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星和月: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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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神明界长者对寒熄说过,  莫与凡人相见。

        凡世人心易变,意志脆弱,心性擅改,善恶一念之间。便是遇上凡人,  也莫要与之相谈,  便是相谈,  也莫要再会,便是有缘再会,千万千万要忍住好奇,不要深交。

        寒熄问过长者:“凡人皆是如此吗?”

        长者道:“皆是如此。”

        可他还是犯了忌讳,从那个抓着箬竹根意外闯入结界的少女见到他的第一眼时,  寒熄便轻易忘记了长者的叮嘱。

        闯入结界是阿箬的机缘,  但两人之间的交汇,却是从寒熄主动询问她开始的。

        “手里拿的什么?”

        “好、好吃的,  你吃吗?”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寒熄听了长者的嘱咐,  忌惮凡人,却也忍不住朝凡人靠近。树下的阿箬看上去并不危险,她很善良,也有些胆小,  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寒熄不知是否那个时候换做其他人闯入结界,  他也能好言相待,也能真心交往。

        他只知道,闯入结界的就是阿箬,  只有阿箬。

        一切缘分从那时起,好似所有因果都已注定。

        毛笔峰的上空星河璀璨,  弯月如钩,  光芒几乎要被繁星掩盖,  那些微光结在一起,化作朦胧的白,落在毛笔峰山巅,落在寒熄的双肩。

        他想替阿箬擦去眼泪,苦于右臂早已消失,左手也从手腕处开始一点一点化作细沙,流向风中,而那风中粒粒金色的仙气,如被灵光吸引的萤火虫,悄然附着于阿箬的衣衫上。

        阿箬问他怎么了,寒熄也不知要如何回答。

        他早已料定了如今的结果,还以为自己在消亡来临时已经做好了准备,原来一切赴死的准备都是白用功,临到关头还是会胆怯,会害怕,会不舍,会遗憾。

        银纱上的纤云化作了风,寒熄抬起自己的手臂,用袖子轻轻擦上阿箬的脸颊,他看着那双鹿眼,瞧见她眼中狼狈的自己,胸腔酸楚,分明没有心,却觉得本该有心的地方痛得发麻。

        寒熄的双腿几乎要支撑不住了,他越站越费力,直到后来干脆卸了这一股力,坐在青草间。阿箬扶着他的手臂,在他跌下的瞬间一并跪在了他的面前。

        “别难过,阿箬。”

        不论寒熄几次擦去她的眼泪,阿箬的眼眶都是湿润的,她的泪水像是流不完了,猩红的眼眶中的眼泪带着些许血丝,落到下巴上便成了淡淡的粉。寒熄将她嘴角的血迹吹去,阿箬却觉得无比心痛胸闷,浑身上下的痛楚只多不少,在他一声声虚弱的安慰中钻入四肢百骸,要将她一遍遍杀死。

        又是一口鲜血涌出,阿箬终于发现了她与寒熄之间的变化。

        那些从他身上跑出来的仙气,最终都落在了她的身上,从一点点金色的星芒,变成了一丝一缕的金线,宛如她过去杀死每一个岁雨寨的人一样。那些藏匿在岁雨寨人身上的仙气当初也是这般被她收回,收入了寒熄的体内。

        阿箬的心越来越沉,冷得浑身打抖。

        “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阿箬想拍去身上的仙气,可只要她触碰到了仙气,那些仙气就像是找到了可以钻入的豁口,迫不及待地涌入她的身体里。

        “神明大人!”阿箬再看向寒熄,双眼泣泪,伴随着疼痛不住咳嗽,一声声咳嗽吐出的血迹洒了满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告诉我吧!”

        阿箬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可她不敢往那个念头上去猜,她甚至觉得那个念头无比荒唐。

        寒熄没说话,他看着阿箬每说一句话便咳出一口血,舍不得她如此受罪,便干脆碰上了她的手背。

        仙气被抽离的感觉并不好受,比之三百多年前被人分尸而食也差不了多少去,阿箬还在问他原因,寒熄说不出原因。

        山间狂肆的风卷起片片叶,阿箬看着寒熄一点点消失的手臂,再看他于风中一丝丝断去又化作金光的发,意念崩塌。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篝火点燃岁雨寨的夜晚,而此刻她却成了唯一一个屠杀寒熄的人。

        是她……是她在杀寒熄。

        阿箬看见了,凡是他触碰到她的地方,仙气流逝得越发得快,在意识到这一点,阿箬拼命往后退去,可她才退两步,寒熄便无力地扑在了地上。

        “神明大人!”阿箬想去扶他,可她不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上布满了金色的微光,那些光芒顺着她身体的每一寸脉络流淌,好像只要将她浑身筋脉全都填满,寒熄也要消失了般。

        她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明明……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明明只要她将岁雨寨里所有人都杀死,明明只要她将所有仙气都找回来,寒熄便能复活,便能变回以前坐在树枝上,身披月霞,纤云绕袖、高不可攀的神明。

        可眼前的寒熄……他瘫倒在草地中,那些原本属于他的仙气一点点从他的身体里跑出来,拦不住,也抓不住。

        阿箬如屠杀岁雨寨人的那个深夜一样,她想她找到了原因。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面对寒熄声音颤抖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我!一定是我太贪心了,是我贪心地想要再多陪您一段时间……是阿箬的错,阿箬应该、应该在何桑爷爷死的时候便把这条命还给你,这样你就不会难受了。”

        阿箬的左手压着心口,右手举起匕首,眼也不眨地将匕首刺入胸腔,正如她当年以屠刀穿过肺腑时一样决绝。

        “神明大人,阿箬把心还给你,还给你就好了……”阿箬划动匕首,鲜血顿时从胸腔涌出,与她咳得满襟的鲜红染在了一起。

        青绿色的衣衫很快被鲜血染成了深深的紫色,在夜里看去像是一朵诡异的深黑色的花,吞噬着她的性命而绽放。

        “阿箬……不要这样伤害自己。”寒熄的手臂只剩下半截,他想阻止也无力阻止。

        在这一刻,他看到了过去曾为他疯过一次的少女,看到少女决绝的赴死之心,看到她剖开自己的胸腔,再丢掉匕首,狠狠地将手穿了进去。

        “阿箬!”寒熄的视线逐渐模糊,他以为是他的视觉将要消失。

        阿箬听见寒熄喊她,她慢慢抬起头,看向他时竟然还露出一抹释怀的笑,她道:“很快就好了,神明大人,阿箬把心还给你……把一切都还给你。”

        是她贪心,是她的错,如果她从一开始就将心还给寒熄,是不是便不会发生后来这些事?荷包里的钱没用完不要紧,她觉得不甘不舍也不要紧,她只是……不想再一次看见寒熄消失了。

        阿箬的手攥到了温热的心,在触碰的那一刹痛彻心扉。

        她的喉间忍不住溢出痛苦的哀嚎,可她没有犹豫,用尽全力将那颗心从胸腔的伤口中扯了出来。

        五指带着鲜血淋漓的心脏,阿箬捧着那颗心朝寒熄靠近,她看着掌心温热跳动的心,脸上的笑容扩大,眼泪却止不住。她终于能归还一切,终于能赎罪了,寒熄也必定会从这么多年的折磨中解脱吧?

        他回去神明界,记得阿箬也好,忘记她也罢,这些阿箬都不在乎了,她只想要他好就好。

        “你看,神明大人!”阿箬跌跌撞撞朝寒熄爬了过去,她道:“你看,我把心挖出来了,还给你,我、我把心还给你。”

        那颗心在靠近寒熄的瞬间便融化了,血水顺着阿箬的指尖流淌,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便成了浮着一层淡淡金光的水迹。她低头再看前襟,染红大半边身躯的血也一并消失,心口的伤痕愈合,而她捂着胸腔,仍然能感觉到里面心脏在跳动。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阿箬不信,她不信!

        她还想再去捡起匕首,才爬了两步那把匕首便被寒熄的衣摆卷起,高高抛出毛笔峰之外。

        “不!不!!!”阿箬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过去接住匕首,却见匕首坠下山崖,彻底消失。

        寒熄浑身上下的疼痛仍在加剧,耳畔的寒风吹过他的眼前,他的视线终于从模糊变得清晰,寒熄只觉得脸上冰凉,他垂眸看去,几滴晶莹的泪水落在了身前青草的嫩叶之上。

        原来方才不是视觉消失……

        寒熄不可置信地看向那片青草,他动也未动,直至又几滴眼泪落在上面,溅开的泪珠化作细碎的银光,一圈圈涟漪朝四方荡去,吹散了风中的血腥味,连带着些许春的花香。

        一声苦涩的低笑从他的喉间溢出。

        曾有长者道,神明落泪,可撼苍生,所以神明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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