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990之前(1 / 2)
014 青柏
小孩子就是书籍里的群众视角, 他们高兴主角的高兴,伤心主角的伤心,聆听主角的故事,推动主角的人生, 牵连主角的憾事, 必要时还要被当作祭品, 被迫扭转自己的人生。
在去往宁城的车上, 青豆告诉顾弈, 新嫂子来家里, 明白程家不允许入赘, 非常坚定地对吴会萍表示, 会回家和父母说,不会再提入赘。
冯蓉蓉说这话时,同青松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打破了青豆心里文静的女老师形象。冯老师就是电视剧里闪闪发光的坚毅女主角!
当然啦, 电视剧里都有坏蛋。青豆不无伤心地发现, 自己的母亲就是其一扮演者。
吴会萍对这桩身份悬殊的婚事颇不看好, 似乎不管是入赘还是迎娶, 冯蓉蓉都不是好选择。
她对蓉蓉表示,就算你嫁进来,我们也无法提供给你好的生活。程家就是普通人家, 或者说, 我们比普通人家还要差一些。
她这么说没错。漂亮温柔的冯老师和嬉皮笑脸的二哥是般配的,但富家女冯老师和穷小子二哥若要结婚,确实荒唐。他们是完完全全的两路人。
村里, 父母对子女的婚事有很大的话事权, 而进了城的程青松, 翅膀硬了,在婚姻大事上,他显然没有听母亲的打算。
程青松说,不用吴会萍管,他会奋斗的。
青豆忘了看吴会萍的脸色。她在过于严肃的对话里,脑子一片空白,只能被动接受信息。也不知道怎么的,等她回过神来,吴会萍已在细数婚礼的花费了。
她直接说,如果青松要结这个婚,不能让人家说是非,少说要花出去万把块钱。这么大花销,程家负担不起。
蓉蓉很坚决,她说如果欠债了就一起还。
吴会萍大概是想表现出慈祥,但她嘴角一扯,浮出的却是十分诡异的笑。
她点点头,对蓉蓉说,程家还有两个妹妹在读书,如果青松要结这个婚,以后负担会很重。他要养家,要还债,要养妹妹。要么,青豆就去读中专吧,早读书早出来工作,这样还能供青栀多读几年书。
青豆当时就落泪了。她像个群众演员,导演按照人情逻辑随意安排了一通剧情,大嘴巴一张,程青豆的人生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板上钉钉了。
复述到这里,她对着顾弈又掉了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和楼道里狂奔下来的状态没有两样。
周围的乘客一直往他们这个角落探头,好奇发生了什么。
顾弈伸出毛巾,递给她:“喏。”
青豆左右眼各揩了一下,委屈地颤抖:“我要读中专了。”
“你不是要去找大哥吗?”
“嗯。”她点头后又说,“但我也要想好,我要读什么专业。我不想做老师,我矮,肯定会被欺负的。要不我去银行点钱吧。”
顾弈:“先去找你大哥吧。”
青豆垂下眼,嘴角挤出苦笑:“你是不是以为我大哥会供我读书?不会的。”她摇摇头,“我去找他只是想告诉他,我以后不能念大学了。”
青豆念大学的执念不过是因为答应过大哥,要好好读书,做程家第二个大学生。
大哥上山的前一晚,她跟他拉过钩。青豆不知道他以后都不回来了,傻乎乎答应了,没想到他后来再也没有回过家。
她害瘟时,娘背她去过山上,他避而不见。
青豆不明白为什么大哥为什么不见她,还为此生出埋怨。后来她想,那就考大学,考上拿着通知书去找他,那时候,他一定会见她的。
顾弈问:“他是哪个大学的?”
青豆脱口而出:“北京工业学院。”
“哦。”这辆车子破烂,摇得像随时要散架了。金属机油夹杂各种体味,不晕车的人也不好受。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位置很小很窄,人紧紧挨着,颠得厉害,如同在坐船。
青豆身体心灵备受煎熬,没有方向,硬拉着顾弈絮叨,“刚刚看到我哭,我妹妹居然抱着我妈哭着喊,说她不读了,要出去挣钱供我读书。”说到这桩事,青豆又笑了,“她才多大啊,居然想到供我读书。”
顾弈阖眼,没有接话。
青豆:“然后我妈骂她,‘你只要不用上学,什么招儿都能使’。哈哈哈哈。”
她笑得一颤一颤,软乎乎的发丝就像她的声音一样,撩动顾弈的颈窝和喉结。
青豆也不管顾弈听没听,对着他的耳朵继续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们村里没有大学生了,砸锅卖铁供一个大学生,真的需要好大的代价。而且,如果三年高中读完我没有能考到大学,那我一定会愧疚。”
程青豆拿眼睛细细描摹顾弈的侧脸,说着说着来气了:“你真幸运,顾弈。”
她特别恨他。他怎么可以要什么有什么呢?
这厮看似睡着了,眼球却在动。
知道他没睡,青豆更气了。他竟然对自己的遭遇无动于衷。虎子就算再虎,这时候也会流露出一些不知所措。
凭什么顾弈可以不说话!
她需要人回应她的难过!
青豆如此想着,伸手弹了他一个毛栗子。她要给他顺风顺水的人生来一点“风波”!
顾弈眉心迅速皱起又松开了,继续假寐。青豆还想说话,但他看起来一点聆听的欲望都没有。
她又盯了他一会,鼓鼓嘴,垂头默默忍受这难熬的四小时。
真的很漫长。车时不时停在路边上客下客,一开一停挤挤攘攘,每一位新客都会携来股新的味道,这对久坐的乘客实在考验。
下车时天半黑,青豆站在陌生的宁城汽车站,忽然有些害怕。
顾弈让她等着,转身劈开人流,跑去买吃的。车子刚驶近车站,他便扫见了路边小摊在卖掼奶油。
顾弈付完钱摸了摸钞票质量,粗估不是□□,收进口袋后一回头,青豆早在身后一米处等着了。
他让青豆在原地,她哪肯,现在她无依无靠就指着他了,他撒尿她也得跟着。
顾弈将小勺递给她,“吃点甜的吧。”刚刚在车上,他憋不出话,当时就想,要是有块糖就好了。不然他能说什么安慰的话?“别哭了”后面要接一句什么,“我供你”?他没有能力
他只买了一杯,青豆挖了一勺先给他:“你先吃。”
顾弈微抿一小口:“嗯,挺好吃的,你吃。”
青豆赶紧勺了一口。虽然坐车坐得很恶心,但能吃上甜的,忍一忍恶心也无所谓。
顾弈跑到前面一个摊位,要了包红梅,一边拆封条,一边陪她去买南弁镇的车票。
这次顾弈伸手给了钱。青豆有点惊讶:“不用吧。”
“没事,就两块钱。”
他们尚算幸运,买到六点半最后一班南弁镇的车票。青豆在车站问了几个老乡,大概知道了南弁山在多久到,到了怎么走。
这里比南城汽车站的环境差很多,只有一个笼统的等候厅,座位都没有。
顾弈坐在门口台阶上,正面对着四合暮色抽烟。
青豆蹲到他旁边,“烟很好抽吗?”
他用力啖了口苦涩的焦油,稍事停顿 ,不耐烦地喷出口浓浓的白雾,“他妈的,呸!”
骂完,他又把烟嘴往送。
青豆:“啊?”
“假的。”
“什么?”青豆抬高音量。他夹着烟,指尖左右翻转,又掏出烟盒,“这烟假的。”
青豆腾地站起,“那去找他!他还在那里!”那个背着木架子卖烟的人还在呢。
顾弈一把拽下她:“你怎么这么虎啊,在别人地盘别找事,假的就假的,认栽。”他抓着她的手生怕她冲动,另一只手则一口一口地继续往嘴里续。
“假的你还抽?”
“那能怎么办!”
青豆不说话了。二哥也干过这事,早期傻,看不懂货,进到假烟卖不出去,他就一口一口抽掉,连烧炉子当柴火都舍不得。
想到二哥,青豆又开始心痛了。她问顾弈,以后你姐结婚了,你会难过吗?
顾弈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补充:“你以后就不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顾弈说:“我本来就不是她唯一的亲人。”
青豆苦脸,她跟顾弈实在是无法沟通!无法沟通!
-
铅色的云一笔一笔加深。
南弁山很好找,附近山头不多,远远在车上就能看见黑压压的小山包上有两座尖尖的小庙。
车上人少。青豆坐在司机后面,一路跟司机聊天。
她用方言套近乎,拜托司机师傅把他们放在距离南弁山入口最近的地方。
司机要下班了,很好说话,满口答应。她还问了明早最早的一班车几点发车,知道有民营车常走这条道,早一点的五点就有车了,她才放下心来。
下了车,青豆感慨地对顾弈说,大哥对她很好,六岁之前,他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顾弈问,他为什么要做和尚?
青豆摇头,“他不是和尚,他没有剃度。”
“那他?”
“唔叫修行?”
“那他为什么要上山修行?”
青豆淡淡说:“不知道要么想开了,要么没想开。”
其实,青豆知道的。二哥也问过她,为什么?就因为家里出了事?程青柏就这么怂?这就跑了?青豆也说不知道,然后人面朝墙,不肯再透露一句话。
“哦。”顾弈也没继续问。
他正在时刻注意四周响动。
夜晚抢劫打人偷窃事件高发,不少流窜犯就在这个时间点出没。
顾弈初中头两年经常被高年级押在后门口敲诈。回答问题对了,下课就要挨揍。考试得了满分,下课就要把兜里钱交出来。被女孩多看一眼,他都没注意到,马上就有人跟踪他回家。他告过老师,结果自己的自行车被偷了。拿压岁钱买了辆新的,也逃不过每天被扎轮胎的厄运。
他对此极度敏感,后来不胜其扰,文弱书生也皱起眉头,夹起烟头,挥舞拳头。
往山上走的这条路,渺无人烟,黑灯瞎火,顾弈的拳头一直是充血状态,青豆却完全不知道。
好在,司机师傅够意思,他们距离山门入口很近,20分钟步程就到了。山入口摆着“门票五毛、一米二以下免钱”的木牌子,但没有收费的人。
她和他就这么推开门,爬上了山。
她怕黑,怕鬼,怕陌生,怕未来,什么都怕,所以一直紧紧抓着顾弈的衣袖和手指。
这里比青豆第一次来好爬很多。
当年连踩脚的地方都没有,只有几个泥坑,只能叫山,压根儿没有路。现在脚下多了几块坚实的方砖。借月光望下去,已经是条蜿蜒嶙峋的山路了。
山上树枝自由凶猛,长得奇形怪状,时不时栖在上坡的必经之道。顾弈人高,在前面挡着。
“要是虎子,现在应该在讲鬼故事吓我了。”青豆气喘吁吁。
顾弈说:“你要我现在给你讲一个?”
“你会讲什么?”青豆好奇。从小都是她讲他听,顾弈会讲什么故事?
说着,顾弈站住不动,转过身来。
月光隔着枝丫照在他俊俏的脸上,平添鬼魅之色,青豆刚准备说“好了,你已经看着够吓人了”,还没开口,便察觉到一股来自顾弈手腕的力量将自己往后推。
他们可是在山上,没有任何平地空间。他一推,青豆一失重,恐惧迅疾占领意识。她感觉自己要跌下万丈深渊了。
随一声惊叫,青豆又被手腕上一股抓力拽了回来。
其实青豆只是倾斜了二三十度,但这可是山上,而且顾弈表情平静,没有露出任何笑意或者前兆,青豆那一刻认定:这人要弄死她!
她扒上顾弈的背脊,伸手就是一通乱掐。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你这个流氓!你想杀了我!”
“那再来一次?”话音一落,顾弈双手再次扶上了她的肩膀。
青豆本就娇小,顾弈又比她站得高一截。覆在暗影之下,她就是只小鹌鹑。
青豆“啊”了一声,抱住他的胳膊求饶,“大人,饶命啊,我错了。”
他噗嗤一笑:“错哪儿了?”
青豆抓住依托,便开始嘴硬,继续掐他呛他:“错在所托非人。”
继续往上爬了会,青豆心有余悸,问他刚刚是不是真的想弄死她?不怕她哥来报复吗?不怕警察抓他吗?
顾弈分析道:“这个山坡应该摔不死人,”他伸手指了指山顶,“那里找个陡峭一点的地方,直接推下去,应该可以死掉。”
青豆闭嘴。
“等把你推下去了,我就回家。只要我明天能出现在课堂上,就没人会怀疑我。因为我没有杀你的动机,而你却有自杀的动机。”
他继续往上爬,听身后没有动静,继续说,“哦,对了,我会等五点的民营车坐到宁城汽车站,再从宁城坐到南城,大概中午就到。如果老师问我为什么上午没来,我就说帮家里春种去了。春种秋收的农忙时节,我们班只有一半人能来上课。这种事老师不管的。”
民营车还是刚刚青豆和司机聊天问出来的呢。这厮当时果然是在假寐。他他他他心肠歹毒。
青豆彻底闭嘴了。
过了会,他问:“吓人吗?”
青豆面无表情。
他问:“和虎子的鬼故事比如何?”
“”
他们到的时候很晚,庙里除了佛像前点着灯,其他地方一片漆黑。
青豆不敢在四周找,生怕顾弈把她推下去,也不敢靠近佛像,那些神明在夜晚看来,有些瘆人。
好在脚步动静惊醒了浅眠的僧人。吱呀一声,黑压压的院门内探出来个小光头。
他揉着眼睛,囫囵着嗓子问是不是走错路了?
青豆:“你好,我们找程青柏。”
小光头:“谁?”
“唔是你们这儿的居士,呆了很多年了。”
小光头迅速会意,让他们在后院门口等,进去叫“程师傅”了。
十一点,山上已是半夜。小光头把程青柏叫出来,便赶紧进去睡觉了。他走前告别,称自己要夜巡,得就寝了。
青豆实在抱歉,拉着顾弈朝光头师傅鞠了一躬。她一直低着头,从程青柏出来开始,就不敢看他。
她想到那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天上挂着一轮圆月。他们站在空心地上,照着明亮的月光,沉默久久,像融进夜色的三个柱状建筑物。
青柏将青豆扫了一圈,哑着嗓子问:“怎么来了?”:“你要我现在给你讲一个?”
“你会讲什么?”青豆好奇。从小都是她讲他听,顾弈会讲什么故事?
说着,顾弈站住不动,转过身来。
月光隔着枝丫照在他俊俏的脸上,平添鬼魅之色,青豆刚准备说“好了,你已经看着够吓人了”,还没开口,便察觉到一股来自顾弈手腕的力量将自己往后推。
他们可是在山上,没有任何平地空间。他一推,青豆一失重,恐惧迅疾占领意识。她感觉自己要跌下万丈深渊了。
随一声惊叫,青豆又被手腕上一股抓力拽了回来。
其实青豆只是倾斜了二三十度,但这可是山上,而且顾弈表情平静,没有露出任何笑意或者前兆,青豆那一刻认定:这人要弄死她!
她扒上顾弈的背脊,伸手就是一通乱掐。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你这个流氓!你想杀了我!”
“那再来一次?”话音一落,顾弈双手再次扶上了她的肩膀。
青豆本就娇小,顾弈又比她站得高一截。覆在暗影之下,她就是只小鹌鹑。
青豆“啊”了一声,抱住他的胳膊求饶,“大人,饶命啊,我错了。”
他噗嗤一笑:“错哪儿了?”
青豆抓住依托,便开始嘴硬,继续掐他呛他:“错在所托非人。”
继续往上爬了会,青豆心有余悸,问他刚刚是不是真的想弄死她?不怕她哥来报复吗?不怕警察抓他吗?
顾弈分析道:“这个山坡应该摔不死人,”他伸手指了指山顶,“那里找个陡峭一点的地方,直接推下去,应该可以死掉。”
青豆闭嘴。
“等把你推下去了,我就回家。只要我明天能出现在课堂上,就没人会怀疑我。因为我没有杀你的动机,而你却有自杀的动机。”
他继续往上爬,听身后没有动静,继续说,“哦,对了,我会等五点的民营车坐到宁城汽车站,再从宁城坐到南城,大概中午就到。如果老师问我为什么上午没来,我就说帮家里春种去了。春种秋收的农忙时节,我们班只有一半人能来上课。这种事老师不管的。”
民营车还是刚刚青豆和司机聊天问出来的呢。这厮当时果然是在假寐。他他他他心肠歹毒。
青豆彻底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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