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990·夏(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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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夜,  程家村的第一晚,青豆在傅安洲碎碎的回忆与虎子深重的呼吸中度过。

        虎子劝酒,反把自己灌醉。傅安洲喝酒止痒,  结果却喝到失智。

        他呼着呛人的黄酒气息,  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同青豆说了好多。结合他时不时打结的舌头和迷糊的眼神,青豆知道他没有装醉。

        他的叙事凌乱,乱得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青豆一度想安抚他,亦或叫停,可他怎么也停不下来。

        完全就是酒多还非要拉人话当年的痴子。

        他说起自己小时候没有学上,没有未来,“饥寒交迫,有上顿没下顿。”

        他说自己的衣服常年是破的,鞋也是,冬天脚总生疮会流脓,  夏天长好,等冬天再烂掉,好了烂烂了好,这是他记忆里的春夏秋冬。现在,  他足趾的颜色都比别的地方肤色要深。

        他妈妈是知青,  当年美得惊动十里八乡,一次入梦深睡,再醒来,身上迷糊糊被揭掉了衣服。按照她的说辞是这样的。她宁可赖在姓傅的傻子身上,  也不愿去想除此之外的任何一种怀孕可能。

        知青回潮,  她也回了城。傅安洲理所当然被当做人生污点丢下。

        姓傅的傻子死得快,  快到傅安洲都没有长到能辨别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傻到什么程度,他就被雷劈死了。他的尸体僵硬,硬成一个奔跑姿势,两手大摇,两腿大摆,下葬时都找不到一口合适的棺材。

        怕人笑话,为棺材里能有一具全尸,奶奶含泪把他肢解,硬塞了进去。被雷劈过的人,肯定是灾星。那之后,村里一直孤立他们。

        傅安洲记忆里,所有人都躲着他走。

        奶奶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死了三个。只活下来一个傻儿子,一个老女儿。小姑眉眼是好看的,可惜鼻侧有颗大痦子,人言克夫,二十二了也没人说媒,最后也嫁了个傻子。

        各种原因,小姑生不出孩子,九岁的傅安洲随奶奶辗转至小南城,寄人篱下。次年,他被过继给了小姑家。改了父姓,拿掉母姓,叫丁洲。

        青豆在这里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是百花巷那里?”

        “嗯。”傅安洲牵她的那根手指先出了好多汗,后来,汗不出了,换成了出泪。

        他抛下眼泪的瞬间,青豆也跟着哭了。她想起来,自己也是九岁到的小南城,刚来也是一无所有,每日担惊受怕。

        傅安洲抽了抽鼻子,问她哭什么?她摇头,“我看你哭了,我就哭了。”

        他那颗在沸汤里煮过的硬心肠忽然软得能掐出水来。于是,牵她的小指更用力了。

        傅安洲揉揉鼻子,那双常年被镜片和镀金镜架遮住的眼睛镀满不合年龄的忧愁:“豆儿,你知道吗,那天我跟顾弈说起这事,他说‘你跟豆子这点好像’,我想,还是不像的,我没有那么多朋友”

        “真的吗?”青豆听着难受,垂眼想了想,回应地用力勾住他的手指,“我们是朋友啊。”

        “嗯。”傅安洲偏头一揩,让眼泪渗进席子,喃喃重复她的话,“嗯,我们是朋友。”

        傅安洲后来再姓回傅,就能跟校园里的流言串上了。

        过去,青豆拦腰读取他的故事,不觉得突兀。现在结合前情,反倒有些鲠住。这似乎太过波折。

        流言里,他十岁被母亲带入方家,那家待他如亲儿,给他吃给他穿,让他改姓为方。同学们说,傅安洲很有骨气,坚定要跟亲生父亲姓。这个男孩非常不一般!如此复杂的身世里,还有如此傲骨!难得!

        傅安洲却说,他顺从一切,改了姓,迎接批皮的贵公子日子。谁知,生育大出血被断定不能再生育的母亲再度怀孕。

        “方安洲”的好日子到头。他形容,自己在顷刻之间

        失去一切。

        他哭得厉害,陡峭挺直的鼻子如火山喷发前的山脉,裂开一道刺眼的红。

        青豆也哭得厉害。二哥结婚她都感觉自己失去了一些东西,遑论寄人篱下颠簸流离的傅安洲。

        他抚开青豆的泪,拇指流连在酒窝一抽一吸的凹陷,反过来安抚她。

        傅安洲告诉她,一直以来,他好好学习,用力做人,在乡下的这几天,是他过的最开心的日子,因为每个人对他都很真。不求他任何,也不好奇任何。他不用钻进黄金屋,躲避现世,眼前的每个人都是真的对他好。

        “我生活里有好多不确定性,所以能争就要争,不争不可能属于我。”

        “我喜欢过一个姐姐。”话及此处,他故作迷惑,“豆儿,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青豆上一秒还在哭,下一秒气得攥他手指:“当然!”

        “她有一双酒窝。”他看向青豆颊侧那对儿灵动的家伙,眼神变了味。

        青豆挤挤酒窝,冲他展示:“嗯,后来呢?”

        “后来她结婚了”他苦笑,却没再流眼泪,“你看,我命里注定失去一切。”

        “她大你多少啊?”喜欢姐姐在这个年代,还蛮少见的。听着有些刺激。

        “两岁。”

        青豆遗憾:“那没办法,都二十多了呀,还不是怪你太大了。”

        这真是意外的答案。傅安洲低笑:“是啊,好像是怪我。”

        当时她摸摸他的头,说“好啦以后嫁你”,应该就是开玩笑吧。回头想,她每次看他,更像是试探反应,如他惊喜得喘气,不知所措,她便会高兴,转圈。傅安洲错以为她喜欢自己痴望,兴奋,喘气,实际她只是喜欢玩他。只可惜,他当了真。酒窝真的太有迷惑性了。

        青豆:“嗯。”

        他看着她:“嗯”

        她傻笑:“嗯!”

        他迎着那双酒窝,再次缠绕她的小指,发痴般主动招供:“我特别怕失去。”

        “嗯!我懂的。”青豆并不是很懂,但谁不怕失去呢,他说的怕失去应该就是所有人都怕的那种吧。

        “顾弈就不会有。”傅安洲失笑地摇摇头,“我问他有没有害怕失去的东西,他告诉我,没有。”

        “哦,那你问他是问不到同病相怜的答案的。”如果想找难友,顾弈绝对是差生代表。青豆想了想,“你问虎子,会听到很多。”

        傅安洲笑:“他会说什么?”

        “虎子怕太多了。他怕这顿饭没肉吃,下顿饭没汤喝,怕娶不到媳妇,怕生不出儿子”虎子胆小怕事,一点鸡毛蒜皮都要骂骂咧咧。

        隔壁地铺传来翻身声。青豆立马噤声。

        傅安洲眼皮打架,笑困了,可他死活不放开青豆的手指。

        青豆哄他睡觉,像哄小孩青栀一样温柔,“睡吧,睡一觉就都好了。”

        傅安洲跌入梦前,拜托她别走,青豆答应了。等到指尖的手指松下劲,她确认一声,才抽身出门。

        她跑到室外,大力抽鼻,总算让拥堵的鼻孔通上热气。

        田野上,蛙噪蝉鸣,吵得要死。

        顾弈久久没动,好像从她转身离开那刻,他就粘在了夜色中。透过他躬背前倾的下蹲姿势,青豆能感受到他身体中有一头困兽在暴躁。

        她歪头不解,这卷夜幕卷轴怎么滚不完了?

        “你在干吗?怎么没去房顶睡觉?”井到门粗估十几米距离。她上前一步,喉头发紧地问:“你能听见里面说话吗?”

        顾弈没有回头,往田野里继续丢石子,反问她:“你觉得呢?”

        素素睡了,青豆没有实验对象,只能来回张望,假设说

        话的传声性。

        顾弈突然出声:“豆儿,我报了华西。”

        “我知道了。”青豆复杂地看他,“怎么突然想告诉我了?”先前不是憋的好好的吗?

        他说:“因为你提过我很适合做牙医。”

        “我记得。”

        “我还想,以后给你看牙。”

        “你当然得给我看牙。”青豆理所当然。

        “但我现在不想给你看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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