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台风(2 / 2)
“脖子上?”
“不是,戴在这儿。”
“明白了。”钟其民的制作已经完成,他给孩子戴上,“是戴在眼睛上。”
纸遮住了孩子的眼睛。
“我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会呢?”钟其民说,“把眼镜摘下来,小心一点儿……你向右看,看到什么了?”
“柜子。”
“还有呢?”
“桌子。”
“再向左看,有什么?”
“床。”
“向前看呢?”
“是你。”
“如果我走开,有什么?”
“椅子。”
“好极了,现在重新戴上眼镜。”
孩子戴上了纸眼镜。
“向右看,有什么?”
“柜子和桌子。”
“向左呢?”
“一张床。”
“前面有什么?”
“你和椅子。”
钟其民问:“现在能够看见了吗?”
孩子回答:“看见了。”
孩子开始在屋内小心翼翼地走动。这里确实安静。光亮长长一条挂在窗户上。他曾经在森林里独自行走,头顶的树枝交叉在一起,树叶相互覆盖,天空显得支离破碎。孩子好像打开了屋门,他连门也看到了。阳光在上面跳跃,从一张树叶跳到另一张树叶上。孩子正在下楼,从这一台阶跳到另一台阶上。脚下有树叶轻微的断裂声,松软如新翻耕的泥土。
钟其民感到有人在身后摇晃他的椅子。星星原来没有下楼。他转过身时,却没有看到星星。椅子依然在摇晃。他站起来走到窗口,窗帘抖个不停。他拉开了窗帘,于是看到外面街道上的行人呆若木鸡,他们可能是最后撤离简易棚的人,铺盖和灶具还在手上。他打开了窗户,户外一切都静止,那是来自高昌故城的宁静。
这时有人呼叫:
“地震了。”
有关地震的消息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了多日,最终到来的却是吐鲁番附近的宁静。
街上有人开始奔跑起来,那种惊慌失措的奔跑。刚才的宁静被瓦解,他听到了纷纷扬扬的声音,哭声在里面显得很尖厉。钟其民离开窗口,向门走去。走过椅子时,他伸手摸了一会儿,椅子不再摇晃。窗外的声响喧腾起来了。地震就是这样,给予你昙花一现的宁静,然后一切重新嘈杂起来。地震不会把废墟随便送给你,它不愿意把长时间的宁静送给你。
钟其民来到街上时,街上行走着长长的人流,他们背着铺盖和灶具。刚才的撤离尚未结束,新的撤离已经开始。他们将撤回简易棚。街上人声拥挤,他们依然惊慌失措。
傍晚的时候,钟其民坐在自己的窗口。有人从街上回来,告诉大家:
“广播里说,刚才是小地震,随后将会发生大地震。大家要提高警惕。”
第四章
铺在床上的草席已经湿透了。草席刚开始潮湿的时候,尚有一股稻草的气息暖烘烘地蒸发出来,现在草席四周的边缘上布满了白色的霉点,她用手慢慢擦去它们,她感受到手擦去霉点时接触到的似乎是腐烂食物的黏稠。
雨水的不断流动,制止了棚内气温的上升。脚下的雨水分成两片流去,在两片雨水接触的边缘有一些不甚明显的水花,欢乐地向四处跳跃。雨水流去时呈现了无数晶莹的条纹,如丝丝亮光照射过去。雨水的流动里隐蔽着清新和凉爽,那种来自初秋某个黎明时刻,覆盖着土地的清新和凉爽。
她一直忍受着随时都将爆发的呕吐,她双手放入衣内,用手将腹部的皮肤和已经渗满水分的衣服隔离。吴全已经呕吐了好几次,他的身体俯下去时越过了所能承受的最低限度,他的双手紧按着腰的两侧,手抖动时惨不忍睹。张开的嘴显得很空洞,呕吐出来的只是声响和口水,没有食物。恍若一把锉刀在锉着他的嗓子,吐出来时声响使人毛骨悚然。呕吐的欲望在她体内翻滚不已,但她必须忍受。她一旦呕吐,那么吴全的呕吐必将更为猛烈。
她看到对面的塑料雨布上爬动着三只蚰蜒,三只蚰蜒正朝着不同的方向爬去。她似乎看到蚰蜒头上的丝丝绒毛,蚰蜒在爬动时一伸一缩,在雨布上布下三条晶亮的痕迹,那痕迹弯曲时形成了很多弧度。
“还不如去死。”
那是林刚在外面喊叫的声音,他走出了简易棚,脚踩进雨水里的声响稀里哗啦。接下来是关门声。他走入了屋内。
“林刚。”王洪生从简易棚里出来。
“我想死。”林刚在屋内喊道。
她转过脸去看着丈夫,吴全此刻已经仰起了脸,他似乎在期待着以后的声响,然而他听到的是一片风雨之声和塑料雨布已经持续很久了的滴滴答答。于是吴全重又垂下了头。
“王洪生。”是那个女人尖细的嗓音。
她看到丈夫赤裸的上身布满斑斑红点。红点一直往上,经过脖子爬上了他的脸。夜晚的时刻重现以后,她听到了蚊虫成群飞来的嗡嗡声。蚊虫从倾泻的雨中飞来,飞入简易棚,她从来没有想到蚊虫飞舞时会有如此巨大的响声。
“你别出来。”是王洪生的声音。
“凭什么不让我出来。”那是他的妻子。
“我是为你好。”
“我再也受不了了。”她开始哭泣,“你凭什么甩下我,一个人回屋去?”
“我是为你好。”他开始吼叫。
“你走开。”同样的吼叫。他可能拉住了她。
她听到了一种十分清脆的声响,她想是他打了她一记耳光。
“好啊,你——”哭喊声和厮打声同时呈现。
她转过脸去,看到丈夫又仰起了脸。
一声关门的巨响,随后那门发出了被踢打的碎响。
“我不想活了——”
很长的哭声,哭声在雨中呼啸而过。她好像跌坐在地了。门被猛击。
她仔细分辨那扇门的响声,她猜想她是用脑袋击门。
“我不——想——活——了。”
哭声突然短促起来:“你——流——氓——”
妻子骂自己丈夫是流氓。
“王洪生,你快开门。”是别人的叫声。
哭声开始断断续续,雨声在中间飞扬。她听到一扇门被打开了,应该是王洪生出现在了门口。
箫声在钟其民的窗口出现。箫声很长,如同晨风沿着河流吹过去。那傻子总是不停地吹箫。傻子的名称是王洪生他们给的。那一天林刚就站在他的窗下,王洪生在一旁窃笑。林刚朝楼上叫道:
“傻子。”
他居然探出头来。
“大伟。”是李英的喊叫,“星星呢?”
大伟似乎出去很久了。他的回答疲惫不堪:
“没找到。”
李英发出伤心欲绝的哭声:“这可怎么办呢?”
“有人在前天下午看见他。”大伟的声音低沉无力,“说星星的眼睛上戴着纸片。”
箫声中断了。
箫声怎么会中断呢?三年来,箫声总是不断出现。就像这雨一样,总是缠绕着他们。在那些晴和的夜晚,吴全的呼噜声从敞开的窗户飘出去,钟其民的箫声却从那里飘进来。她躺在这两种声音之间,她能够很好地睡去。
“他戴着纸片在街上走。”大伟说。
“这可怎么办呢?”李英的哭声虚弱不堪。
她转过脸去,丈夫已经垂下了头。他此刻正在剥去手上因为潮湿皱起的皮肤。颜色泛白的皮肤一小片一小片被剥下来。已经剥去好几层了,一旦这么干起来他就没完没了。他的双手已经破烂不堪。她看着自己仿佛浸泡过久般浮肿的手,她没有剥去那层事实上已经死去的皮肤。如果这么干,那么她的手也将和丈夫的一样。
一条蚰蜒在床架上爬动,丈夫的左腿就架在那里。蚰蜒开始弯曲起来,它中间最肥胖的部位居然弯曲自如。它的头已经靠在了丈夫腿上,丈夫的腿上有着斑斑红点。蚰蜒爬了上去,在丈夫腿上一伸一缩地爬动了。一条晶亮的痕迹从床架上伸展过去,来到了他的腿上,他的腿便和床连接起来了。
“蚰蜒。”她轻声叫道。
吴全木然地抬起头,看着她。
她又说“蚰蜒”,同时用手指向他的左腿。
他看到了蚰蜒,伸过左手,企图捏住蚰蜒,然而没有成功,蚰蜒太滑。他改变了主意,手指贴着腿使劲一拨,蚰蜒蜷成一团掉落下去,然后被雨水冲走了。
他不再剥手上的皮肤,他对她说:
“我想回屋去。”
她看着他:“我也想回去。”
“你不能。”他摇摇头。
“不。”她坚持自己的想法,“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行。”他再次拒绝,“那里太危险。”
“所以我才要在你身边。”
“不行。”
“我要去。”她的语气很温和。
“你该为他想想。”他指了指她隆起的腹部。
她不再作声,看着他离开床,十分艰难地站起来,他的腿踩入雨水,然后弯着腰走了出去。他在棚外站了一会儿,雨水打在他仰起的脸上,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接着她听到了一片哗哗的水声,他走去了。
钟其民的箫声此刻又在雨中飘来。他喜欢坐在他的窗口,他的箫声像风那么长,从那窗口吹来。吴全已经走入屋内,他千万别在床上躺下,他实在是太累了,他现在连说话都累。
“大伟,你再出去找找吧。”李英哭泣着哀求。
他最好是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他会这样的。
大伟踩着雨水走去了。
一扇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林刚的说话声。
“屋里也受不了。”他的声音沮丧不已。
林刚踩着雨水走向简易棚。
吴全已经坐在了屋内,屋内也受不了,他在屋内坐着时神经太紧张。他会感到屋角突然摇晃起来。
吴全出现在简易棚门口,他脸色苍白地看着她。
“又摇晃了。”
深夜的时候,钟其民的箫声在雨中漂泊。箫声像是航行在海中的一张帆,在黑暗的远处漂浮。雨一如既往地敲打着雨布,哗哗的流水声从地上升起,风呼啸而过。蚊虫在棚内成群飞舞,在他赤裸的胸前起飞和降落。它们缺乏应有的秩序,降落和起飞时杂乱无章,不时撞在一起。于是他从一片嗡嗡巨响里听到了一种惊慌失措的声音。妻子已经睡去,她的呼吸如同湖面的微浪,摇摇晃晃着远去——这应该是过去时刻的情景,那些没有雨的夜晚,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现在巨大的蚊声已将妻子的呼吸声淹没。身下的草席蒸腾着丝丝湿气,湿气飘向他的脸,使他嗅到了温暖的腐烂气息。是米饭馊后长出丝丝绒毛的气息。不是水果的糜烂或者肉类的腐败。米饭馊后将出现蓝和黄相交的颜色。
他从床上坐起来,妻子没有任何动静。他感受到无数蚊虫急速脱离身体时的慌乱飞舞,一片乱七八糟的嗡嗡声。他将脚踩入流水,一股凉意油然而生,迅速抵达胸口。他哆嗦了一下。
何勇明的尸首被人从河水里捞上来时,已经泛白和浮肿。那是夏日炎热的中午。他们把他放在树荫下,蚊虫从草丛里结队飞来,顷刻占据了他的全身,他浮肿的躯体上出现了无数斑点。有人走近尸首。无数蚊虫急速脱离尸首慌乱地飞舞。这也是刚才的情景。
我要回屋去。
他那么坐了一会儿,他想回屋去。他感到有一只蚊虫在他吸气时飞入嘴中。他想把蚊虫吐出去,可很艰难。他站了起来,身体碰上了雨布,雨布很凉。外面的雨水打在他赤裸的上身,很舒服,有些寒冷。他看到有一个人站在雨中抽烟,那人似乎撑着一把伞,烟火时亮时暗。钟其民的窗口没有灯光,有箫声如鬼魂般飘出。雨水很猛烈。
我要回屋去。
他朝自己的房屋走去。房屋的门敞开着,那地方看上去比别处更黑。那地方可以走进去。地上的水发出哗哗的响声,水阻挡着他的脚,走时很沉重。
我已经回家了。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东南的屋角一片黑暗,他的眼睛感到一无所有。那里曾经扭动,曾经裂开过。现在一无所有。
我为什么站在门口?
他摸索着朝前走去,一把椅子挡住了他,他将椅子搬开,继续往前走。他摸到了楼梯的扶手,床安放在楼上的北端。他沿着楼梯往上走。好像有一桩什么事就要发生,外面纷纷扬扬已经很久了。那桩事似乎很重要,但是究竟是什么?怎么想不起来了?不久前还知道,还在嘴上说过。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楼梯没有了,脚不用再抬得那么高,那样实在太费劲。床是在房屋的北端,这么走过去没有错。这就是床,摸上去很硬。现在坐上去吧,坐上去倒是有些松软,把鞋脱了,上床躺下。鞋怎么脱不下?原来鞋已经脱下了。现在好了,可以躺下了。地下怎么没有流水声?是不是没有听到?现在听到了,雨水在地上哗哗哗哗。风很猛烈,吹着雨布胡乱摇晃。雨水打在雨布上,滴滴答答,这声音已经持续很久了。蚊虫成群结队飞来,响声嗡嗡,在他的胸口降落和起飞。身下的草席正蒸发出丝丝湿气,湿气飘向他的脸,腐烂的气息很温暖。是米饭馊后长出丝丝绒毛的气息。不是水果的糜烂或者肉类的腐败。米饭馊后将出现蓝与黄相交的颜色。我要回屋去。四肢已经没法动,眼睛也睁不开。我要回屋去。
清晨的时候,雨点稀疏了。钟其民在窗口坐下,倾听着来自自然的声响。风在空气里随意飘扬,它来自远处的田野,经过三个池塘弄皱了那里的水,又将沿途的树叶吹得摇曳不止。他曾在某个清晨听到一群孩子在远处的争执,树叶在清晨的风中摇曳时具有那种孩子般的清新音色。孩子们的声音可以和清晨联系在一起。风吹入了窗口。风是自然里最持久的声音。
这样的清晨并非常有。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很早就已来到,随后来到的是梅雨,再后来便是像此刻一样宁静的清晨。这样的清晨排斥了咳嗽和脚步,以及扫帚在水泥地上的划动。
王洪生说:“他太紧张了。”他咳嗽了两声:“否则从二层楼上跳下来不会出事。”
“他是头朝下跳的,又撞在石板上。”
他们总是站在一起,在窗下喋喋不休,他们永远也无法明白声音不能随便挥霍,所以音乐不会在他们的喋喋不休里诞生,音乐一遇上他们便要落荒而走。然而他们的喋喋不休要比那几个女人的叽叽喳喳来得温和。她们一旦来到窗下,便似有一群麻雀和一群鸭子同时经过,而这经过总是持续不断。
大伟穿着那件深色的雨衣,向街上走去。星星在三天前那个下午,戴上纸眼镜出门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大伟驼着背走去,他经常这样回来。李英站在雨中望着丈夫走去,她没有撑伞,雨打在她的脸上。这个清晨她突然停止了哭泣。
他看到吴全的妻子从敞开的屋门走出来,她没有从简易棚里走出来。隆起的腹部使她两条腿摆动时十分粗俗。她从他窗下走了过去。
“她要干什么?”林刚问。
“可能去找人。”是王洪生回答。
他们还在下面站着。清晨的宁静总是不顺利。他曾在某个清晨躺在大宁河畔,四周的寂静使他清晰地听到了河水的流动,那来自自然的声音。
她回来时推着一辆板车,她一直将板车推到自己屋门口停下,然后走入屋内。隆起的腹部使她的举止显得十分艰难。她从屋内出来时更为艰难,她抱着一个人。她居然还能抱着一个人走路。有人上去帮助她。他们将那个人放在了板车上。她重新走入屋内,他们则站在板车旁。他看到躺在板车上那人的脸刚好对着他,透过清晨的细雨他看到了吴全的脸。那是一张丧失了表情的脸,脸上的五官像是孩子们玩积木时搭上去的。她重又从屋里出来,先将一块白布盖住吴全,然后再将一块雨布盖上去,有人打算去推车,她摇了摇手,自己推起了板车。板车经过窗下时,王洪生和林刚走上去,似乎要帮助她。她仍然是摇摇手。雨点打在她微微仰起的脸上,使她的头发有些纷乱。他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使他想起了一支名叫《什么是伤心》的曲子。她推着车,往街的方向走去。她走去时的背影摇摇晃晃,两条腿摆动时很艰难,那是因为腹中的孩子,尚未出世的孩子和她一起在雨中。
不久之后那块空地上将出现一个新的孩子,那孩子摸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路,就像他母亲的现在。孩子很快就会长大,长到和现在的星星一样大。这个孩子也会喜欢箫声,也会经常偷偷坐到他的脚旁。
她走去时踩得雨水四溅,她身上的雨衣有着清晨的亮色,他看清了她走去时是艰难而不是粗俗。一个女人和一辆板车走在无边的雨中。
在富春江畔的某个小镇里,他看到了一支最隆重的送葬队伍。花圈和街道一样长,三十支唢呐仰天长啸,哭声如旗帜一样飘满了天空。
第五章
一片红色的果子在雨中闪闪发亮,参差其间的青草摇晃不止。这情景来自最北端小屋的窗上。
街道两端的雨水流动时,发出河水一样的声响。雨遮住了前面的景色,那片红果子就是这样脱离了操场北端的草地,在白树行走的路上闪闪发亮。在这阴雨弥漫的空中,红色的果子耀眼无比。
四天前的这条街道曾经像河水一样波动起来,那时候他和王岭坐在影剧院的台阶上。那个下午突然来到的地震,使这条街道上充满了惊慌失措的情景。当他迅速跑回最北端的小屋时,监测仪没有出现异常情况。后来,梅雨重又猛烈起来以后,顾林他们来到了他的面前。
就在这里,那棵梧桐树快要死去了。他的脑袋就是撞在这棵树上的。
顾林他们挡住了他。
“你说,”顾林怒气冲冲,“你是在造谣。”
“我没有造谣。”
“你再说一遍地震不会发生。”
他没有说话。
“你说不说?”
他看到顾林的手掌重重地打在自己脸上,然后胸膛挨了一拳,是陈刚干的。
陈刚说:“你只要说你是在造谣,我们就饶了你。”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我没有造谣。”
他的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
顾林说:“那么你说地震不会发生。”
“我不说。”
顾林用腿猛地扫了一下他的脚,他摇晃了一下,没有倒下。陈刚推开了顾林,说:“我来教训他。”
陈刚用脚猛踢他的腿。他倒下去时雨水四溅,然后是脑袋撞在梧桐树上。
就在这个地方,四天前他从雨水里爬起来,顾林他们哗哗笑着走了。他很想告诉他们,监测仪肯定监测到了那次地震,只是当初他没在那座最北端的小屋,所以事先无法知道地震。但是他没有说,顾林他们走远以后还转过身来朝他挥了挥拳头。当初他没在小屋里,所以他不能说。
一片树叶在街道的雨水里移动。最北端小屋的桌面布满水珠,很像一片雨中的树叶。四天来他首次离开那间小屋。监测仪持续四天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现在他走向县委大院。
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和蔼可亲。他和顾林他们不一样,他会相信他所说的话。
他已经走入县委大院,在很多简易棚中央,是他的那个最大的简易棚。他走在街上时会使众人仰慕,但他对待他亲切和蔼。
他已经看到他了,他坐在床上疲惫不堪。四天前在他身边的人现在依然在他身边。那人正在挂电话。他在他们棚口站着。他看到了他,但是他没有注意,他的目光随即移到了电话上。
他犹豫了很久,然后说:“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电话打通了。那人对着话筒说话。
他似乎认出他来了,他向他点点头。那人说完了话,把话筒搁下。他急切地问:“怎么样?”
那人摇摇头:“也没有解除警报。”
他低声骂了一句:“他娘的,这日子怎么过。”随后他才问他:“你说什么?”
他说:“四天来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监测仪?”他看了他很久,接着才说,“很好,很好。你一定要坚持监测下去,这个工作很重要。”
他感到眼前出现了几颗水珠。他说:“顾林他们骂我是在造谣。”
“怎么可以骂人呢。”他说,“你回去吧。我会告诉你们老师去批评骂你的同学。”
物理老师说过,“监测仪可以预报地震”。
他重新走在了街上。他知道他会相信他的。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告诉他一个重要情况,那就是监测仪肯定监测到了四天前的小地震,可是当初他没在场。
“以后告诉他吧。”他对自己说。
物理老师的妻子此刻正坐在简易棚内,透过急泻的雨水能够望到她的眼睛。她曾经在某个晴朗的下午和他说过话。那时候操场上已经空空荡荡,他独自一人往校门走去。
“这是你的书包吗?”她的声音如在草地上突然盛开的遍地鲜花。对书包的遗忘,来自她从远处走来的身影。
“白树。”
雨水在空中飞舞。呼喊声来自雨水滴答不止的屋檐下,在陈旧的黑色大门前坐着陈刚。
“你看到顾林他们了吗?”
陈刚坐在门槛上,蜷缩着身体。
白树摇摇头。飘扬的雨水阻隔着他和陈刚。
“地震还会不会发生?”
白树举起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他说: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他没有说地震不会发生。
陈刚也抹了一下脸,他告诉白树:
“我生病了。”
一阵风吹来,陈刚在风中哆嗦不止。
“是发烧。”
“你快点回去吧。”白树说。
陈刚摇摇头:“我死也不回简易棚。”
白树继续往前走去。陈刚已经病了,可老师很快就要去批评他。四天前的事情不能怪他们。他不该将过去的事告诉县革委会主任。
吴全的妻子推着一辆板车从雨中走来。车轮在街道滚来时水珠四溅,风将她的雨衣胡乱掀动。板车过来时,风让他看到了吴全宁静无比的脸。生命闪耀的目光在父亲的眼睛里猝然死去,父亲脸上出现了安详的神色。吴全的妻子推着板车艰难前行。
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霞光四射,吴全的妻子年轻漂亮。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她会嫁给谁。在那座大桥上,她和吴全站在一起。有一艘木船正从水面上摇曳而来,两端的房屋都敞开着窗户,水面上漂浮着树叶和菜叶。那时候他从桥上走过,提着油瓶望着他们。还有很多人也像他这样望着他们。
那座木桥已经拆除,后来出现的是一座水泥桥。他现在望到那座桥了。
物理老师的妻子一直望着对面那堵旧墙,雨水在墙上飞舞倾泻,如光芒般四射。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的情景,此刻依然生机勃勃。旧墙正在接近青草的颜色,雨水在墙上唰唰奔流,丝丝亮光使她重温了多年前的某个清晨,她坐在餐桌旁望着窗外一片风中青草,青草倒向她目光所去的方向。
——太阳出来了。老师念起了课文。
——太阳出来了。同学跟着念。
——光芒万丈。
——光芒万丈。
日出的光芒生长在草尖上,丝丝亮光倒向她目光所去的方向。旧墙此刻在雨中的情景,是在重复多年前那个清晨。
四天前鼓舞人心的撤离只是昙花一现。地震不会发生的消息从校外传来,体育老师最先离去,然后是她和丈夫。他们的撤离结束在那堵围墙下。那时候她已经望到那扇乳黄色家门了,然而她却开始往回走了。
住在另一扇乳黄色屋门里的母亲喜欢和猫说话:
——你要是再调皮,我就剪你的毛。
身边有一种哼哼声,丈夫的哼哼声由来已久,犹如雨布上的滴滴答答一样由来已久。
棚外的风雨之声什么时候才能终止!太阳什么时候才能从课本里出来!
——光芒万丈。
——照耀着大地。
撕裂声来自何处?
丈夫坐在厨房门口,正将一些旧布撕成一条一条。
——扎一个拖把。他说。
她转过脸去,看到丈夫正在撕着衬衣。长久潮湿之后,衬衣正走向糜烂。他将撕下的衣片十分整齐地放在腿上。
她伸过手去,抓住他的手。
“别这样。”她说。
他转过脸来,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
他继续撕着衬衣。她感到自己的手掉落下去,她继续举起来,又掉落下去。
“别这样。”她又说。
他的笑容在脸上迅速扩张,他的眼睛望着她,他撕给她看。她看到他的身体颤抖不已。他已经虚弱不堪,不久之后他便停止了手上的工作,脸上的微笑也随即消失,然后双手撑住床沿,气喘吁吁。
她将目光移开,于是雨水飞舞的旧墙重又出现。
——北京在什么地方?她问。
只有一个学生举手。
——康伟。
康伟站起来,用手指着自己的心脏。
——北京在这里。
——还有谁来回答?
没有学生举手。
——现在来念一遍歌词:我爱北京天安门……
床摇晃了一下,她看到丈夫站了起来,头将塑料雨布顶了上去。然后他走出了简易棚,走入飞扬的雨中。他的身体挡住了那堵旧墙。他在那里站着。破烂的衬衣在风雨里摇摆,雨水飞舞的情景此刻在他背上呈现。他走开以后那堵旧墙复又出现。
那个清晨,丝丝亮光倒向她目光所去的方向。
父亲说:
——刘景的鸽子。
一只白色的鸽子飞向日出的地方,它的羽毛呈现了丝丝朝霞的光彩。
旧墙再度被挡住。一个孩子的身体出现在那里。孩子犹犹豫豫地望着她。
孩子说:“我是来告诉物理老师,监测仪一直很正常的。”
她说:“进来吧。”
孩子走了进来,他的头碰上了雨布,但是没有顶起来。他的雨衣在流水。
“脱下雨衣。”她说。
孩子脱下了雨衣。他依然站着。
“坐下吧。”
他在离她最远的床沿上坐下,床又摇晃了一下。现在身边又有人坐着了。傍晚时刻的阳光从窗户外进来,异常温暖。
她是否已经告诉他物理老师马上就会回来?
旧墙上的雨水飞飞扬扬。
曾经有一种名叫丁香的小花,在她家的门槛下悄悄开放过。它的色泽并不明艳。
——这就是丁香。姐姐说。
于是她知道丁香并不美丽动人。
——没有它的名字美丽。
第六章
傍晚的时候,大伟从街上回来时依然独自一人。李英的声音在雨中凄凉地洋溢开:
“没有找到?”
“我走遍全镇了。”大伟踩着雨水走向妻子。
然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钟其民说:“我知道星星在什么地方。”
吴全的妻子躺在床上。钟其民坐在窗旁的椅子里,他一直看着她隆起的腹部,在灰暗的光线里,腹部的影子在墙上微微起伏。不久之后,就会有一个孩子出现在空地上,他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路,孩子很快就会长大,长到和星星一样大。
星星不会回来了。
钟其民又说:“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吴全的妻子从火化场回来以后,没再去简易棚,而是走入家中,然后钟其民也走入吴全家中。
箫声飞向屋外的雨中。箫声和某种情景有关,是这样的情景:阳光贴着水面飞翔,附近的草地上有彩色的蝴蝶。但是草地上没有行走的孩子,孩子还没有出生。
钟其民并不是跟着吴全的妻子来到这里,他是跟随她隆起的腹部走入她家中。
现在吴全的妻子已经坐起来了。她的眼睛在灰暗的屋中有着水一般地明亮。
运河即将进入杭州的时候,田野向四周伸延,手握镰刀、肩背草篮的男孩,可能有四个,向他走来。那时候箫声在河面上波动。
吴全的妻子依然坐在床上,窗外的雨声在风里十分整齐。似乎已经很久了,人为的嘈杂之声渐渐消去。寂静来到雨中,像那些水泥电线杆一样安详矗立。雨声以不变的节奏整日响着,简单也是一种宁静。
吴全的妻子站了起来,她的身体转过去时有些迟缓。她是否准备上楼?楼上肯定也有一张床。她没有上楼,而是走入一间小屋,那可能是厨房。
“啊——”
一个女人的惊叫,犹如一只鸟突然在悬崖上俯冲下去。
“蛇——”
女人有关蛇的叫声拖得很长,追随着风远去。
“蛇,有蛇。”
叫声短促起来了。
似乎是逃出简易棚时的惊慌声响,脚踩得雨水胡乱四溅。
“简易棚里有蛇。”
没有人理睬她。
“有蛇。”
她的声音轻微下去,她现在是告诉自己。然后她记忆起哭声来了。
为什么没有人理睬她?
她的哭声盘旋在他们的头顶,哭声显得很单薄,瓦解不了雨中的寂静。
钟其民听到厨房里发出锅和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她大概开始做饭了。她现在应该做两个人的饭,但吃的时候是她一个人。她腹中的孩子很快就会出世,然后迅速长大,不久后便会悄悄来到他脚旁,来到他的箫声里。
箫声一旦出现,立刻覆盖了那女人的哭泣。雨中的箫声总是和阳光有关。天空应该是蓝色的,北方的土地和阳光有着一样的颜色。他曾经在那里行走了一天,他的箫声在阳光下的土地上飘扬了一日。有一个男孩是在几棵光秃秃的树木之间出现的,他皮肤的颜色摇晃在土地和阳光之间,或者两者都是。男孩跟在他身后行走,他的眼睛漆黑如海洋的心脏。
吴全的妻子此刻重新坐在了床上,她正望着他。她的目光闪闪发亮,似乎是星星的目光。那不是她的目光,那应该是她腹中孩子的目光。尚未出世的孩子已经听到了他的箫声,并且借他母亲的眼睛望着他。
有一样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似乎有人挣扎的声音。喊声被包裹着。
终于挣扎出来的喊声是林刚的:
“王洪生,我的简易棚倒了。”
他的声音如惊弓之鸟:
“我还以为地震了。”
他继续喊:
“王洪生,你来帮我一把。”
王洪生没有回答。
“王洪生。”
王洪生疲惫不堪的声音从简易棚里出来:
“你到这里来吧。”
林刚站在雨中:
“那怎么行,那么小的地方,三个人怎么行。”
王洪生没再说话。
“我自己来吧。”林刚将雨布拖起来时,有一片雨水倾泻而下。没有人去帮助他。
吴全的妻子此刻站起来,重新走入厨房。他听到锅被端起来的声响。他对自己说:
“该回去了。”
她感受着汗珠在皮肤上到处爬动,那些色泽晶莹的汗珠。有着宽阔的叶子的树木叫什么名字?在所有晴朗的清晨,所有的树叶都将布满晶莹的露珠。日出的光芒射入露珠,呈出一道道裂缝。此刻身上的汗珠有着同样的晶莹,却没有裂缝。
滴答之声永无休止地重复着,身边的哼哼已经消失很久了,丈夫是否一去不返?后来来到的是那个名叫白树的少年,床上又坐着两个人了。少年马上又会来到,只要是在想起他的时候,他就会来到。那孩子总是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哼哼声,也不扯衬衣,但是床上又坐着两个人了。
旧墙上的雨水以过去的姿态四溅着。此刻有一阵风吹来,使简易棚上的树叶发出摇晃的响声,开始瓦解那些令人窒息的滴答声。风吹入简易棚,让她体会到某种属于清晨户外的凉爽气息。
——现在开始念课文。
语文老师说:
——陈玲,你来念这一页的第四节。
她站了起来:
——风停了,雨住了……
雨水四溅的旧墙被一具身体挡住,身体移了进来,那是丈夫的身体。丈夫的身体压在了床上。白树马上就会来到,可是床上已经有两个人了。她感到丈夫的目光闪闪发亮。他的一只手伸入了她的衣内,迅速抵达胸前,另一只手也伸了进来,仿佛是在脊背上。
有一个很像白树的男孩与她坐在同一张课桌旁。
——风停了,雨住了……
丈夫的手指上安装着熟悉的言语,几年来不断重复的言语,此刻反复呼唤着她的皮肤。
可能有过这样一个下午,少年从阳光里走来,他的黑发在风中微微飞扬。他肯定是从阳光里走来,所以她才觉得如此温暖。
身旁的身体直立起来,她的躯体控制在一双手中,手使她站立,然后是移动,向那雨水飞舞的旧墙。是雨水打在脸上,还有风那么凉爽。清晨打开窗户,看到青草如何迎风起舞。
那双手始终控制着她,是一种熟悉的声音在控制着她,她的身体和另一个身体在雨中移动。
雨突然从脸上消失,风似乎更猛烈了。仿佛是来到走廊上,左边是教室,右边也是教室。现在开始上楼,那具身体在前面引导着她。
手中的讲义夹掉落在楼梯上,一沓歌谱如同雪花纷纷扬扬。
——是好学生的帮我捡起来。
学生在不远的地方也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
现在楼梯走完了。她的身体和另一具身体来到一间屋子里。黑板前应该有一架风琴,阳光从窗外的树叶间隙里进来,在琴键上流淌。没有她的手指风琴不会歌唱。
好像是课桌移动的声响,像是孩子们在操场上的喊声一样,嘈嘈杂杂。值日的学生开始扫地了,他们的扫帚喜欢碰撞在一起,灰尘飞飞扬扬,像那些雪花和那些歌谱。
还是那双熟悉的手,使她的身体移过去,然后是脚脱离了地板。她的身体躺了下来,那双手开始对她的衣服说话了。那具身体上来了,躺在她的身体上。一具身体正用套话呼唤着另一具身体。
曾经有一只麻雀从窗外飞进来,飞入风琴的歌唱里。孩子们的目光追随着麻雀飞翔。
——把它赶出去。
学生们蜂拥而上,他们不像是要赶走它。
有一样什么东西进入了她的体内。应该能够记忆起来。是一句熟悉的言语,一句不厌其烦反复使用的言语进入了体内。上面的身体为何动荡不安?
她开始明白了,学生们是想抓住麻雀。
——别赶它了。
麻雀后来是自己飞出教室的。
这天下午,大伟从街上回来,李英的哭声沉默已久后再度升起。
大伟回来时带来了一个孩子,他的喊声还在胡同里时就飞翔了过来。
“李英,李英——星星来了!”
在一片哭声里,脚踩入雨水中的声响从两端接近。
“星星!”
是李英抱住孩子时的嗷叫。
孩子被抱住时有一种惊慌失措的挣扎声:
“嗯——啊——哇——”什么的。
“我是在垃圾堆旁找到他的。”大伟的声音十分嘹亮。
“台风就要来了。”依然是嘹亮的嗓音。
在风雨里扬起的只有他们的声响。没有人从简易棚里出来,去入侵他们的喜悦。
“台风就要来了。”
大伟为何如此兴高采烈,是星星回来了,还是台风就要来了?
星星回来了。
吴全的妻子坐在床上看着钟其民,那时候钟其民举起了箫。
戴着纸眼镜的星星能够看到一切,他走了很多路回到了家中。箫声飞翔而起。
暮色临近,田野总是无边无际,落日的光芒温暖无比。路在田野里的延伸,犹如鱼在水里游动时一样曲折。路会自己回到它出发的地方,只要一直往前走,也就是往回走。
李英的哭声开始轻微下去,她模糊不清地向孩子叙说着什么。大伟又喊叫了一声:
“台风就要来了。”
他们依然站在雨中。
“台风就要来了。”
没有人因为台风而走出简易棚,和他们一样站到雨中。他们开始往简易棚走去。
钟其民一直等到脚在雨水里的声响消失以后,才重又举起箫。
应该是一片刚刚脱离树木的树叶,有着没有尘土的绿色,它在接近泥土的时候风改变了它的命运。于是它在一片水上漂浮了,闪耀着斑斑阳光的水爬上了它的身体。它沉没到了水底,可是依然躺在泥土之上。
大伟他们的声音此刻被风雨替代了。星星应该听到了他的箫声,星星应该偷偷来到他的脚旁。可是星星一直没有来。
他开始想起来了,想起来自己置身何处。星星不会来到这里,这里的窗口不是他的窗口。于是他站起来,走到屋外,透过一片雨点,他望到了自己的窗口。星星此刻或许已经坐在那里了。他朝那里走去。
很久以后,她开始感觉到身体在苏醒过程中的沉重,雨水飞扬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流传进来。她转过脸,看着窗外的风雨在树上抖动。然后她才发现自己赤裸着下身躺在教室里。这情景使她吃了一惊。她迅速坐起来,穿上衣服,接着在椅子里坐下。
她开始努力回想在此之前的情景,似乎是很久以前了,她依稀听到某种扯衬衣的声音,丈夫的形象摇摇晃晃地出现,然后又摇摇晃晃地离去。此后来到的是白树,他坐在她身旁,十分安静。
她坐在简易棚中,独自一人。那具挡住旧墙的身体是谁的?那具身体向她伸出了手,于是她躺到了这里。
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走到楼梯口时,那具引导她上楼的身体再度摇摇晃晃地出现。但是她无法想起来那是谁。
她走下楼梯,看到了自己的简易棚在走廊之外的雨中,然后看到丈夫坐在棚内。她走了过去。
当在丈夫身旁坐下时,她立刻重又看到自己在教室里赤裸着下身。她感到惊恐不已。她伸过手去抓住丈夫的手。
丈夫垂着头没有丝毫反应。
“我刚才……”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陌生。
“请原谅我。”她低声说。
丈夫依然垂着头。
她继续说:“我刚才……”她想了好一阵,接着摇摇头:“我不知道。”
丈夫将被她抓着的手抽了出来,他说:
“太沉了。”
他的声音疲惫不堪。
她的手滑到了床沿上,她不再说话,开始望着那堵雨水飞舞的旧墙。
仿佛过去了很久,她微微听到校门口的喇叭里传来台风即将到来的消息。
“台风要来了。”她告诉自己。
屋顶上的瓦片掉落在地后破碎不堪,树木躺在了地上,根须夹着泥土全部显露出来。
丈夫这时候站了起来。他拖着腿走出了简易棚,消失在雨中。台风过去之后阳光明媚。可是屋前的榆树已被吹倒在地,她问父亲:
——是台风吹的吗?
父亲正准备出门。
她发现树旁的青草安然无恙,在阳光里迎风摇动。
——青草为什么没有被吹倒?
赛里木湖在春天时依然积雪环绕,有一种白颜色的鸟在湖面上飞动,它的翅膀像雪一样耀眼。
钟其民坐在自己的窗口,星星一直没有来。他吹完了星星曾经听过的最后一支曲子。
他告诉自己:那孩子不是星星。
然后他站起来,走下楼梯后来到了雨中。此刻雨点稀疏下来了。他向吴全家走去。
吴全的妻子没有坐在床上,他站在她家的门口,接着他看到她已经搬入简易棚了。她坐在简易棚内望着他的目光,使他也走了进去。他在她身旁坐下。
那时候大伟的简易棚内传出了孩子的哭闹声。孩子的叫声断断续续:
“我要回家。”
“不是星星。”他对她说。
现在床上又坐着两个人了。
白树从口袋里摸出红色的果子,递向物理老师的妻子。
“这是什么?”
她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近地来到他耳中,她的声音还带来了她的气息,那是一种潮湿已久有些发酸的气息。但这是她的气息,这气息来自她衣服内的身体。
她的手碰了一下他的手,一个野果被她放入嘴中。她的嘴唇十分轻微地嚅动起来。一种紫红色的果汁从她嘴角悄悄溢出。然后她看了看他手掌里的果子,他的手掌依然为她摊开。于是她的两只手都伸了过去,包住了他的手,他的手被掀翻,果子纷纷落入她的手掌。
他侧脸看着她,她长长的颈部洁白如玉,微微有些倾斜,有汗珠在上面爬动。脖颈处有一颗黑痣,黑痣生长在那里,十分安静,它没有理由不安静。有几缕黑发飘洒下来,垂挂在洁白的皮肤上。她的脖子突然奇妙地扭动了一下,那是她的脸转过来了。
现在床上又坐着两个人了。这样的情景似乎已经持续很久了。丈夫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离开她了。后来有一具身体挡住了那堵旧墙,白树来到了她身旁。她开始想起来,想起那具引导她进入教室的身体。
是否就是白树的身体?
此刻眼前的旧墙再度被挡住,似乎有两具身体叠在那里。她听到了询问的声音:
“要馒头吗?”
她看清了是一个男人,他身后是一个提着篮子的女人。
“刚出笼的馒头。”
说话的男人是王立强,白树认出来了。母亲跟在王立强的身后。母亲已经看到自己了,她拉了拉王立强,他们离去时很迅速。
那堵雨水飞舞的旧墙重又出现。多年前,那座城市里也这样雨水飞舞。她撑着伞在那里等候公共电车。有两个少年站在她近旁的雨水中,他们的头发如同滴水的屋檐。后来有一个少年钻到了她的伞下。
——行吗?
——当然可以。
另一个少年异常清秀,可他依然站在雨中。他不时偷偷回头朝她张望。
——是你的同学吗?
——是的。
——你也过来吧。
她向他喊道。他转过身来摇摇头,他的脸出现害羞的红色。
——他不好意思。
那个清秀的少年一直站在雨中。
也是这样一个初夏的时刻,那个初夏有着明媚的阳光,那个初夏没有乌云胡乱翻滚。那时候他正坐在校门附近的水泥架上,他的两条腿在水泥板下随意摇晃。学校的年轻老师几乎都站在了校门口。他知道这情景意味着什么。物理老师的城市妻子在这个下午将要到来。她的美丽在顾林、陈刚他们那里已经流传很久。他的腿在装模作样地摇晃,他看到那些年轻老师在烈日下擦汗,他的腿一直在摇晃。身旁有一棵梧桐树,梧桐树宽大的树叶在他上面摇晃。
那些年轻的老师后来在校门口列成两排,他看到他们都嘻嘻笑着开始鼓掌。物理老师带着他的妻子走来。物理老师走来时满脸通红,但他骄傲无比。他的妻子低着头哧哧笑着。她穿着黑裙向他走来,黑色的裙子在阳光下艳丽无比。
一九九二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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