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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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是这样,顺子也就失去了再到靳导面前显摆的兴致,又蔫不出溜地上台伺候去了。

      

        彩排中间到底停了一次,好在不是顺子他们的事,是主演咳嗽得不行,停了有十几分钟,让大夫做了一下喉喷,才又接着往下演的。顺子最担心的是平台移动部分出事。全剧一共要移动三次,每次移动时,顺子的心都怦怦直跳,好在一次次都顺利移动成功了。并且每次移动时,都是掌声雷动,顺子就知道,是墩子在底下鼓捣的,因为演员今晚从来没赢得过掌声,有些地方,照说是应该有掌声的,可观众还是特别的冷静。有人就开玩笑说,今晚让顺子给火了一把。他就赶紧去找墩子,让他别鼓捣掌声了,小心穿帮。可当平台最后一次成功移动起来,让主演神采飞扬时,那掌声还是起来了,这次,顺子看见,墩子是站在侧台自己身边的。说明戏、景还有平台,都确实真正赢得观众掌声了。

      

        戏是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关上大幕的,在关上大幕后,观众还不离开,大幕就又拉开了。顺子着见,靳导扭着个大屁股上台了,紧接着,瞿团把团里一批老艺术家请上了台,他们都是今晚来审查节目的“正神”。随后,编剧、作曲、舞美设计人员,都被靳导一一喊了上去。只见大家都相互拥抱着,有的眼里还扑闪着泪花。顺子站在大幕后边,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这阵儿,就觉得屁股后边特别的痛,痛得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素芬走到他跟前,问他咋了,他说没啥,就等着想最后见一面瞿团,问劳务费的事。他觉得这应该是时候了。

      

        台上不停地有人讲话,这个讲了那个讲,顺子知道,这是戏好,要是戏不好,勉强把这些“神”请上台,也就是握个手,照个相了事。可今晚,人越急,那些人话讲得越长,尤其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艺术家,说话口齿都有些不清了,是被女儿搀着,但仍讲得如水龙头滑丝,咋都收关不住。老先生从唐朝开始,一直说到民国,说到延安,再又说到建国初,说到“文革”,说到改革开放,大家以为这下总算要说完了,谁知话一拐,又回到唐朝去了。尽管老先生话里也没少表扬“角儿”,可“角儿”还是经受不住这种折磨,提前一路咳嗽着,到后台卸妆去了。大家以为“角儿”一走,该收场了,谁知老先生又从配角的艺德讲起,再一次回到了唐朝的梨园戏,扯到了元杂剧里小角色的精彩,还扯到了李渔,扯到了京剧武生盖叫天。一直站在舞台角落上的场记,记着记着就笑话说:“这是真正的‘意识流’。”顺子早就听不进什么“鲤鱼”、“草鱼”之类的“意识流”了,他在缠着寇铁说话,他在要他们给寺院装台的那笔劳务费。寇铁一个劲地往别处挪着身子,顺子就一直跟着,可咋跟,咋缠,寇铁还是那句话:“人家没给,我还能给你把钱屙出来。”

      

        老先生都讲四十多分钟了,又扯起当年创作演出《李白》的事来。一直给老先生端着话筒的靳导,都换过无数次姿势了,开始是一种十分谦卑的表情,后来一再说,改日专门登门请教,可老先生还是不行,就要“阴雨连绵”地往下说,靳导实在撑不住了,才换上瞿团,继续操话筒,听老先生讲“艺术创作关键在精炼”。几个一块儿审查节目的老艺术家,也觉得实在有些丢人,走时,还喊了他一句:“你个老话唠,还准备朝大年三十说呀!”他也回了一句:“就几句话。”大家就笑了。到最后,连跑龙套的演员,都偷偷溜下去卸妆了。老先生的女儿,也在反复制止着,可老先生还是说:“就几句话。”这话后来都成秦腔团的口头禅了。直到管电的把所有灯都关了,仅剩舞台顶上一个工作灯,恍恍惚惚地亮着,听众也就只剩下几个实在无法走脱的人了,老先生才让瞿团和靳导明天到他家里去一趟,说服装、鞋帽、道具还存在很多问题,到时一并细说。当瞿团和靳导把老先生送出太平门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业务团长说:“瞿团,靳导,等着吧,好戏还在明天呢,你们一人就按两个笔记本准备。”靳导说:“老瞿,你饶了我吧,明天咋都得让我睡一天,我都快崩溃了。”瞿团说:“我去,我带四个笔记本去。”

      

        这时,顺子凑上来了,为了引起核心层的注意,顺子还是在大家都已审美疲劳之极的时候,又说了几句赞美的话:“戏成了,瞿团,绝对要大火的,你信不?晚上光给景就鼓了四次掌,开年这戏票,又要成抢手货了。”他把给景鼓掌的那句话,故意说得重了些。到了这阵儿,他必须先声夺人,也免得靳导这个母夜叉,又在鸡蛋里面给他寻脆骨。

      

        可还没等瞿团开口,靳导就先说话了:“哎老瞿,我可给你说噢,这回顺子可是立了大功的,你可得好好奖励奖励噢!”

      

        连顺子都没想到,这个大伙儿都说已经彻底“疯掉了”的母夜叉、母狮子、母老虎,竟能替自己说出这样几句人话来。他就怕,戏成了,这老娘儿们还要挑肥拣瘦的,让他那几个下苦钱领得不安生呢。可没想到,这老娘们儿,能在这种关键时刻,口吐出这样比象牙还金贵、比莲花还美丽的“人话”来,他突然觉得靳导还是过去那个靳导,胖是胖了些,这回排戏,据说又坐散架了两把椅子,可胖得可亲可敬可爱,他立马就把好话顶上去了:“靳导,您是大艺术家,有您这句话,我顺子装了半辈子台,就算知足了。不是表功呢,这回弟兄们确实把苦下了,毕竟是腊月荒天的,家里事都涌到脖子上了,可给靳导、瞿团打工,那就只是个干嘛,谁还说过二话吗?猴子把指头都锯了,成残废了,刚还发信息来问,戏咋样呢?真的,弟兄们还是够意思,很够意思的,瞿团,靳导。”

      

        靳导就突然返回身说:“哎,刚给我的那束花呢,寇铁,帮我找一下,我要去看猴子。”

      

        寇铁说:“都十二点了,咋看呢?明天我们代你去看吧。”

      

        “不行不行,必须今晚去看,我得亲自去,这个你们谁也不能替代。”靳导很坚决地说。

      

        “去找吧,我陪你一起去。顺子,这阵儿还能进病房不?”瞿团问。

      

        顺子说:“能是能,那是大病房,里面住了十几个人。不过靳导也太累了,我跟猴子说一声就行了。猴子要是听说靳导都这样挂牵他,不定那个锯了的指头,还能长出来呢。”

      

        这话顺子说得很轻松,但却再没有一个人吭声,靳导坚持一定要去,顺子就蹬上三轮,和素芬一道先去了医院。

      

        医院离剧团也就两三千米的路程,他到医院门口时,团里的车还没来。他让素芬上去告诉猴子,自己就在门口等着,这毕竟是人家单位领导来看自己的下属。

      

        猴子确实有些激动,尤其是靳导来,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靳导拉起猴子的那只手,啥话都没说,竟然哽咽了起来,要不是看到其他床上的病人已经睡了,靳导也许会哭出声来的。靳导从身上几个口袋里,一共搜出了两千多块钱,全部放在了猴子枕头上,然后,大家从病房中退了出来。

      

        靳导对瞿团说:“猴子是为这个戏丢了一个指头,我作为导演,有一种罪恶感。老瞿。”

      

        “放心吧,靳导,我们会处理好这件事的。”瞿团说。

      

        顺子就急忙接过话了:“感谢靳导,感谢瞿团,感谢团上各位领导,这就算把我们下苦的高看了。你们都是大好人,我也相信,瞿团不会亏待下苦的,不过,马上就是年关了,还请你们无论如何,先给猴子安顿一点,要不然,大过年的回去,少了一个指头,还没拿下钱,给老婆娃还有老娘、老爹,都没法交代。”

      

        瞿团长说:“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先给猴子拿三万块钱,其它事年后再说。”

      

        管财务的团长说:“团上现在也确实没钱,最近瞿团把钱都借遍了,差大伙儿几个月的绩效工资,还都没想下办法呢。”

      

        顺子急忙说:“我们的劳务费,瞿团可是说好了的,戏一彩排就结清,大伙儿还都等着领了过年呢。”

      

        瞿团看看管财务的团长说:“明天给顺子他们先把钱付了。”

      

        “账上真的就只有一万来块钱了。”

      

        顺子一听这话,心里立马凉了半截,就急忙上前,说是帮瞿团开车门,实际是想堵着不让瞿团上车,说:“瞿团,这钱可不敢不给呀,要是不给,那他们可就没法回去了。”

      

        这时靳导也说话了:“老瞿,这你可得想办法,不要拖欠了顺子他们的钱。”

      

        “好吧,你明天来,先从私人那里借点,给顺子他们把账结了。”瞿团给副团长下了硬话。

      

        顺子还想再靠实一下,寇铁大概是生怕顺子说出其他话来,就急忙把顺子抓在车门上的手掰开了:“少不了你的,快让领导上车,这大的风,是说话的地方吗。”说着,就用手护着车门的上方,把团领导让进车,怦地关上了车门。

      

        团领导们走了,寇铁是开自己车来的,顺子就又把住寇铁的车门,死要寺院那笔钱。他也多了个心眼,知道素芬跟寺院里那个叫静安的居士有来往,就让静安居士这几天帮忙打听了一下,其实寺院早把钱给寇铁了。顺子说:“寇主任,你要不要我给你跪下?真的弟兄们很可怜,那都是保命钱,可不敢再拖了,你也总得让我给大伙儿有个交代吧。”顺子看寇铁还是那副躁乎乎的样子,就真的给他跪下了。素芬在一旁看着,一下惊呆了。

      

        寇铁也大概是害怕引起人围观,虽然都快一点了,可医院门口还是有来来去去的身影,寇铁就无奈地说:“好吧好吧,我明天先给你借一点,得成?”说完,呼地就把车开走了。

      

        顺子被车的惯性,差点忽悠得趴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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