能打,二也是拼的后续打官司。甘泽家是郑家的仆人,甘泽姨母钉在这儿,也好求姐姐、姐夫、外甥,帮忙官司。
到了甘泽家门口,巡夜的帮忙敲了门,甘老爹出来应了门,陆超把车赶进去,低声对他说道:“七郎不叫甘大过来,怕他惹事,叫我带着祝三郎过来看看。”
“祝三郎?不是做官了吗?”
“对。他以前与你家甘大要好,听了就说过来看看。”
甘老爹道:“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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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跳下车,把甘老爹吓了一跳:“这是哪位?祝三郎呢?”
祝缨笑道:“我就是祝三。”
“啊?你、你这身儿打扮……”祝缨这破烂货郎的样子,哪里像儿子说过的祝三了?
陆超道:“进去再说吧。”
三人进了屋里,甘老爹说:“我叫人给你们收拾住处。要吃什么?乡下地方,只有些土物。”
甘泽这家在乡下庄上,居然也有个两进,院子极大。甘老爹还能有几个帮佣伺候的人,在乡间抵得上一个土财主的日子。陆超道:“来点热汤吧!我这一路可累坏了。”
祝缨道:“我有点儿吃的就行了。您别忙那些个了,我明天就去新丰县,您得给我找个向导,我要去看看陈家庄和曹家庄。再有,有什么过端午的东西也给我拿一点儿,稍微好点儿的就行,我得装货郎……”
甘老爹听她说了一串,忙道:“好!都有!这些都好办!只是有一条,你们不能去帮他们械斗。白天过去好些官差,如今京兆是王大人,不好惹的!”
祝缨道:“我去探听些消息。听说……那位娘子也在府上?我也想见一见,问一问,可好?”
甘老爹道:“也好。哎哟,自打来了,这两天就是哭、就是哭。你们先吃,吃完了再见她,我给后头说一声,收拾收拾好见人。”
祝缨与陆超也是饿了,粽子虽好,路上没口热汤水她也吃不多少,到了甘家,肥鸡、鲜蔬、热粽、笋汤都有,味道比京城买的都好。
两人吃完一抹嘴,甘老爹带祝缨去见甘泽的姨母。
甘泽的姨妈脸色腊黄,瘦,是一种常见的乡下老妇的样子,她刚失去了女儿,眼泪一直没断过,眼神却很呆滞,油灯下跟个鬼似的。甘泽的亲娘是姐姐,看起来比妹妹还显年轻白胖一些。
祝缨叫一声“甘大娘”,甘大娘道:“你就是三郎吗?我们家大郎常提起你,是最好不过的一个小郎君。”陆超也上前招呼,说:“你们说正文吧,完了我们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去新丰。”
甘大娘低声道:“他们呀,犟!又肯干活儿,总觉得把闺女也嫁到个与自己一样的人家里是个好事儿。不愿意嫁到我们这样的人家当仆人。孩子是真好,样样活计都拿得起、放得下。本以为,嫁到一样踏实肯干的人家是投了脾气了,谁知道就没了呢?”
祝缨又低声对甘泽的姨母道:“二姨,您跟我说句话儿。我好去陈家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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