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番外:三百年(1 / 2)
何时雨走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寿终正寝,如寒熄所言,命八十七。
许是因为阿箬见证了何时雨这一生经历过的一切,知道他是幸福的,所以远看他身后事时也没有太难过。
当时药堂前挤满了镇子里与附近城池中特地赶来的人,他们哭做一团,何时雨儿孙满堂,将他的后事办得风光有序。
曾经阿箬还想过若何时雨孤独终老了,她就将他与何桑埋在一起,省得日后上坟上香还要走两处。可见到何时雨鬓生白发的子女,见他们将何时雨抬上了早已长满了红枫的后山,她想那里或许才是何时雨最后归处。
离开春来镇的路上,还有腿脚慢的正要往药堂赶的老人,在杉树小道旁与阿箬和寒熄擦肩而过。那老人被家里孩子搀扶,走了两步又回头,没忍住对着阿箬的背影咦了一声。
那老人的孩子问她咦什么,她道:“她长得……很像何大夫那远嫁的妹妹。”
说完这话,老人又立刻反驳:“不会不会,何大夫的妹妹便是如今还活着,也有八十好几了,怎会还这般年轻。”
后面的话阿箬便没听了,她牵着寒熄的手略紧,背对着药堂的方向每一步都走得很缓慢却坚定。阿箬想她今后或许很少会再特地回来了,因为这个世间再没有她的亲人。
阿箬从未出现在何时雨的子孙面前,这几十年她虽每隔一段时间都回来,但停留的时间不长,只与何时雨偶尔月下小酌,聊聊他药堂医馆的生意,聊聊她又见识过什么。
何时雨也未想过要将阿箬介绍给他的孩子们认识,他知道阿箬与寒熄身份特殊,此生长久,待他百年之后无牵无挂的,反而自在。他何时雨与阿箬永远都是比亲兄妹还亲的兄妹,但他的孩子不是阿箬的孩子。
春来镇与何桑埋身之处离得很近,阿箬离开春来镇后便去见了何桑。当年埋何桑的地方已经长了许多大树,此地如风水宝地,何桑的坟墓独居其中,依山傍水,因有人每年都来打扫,所以墓前干净,墓碑上的字也还算清晰。
阿箬给何桑跪下了,为他上香,寒熄便站在一旁陪着。
三炷香点燃,幽蓝的火焰燃烧刹那便灭去,清香飘起,短暂模糊了阿箬的脸,也短暂勾起了她过往回忆。
生命树下求的因果,在这一世得到了回报,一切姻缘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阿箬有了来世,能与寒熄获得不一样的结局,何时雨也一样。
没了弑神食神,他们过得自在又幸福,前世受过的一切苦难都如镜花水月,不过噩梦一场。
这世间记得苦痛的,只要有她与寒熄这两个长留人世的人,便够了。
这几十年,阿箬去过许多曾经走过的地方,她所行之处,不再孤独,她不用再对着不断拼凑放入背篓中的尸骨说话,也不用因为一阵风、一场雨、一夜梦境而心惊胆战,只要她伸出手,便能握住寒熄的手掌。
她有了依靠。
也就不会再孤独。
“或许……您早就已经转了第三世了?”阿箬插好香,说完这话后心尖颤了颤。
是啊,何时雨都寿终正寝了,早早离世的何桑爷爷也恐怕度过了他的第二世,转而第三世,成了不一样的人,或男或女,说不定的。
那些与阿箬过去有关的,都逐渐死在了时光的洪流里,注定不会再发生了。
阿箬抿出淡淡一笑,她起身,看着墓碑上的两行字,有一排是她与何时雨的名字,上面的“寒箬”字迹特殊,与整个墓碑上的字都显得格格不入。
寒熄见她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才道:“我第一次见到碑时,上面落的是阿箬,不是寒箬。”
他亲眼见到阿箬变成了寒箬。
“阿箬给自己起寒姓时,想的是什么?”寒熄问她。
阿箬回眸看了他一眼,嘴角的笑容变大,眉眼弯弯,此刻聊起过去也不再避讳:“我想,总要与你沾上些关系才行。”
她以为那是她作为凡人的一生,她也以为自己会与何时雨一样老死,她想她大约会选择孤独一辈子,但至少要留住寒熄的一样东西,哪怕只是一个姓氏。
寒熄朝她伸手,阿箬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上,而后起身,被寒熄牵得几乎撞入了他的怀中,又因为此刻他们就在何桑的墓前,还是站稳了,离了两寸。
“走了。”阿箬对着何桑的墓碑道:“等我下次路过这里的时候,再来给您上香啦。”
下次路过,也不知何时了。
-
阿箬曾背着寒熄走了三百余年,于是寒熄也牵着她的手,将她曾经历过的苦,都转成了另一种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甜。
她与之有关的记忆,不再是痛苦绝望的。
她趁夜爬过山捉过鬼,是因为听说那个鬼或许与岁雨寨人有关联,曾经她爬过的山依旧,再上山去不是捉鬼,而是与寒熄看了一场绝无仅有的灿烂日出。
她也曾深入妖道道观,被其信徒捉弄,浑身是伤惨不忍睹,而今真神降临,妖道中没有岁雨寨人坐镇,不堪一击。阿箬与寒熄临走前,还被那镇子里的百姓送了一筐瓜果,足足吃了半个月,那段时间二人身上都布满了甜腻的果香味儿。
诸如此类事情有许多,阿箬也发现了,即便没有岁雨寨的人,那些该走的命定之路还是会到来,只是因为没有岁雨寨人,便换了另一种结果,不再叫人惶恐震惊,每每回想都汗毛竖立。
三百年,于神明而言须臾之间。
可将自己当做凡人切切实实地去感受,每一日都大为不同。
时间一久,阿箬也忘了去数他们到底经历了多少,共同生活了多久,总之每一日都很新鲜就是了。
再遇见隋云旨,是完全出乎阿箬意料的一场巧合。
她与寒熄已不再特地去走某些特殊的地方,所行之处不去注意当地的名字,但阿箬知道,他们此刻所在的城池绝不是落金城,虽按地理位置来看很像,城外挂的牌匾却不是这个。
阿箬与寒熄入城后便找了家客栈休息,住了一夜今早起了听客栈小二说镇中的鲜花饼做得极好,适合她与寒熄这种吃斋的人,阿箬便来买鲜花饼了。
鲜花饼铺前排了老长的队,热腾腾的糕饼香带着鲜花儿的味道传来,半条街的人都被吸引。因面容问题,阿箬给寒熄戴了帷帽,又因排队的人多,寒熄便让阿箬去一旁等着。
鲜花饼铺旁正好是个药堂,阿箬便去看药堂前摆弄贩卖的药香囊,才拿起来端详,便听到了隋云旨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大,嚷嚷着要药堂的掌柜的交出源莲。
掌柜的道:“对不住,少城主,那源莲的卖家因路上耽搁,再有七日才能到咱们这处,要不您七日后再来?”
“七日?我与你说好了前日交货,我已经宽限你两日了,现在还要七日?如此言而无信还做什么生意?你信不信我砸了你的铺子!”隋云旨说完这话,当真从腰间抽出长剑砍了药堂里一把小椅子。
那剑阿箬见了眼熟,金花镶宝的,这才让她多看了对方一眼,便这一眼,她认出了隋云旨身上半妖的气息,也认出了他。
阿箬拿着药香囊在药铺门前站了许久,她于心中算时日,又问卖药香囊的今夕何年,才知道此时的隋云旨应当已经十八岁了。按照妖结丹生子,落丹身死来看,隋夫人英枬熬不过今年这个冬天。
卖药香囊的人道:“从三年前隋少城主便到处找源莲,听说这东西可以使尸体不腐,保持人的容貌栩栩如生,隋少城主这般着急,必是城主夫人大限将至,唉……”
“他是你们城的少城主?”阿箬又问:“此城名何?”
“英龙城。”那人答:“咱们城二十多年前还是一片废墟呢,多亏了隋城主与城主夫人有头脑,短短十几年内便将咱们英龙城建设起来,虽不及四方城池稳固,却叫大伙儿都过上了好日子了。”
英是英枬的姓,龙实为蛇。
原来没有吴广寄点石成金之术,隋城主与英枬也能将一座城池给扶起来,虽不及往日落金城富贵滔天,可至少此刻这座小城在阿箬的眼里,也不再遇雨斑驳,处处假象。
到底是神力给了人欲望,也叫人不甘。
没有吴广寄不死之身的诱惑,英枬也不求长生之法,她早知道自己会死,只是为了给家人留个念想,处处寻找源莲。
阿箬再看了一眼方才大闹药堂的隋云旨,少年半妖之身却不自知,活得如阿箬初初遇见时一样有一身傲气,也与后来修妖的隋云旨大不相同。
或许他此生都不会知道他娘是蛇妖,也不会走向妖化之路。
气消之后,隋云旨又道:“我再给你七日时间,七日之后我来取源莲,届时见不到源莲……”
“不会不会,小人这便让人骑马去取,五日……不!三日之内,亲自将源莲奉上城主府!”那掌柜的见隋云旨终于肯松口,也泄了气。
一块鲜花饼递到了阿箬的面前,阿箬这才将视线从药堂里收回,她看了一眼捏着鲜花饼的手,如葱尖似白玉,比鲜花饼可口。
她张口就着寒熄的手咬了一口饼,刚烤出来的鲜花饼温热,花酱流入口中,甜香不腻,的确是好吃的。
“在看谁?”寒熄问她。
阿箬含着鲜花饼,笑道:“你不是都瞧见了?”
帷帽轻纱遮面,可遮不住寒熄落在阿箬身上的眼神,隔着那层薄薄的纱他看见了阿箬满脸笑意,似调侃地对他挑了一下眉,于是心里那点儿酸味也就荡然无存了。
他自是看见了隋云旨。
“阿箬想帮他?”寒熄问。
阿箬摇头:“我可没那么大度。”
她虽不讨厌隋云旨,却不喜欢隋城主与隋夫人,再见面,怕是几百年前的旧仇翻涌,她没忍住把那将死的英枬再一道束妖符给烧死了。
“我只是有些感触……”阿箬拿起两个药香囊,付了钱后一个挂在了自己的腰上,一个挂在了寒熄的腰上。
那两个药香囊她闻了许久,桃花香味儿与茉莉香味儿,很好闻,且小巧精致,也不显眼,很好看。
牵着寒熄离开,阿箬也没回头看药堂一眼,她道:“感触人的一生果然是注定好了的,有些人注定相遇,有些人注定出生,有些人注定何时死,但……悲惨不是注定的。”
阿箬侧过脸抬眸,隔着薄纱对寒熄莞尔一笑:“对吧?神明大人。”
寒熄微怔,他好久没听到阿箬这样称呼自己了,心头略痒,像是有猫在挠。
“鲜花饼……好吃吗?”寒熄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声音略哑,眼神炙热,像是要将这层阻碍他与阿箬的薄纱烧穿。
“好吃啊,你尝尝。”阿箬瞥了一眼寒熄手中的鲜花饼,他买了可不少。
寒熄轻缓慢眨了眨眼,轻声道:“我突然发现,我的手动不了。”
阿箬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想要透过帷帽看清寒熄说这话的表情。两息之后,她脸上骤红,想起自己方才就着寒熄的手咬一口鲜花饼的场景,于是抿嘴,蚊子哼似的吐出一句:“那、那我喂你。”
从寒熄手中接过鲜花饼,阿箬掀起帷帽一角,甚至不好意思去直视寒熄的眼,将鲜花饼凑到寒熄的唇边,待他咬了一口后才问:“好吃吗?”
“嗯。”寒熄心满意足了:“果然好吃。”
阿箬悄悄扫了一眼他的眉眼,却发现寒熄的脸也布上了浅浅的红色,这类似撒娇的行为,几百年来,神明鲜少有过,就连他自己都不能淡定。
他们还处于闹市之中,周围人来人往,即便是恩爱夫妻也不好在人前做出太过亲昵的举动,更何况寒熄戴着帷帽,惹人注意。阿箬捏紧鲜花饼,另一只手牵着他,只想快步离开这里,免得看来的人越来越多。
隋云旨方从药堂走出来,因拿不到源莲满脸不悦,收了宝剑,他正要打道回府,忽而迎面一阵风吹来了淡淡的鲜花饼味儿,他记得母亲也喜欢吃这个,便想买两块回去。
人满为患的鲜花饼铺前,一抹青绿衣裙的少女正昂头对着身边的人笑了一下,隋云旨的呼吸于这一瞬停滞,眼也未眨,待到他胸闷气短,想起来要呼吸时,那两抹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个人好像很熟悉,却也很陌生。
——阿箬姑娘,我想起来我应是欠你一朵源莲的。
乍听见身后药堂里掌柜的说要人快马加鞭去接迎源莲,隋云旨心中又恼了半分,再去回想,也记不住方才少女的面容了。
此生,是不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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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记得上一次英枬死后没多久,便遇上了澧国、翼国两国交战,两国之间的战争波及边野小国,东车国送往翼国为质的东里荼蘼公主从皇宫逃脱,带着白一一路走到了煊城,只要离开煊城,她便能离开翼国的范围,奔向家乡。
这一次没有白一,那个曾被阿箬从蛮人手中救下来过一次的小孩儿后来也不知去向了。阿箬没再给他起名,也不曾关注过他的点滴,不知他后来有无再被蛮人捉住,又或者走运地与何时雨一般度过一生。
因为没有那动动嘴皮子便能更改国运的国师,两国之间的战争也减少了许多,澧国的新帝依旧昏庸,但没有落金城取之不尽的金银为资,他也不敢贸然向翼国发难。
阿箬与寒熄走过了红枫铺就的山岗,那里曾有年迈的澧国国严老向边野小国求救的必经之路,如今这条路上因为无战无殇,也无人逃难,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们两个。
按照上一世所行,他们走过山岗便要入山坳田野村落间,再往西走便能去到煊城,这一回,阿箬走的是东。
她没听过战争,即便有,她也不想再经历一次被万人围堵城门接连两天战火硝烟,她更想去看看东里荼蘼的故乡。
东车国很小,与翼国完全没有可比性,上一世阿箬不曾见过,这次一看,即被它寸土之地的国都惊吓了一番,也被那满国都外,围在城墙底下盛放的荼蘼花惊艳了一番。
小公主口中的荼蘼花的确很漂亮,如白雪铺就,盛放至生命耗尽。
城门前有人进出,穿衣打扮与阿箬和寒熄相差很多,若是走远路,他们会在身上或车上挂上东车国的吉祥乌目鸟。
有个小孩儿寻花香而来,走到阿箬面前看见她只是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眨了眨,并未排斥,也未惊讶。没一会儿小女孩儿爹娘便带着通关的文牒走到阿箬跟前,牵着小女孩儿向阿箬用西牛国的语言打了个招呼,再带小女孩儿离开。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阿箬想她这次来对了。
“不曾有过战争的地方,果然很好看。”阿箬说完,仰头对着寒熄露出一笑,她是真心感受到了乌目鸟的寓意,幸福与安定,也是东里荼蘼的向往。
没有质子,没有战争,没有倾尽所有只为一搏之力,也没有在战事下叫苦连天的百姓。
阿箬突然有种想要再往后看看的冲动,这是前三百年不曾有过的期待与希望。
之前寻找寒熄尸骨的三百余年,阿箬不仅没有认真看过这世间百态,人间山河,也没有好好看过身边的人。
后来寒熄苏醒了,他就在她的身边,他们一起经历过十一年,这十一年内发生的事、见过的人,阿箬对他们记忆尤深。
隋云旨看向她茫然又逐渐变成坚定的目光。
东里荼蘼忘却过往在杉树下朝赵焰挥手。
被怨气与鬼咒环绕的云城,与那能泣出血泪的慈恩圣女像。
还有好多、好多。
从落金城不再富可敌国,从隋云旨未因其母将死而去天际岭寻找一个叫“阿箬”的女子开始,一切都变得与过去不同了。
当欲望被赋予神力,带来的往往都是执念与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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