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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六年级以前,我的发型一直是球头,像个刚还俗没几天的武僧。我猜老范儿看着应该挺顺眼的,因为号子里的犯人个顶个跟我一样发型。他果然拿我的发型当楷模,鼓励其他的男同学都剪成我这样的,男孩子利利索索的,挺好,等考上了好的初中,想怎么臭美他也管不着。可是自从我的额头前添了一条七针长的疤,我就开始留头发了,半长,刘海正好能遮住四针,三针仍露在外面。冯雪娇摸着我额前还没拆线的一道疤,撇着嘴说,好恶心,像只蜈蚣。
我在家养伤一周,秦理每隔一天中午就来我家找我,拿来过一袋苹果,和两颗他爷爷积的酸菜。少儿班的智商测试成绩出来了,秦理在二十多个小天才里排第二。我特别想知道,比他智商还高的那孩子长什么样。秦理再也不用回和平一小了,没几天他就要去育英了,那里发生过的一切他都可以忘了,从此跟一帮初中生同进同出,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被人欺负。他爷爷突发脑溢血住院后,躺在医院也没人照顾,两个儿子都被枪毙了,孙子还这么小。我妈看不过眼,隔天做一顿饭,放在保温桶里,让秦理拿给他爷爷。刚得知秦理他爸是谁那会儿,我妈也忌惮,劝我尽量少跟秦理来往,人言可畏,没办法。可后来她又主动给秦理爷爷做饭,我问她怎么想的,我妈说,毕竟还是孩子,挺可怜的。我妈又补充说,幸好啊。我问,幸好什么?我妈说,幸好他爷爷得的是脑血栓,嘴张不开,只能吃流食,煮点稀的就行,他得的要是不耽误吃肉的病,咱家也供不起啊,最近还得花钱给你上补习班,你那天跟你们校长说的话,妈信,我儿子肯定能考上育英,公费。妈帮你报的这个补习班,可以帮你锦上添花。
我妈说的那个补习班,其实是一个全国巡回的速记讲座,课程一共两天,学费两百八,传闻两天学下来,小孩的大脑潜能会被激发,两分钟能看完一本三百页全是字的书,而且过目不忘。世纪之交那几年不知道怎么了,全国上下都流行这种大型讲座,一个比一个邪乎,老的学气功,小的学速记,好像不掌握一招奇门遁甲,都没法顺利过日子了。我妈像中了邪一样根本不听我劝,话说完没两天就把两百八给交了,非逼我去,时间就在我养伤结束的第二个周末。那一笔巨额支出,导致我伤好后一个礼拜没怎么吃到肉,我妈还得意地说,你看,天助我儿,这要早一个礼拜,顶着满脑袋纱布去听,肯定影响学习效果。
中午,只有我跟秦理在家,我看《还珠格格》重播,秦理翻我家书柜里可怜的那几本书,我记得有:《古今楹联大全》《苔丝》《漫画周易》《狄兰·托马斯诗集》,有的书我也不知道我爸妈为什么会买回来,我就没见他俩看过书。插播广告的间隙,我会跟秦理闲聊几句,我问他,这些书你都能看懂吗?秦理说,不一定,但是都能记住。我就跟他讲了关于那个速记班的事,秦理头都没抬就笑了。我说,秦理,我是不是帮你打架了?为你受伤了?秦理抬起头,点了点。我说,那你是不是欠我的?秦理想了想,点头。我说,那你也得帮我一个忙。秦理问,打架吗?我说,打架我就是找冯雪娇都不会找你,到时你就知道了,答应吗?秦理嗯了一声。
十一岁的秦理,不过是个单纯到有些木讷的孩子。谁都可以欺负他,骗他,即便他有颗天下无双的脑袋。我纯为逗趣,冷不防问他一句,你是不是喜欢黄姝?他狠狠摇头,摇了两次。
当我重新回到学校,诸多改变猝不及防。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冯雪娇跟黄姝竟成了要好的朋友,每天挽手一起上厕所的那种。原来自从秦理走后,黄姝“一帮一”的小老师由冯雪娇主动捧过接力棒,她本来就是学习委员,老范儿委派她也很正常。可我奇怪的是,从没见她主动在学习上帮助过谁,以前有脑子笨的男同学跑来请她讲题,都给打发走了,嫌浪费自己时间。她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从小到大都是,我太了解了。冯雪娇的亲近,仿佛一道屏障,将黄姝笼罩在一片祥和的假象里,再也没有同学管黄姝叫精神病了,因为黄姝已经有了一位正常的朋友。另一个大的改变是,那场血战以后,老范儿就把黄姝调离了胡开智身边,换成一个沉默老实的高个子男生同桌。那以后,黄姝周围的世界干净了,她仿佛也变得更香了。
那段时间,每天中午,黄姝跟冯雪娇都不在教室里午睡,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干什么,直到午睡结束才回来。一开始冯雪娇还装样子不说,后来我也装懒得问,她反而主动交代,原来她跟老范儿打过招呼,让黄姝教她跳舞,每天中午借学校舞蹈室排练,两人要代表我们班参加全校的元旦联欢会。冯雪娇赞叹说,黄姝真厉害,不仅会唱京剧,舞蹈跳得也好,你猜我们表演什么节目?我说,不想知道。冯雪娇说,到时你看了就知道,肯定能拿一等奖。我知道冯雪娇哪里来的自信,在没跟黄姝成为好朋友之前,她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小公主,但是现在她把自己当成了所有人的小公主。
课间休息时,女孩们讨论《还珠格格》,然后给班里同学“对号入座”,我莫名其妙成了他们口中的萧剑。我问过冯雪娇,为什么是萧剑,不是五阿哥或者尔康?冯雪娇说,因为萧剑行侠仗义,武功高。我觉得有点可笑,更可笑的是,冯雪娇自封为小燕子,而黄姝是紫薇。果然冯雪娇还是够鸡贼,这样一来,她就把自己跟黄姝画等号了,班中女生竟无人反驳。做不成第一,就得把第二紧紧攥在手里,当不了最美的,就坐稳最可爱的。得知冯雪娇的新名号,我报以作呕回应。冯雪娇满不在乎地说,我不管,反正你以后得叫我小燕子,别再叫我大名,知道了吗萧剑?
可是在我心里,黄姝明明就是香香公主。她那么香。我这个人本来对气味特别不敏感,四年以后,当黄姝离开人世,我就再也没有闻到过那么香的女孩,和一切。
冯雪娇自从沉迷于跟黄姝排练舞蹈,成绩有所下滑,很快被我赶超。但她似乎并不在乎,搁在以前早炸毛了。挺好的,终于算有了正经事做,平时她也不再烦我了,而是喜欢在自习时摆弄自己头发,扎起放开,放开扎起,来来回回,用的就是黄姝送她的那根樱桃头绳。衣服换得也勤了,文具盒里的贴纸由邱淑贞覆盖了阿拉蕾。冯雪娇似乎欣喜于自己的这些改变。但是黄姝似乎也带给了她一些负面影响,自从两人越来越亲昵,冯雪娇开始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肚子疼,趴在桌上什么都干不了,严重时还请假回家。两年后,我才回味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能怪我,从小学四五年级开始,两周才轮一节的生理与卫生课永远都以各种奇怪的理由被其他科目的老师占用。
千禧年来了。冯雪娇长大了,我也长大了。秦理正在长大。但我们谁也赶不上远远把我们甩在身后的黄姝。二十一世纪是我们的时代,电视里是这么说的。唯一能证明我们仍不过是孩子的理由是,只有孩子,才会把“未来”跟“美好”误解为同一个意思。
拆线后的那个周末,我妈特意跟单位请假半天,一大早坐公交车先我一步到八一剧场门口堵我,看我是不是骑车去听讲座,而不是拿着她给我的午饭钱钻去了游戏厅。我妈说,进去好好学,别有压力,钱都花了。她一直目送我在前台拿交费收据换了一张挂在脖子上印着我照片的入场证进场后,才放心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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