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我要跟你彻底断了(1 / 2)
衙门后宅单有一进院子是空下来的,逢年过节林父林母会来小住,剩余大时间都是闲置。房内此刻亮着灯,绢纱纸上投着几道人影,姜梨辨了辨轮廓,知道付瑶和几位医者都在里面。
冯记两个药童在院子里熬药,姜梨没惊动他们,从檐上落下以后,便闪进了一处树草丰沛的阴影里。
药童全无察觉,正在一来一往的说话。
“阁主这次伤的重吗?我看师父脸都白了。”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
“怎么不严重,万枯兽的爪子都抠进去了。”另一个端着汤药进出过几次,仿佛自己也经历了那种痛苦,“那万枯兽是守山人豢养的恶兽,身大如虎,头壮如熊。素日以残尸为食,四爪如钩,牙利如刺,本就凶猛异常,偏那守山人还常年喂以各种药物催生其恶性。阁主被袭之后一剑斩断了万枯兽的爪子,指甲却扎进了肉里。他拔了一根出来,剩下三根太短,直接断在了肉里,难取,阁主怕耽搁时日,随便在胳膊上缠了几层布就回来了。”
“那现在这三根指甲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硬取!方才我进去的时候,还有两根在肉里。你是没看见那境况,医者们要取甲,得先把肿起来的皮肉割开,涂上一层杀伤口的药,再在肉里用细铁夹子逐一探取。一次不见得夹得住,那甲扎得又深又透,反复取了好几次都还没完。”
“那得多疼啊。”小童听得咋舌。
“谁说不是呢,付姑奶奶眼圈都气红了,一边心疼阁主一边骂人,直说他早晚被那个疯子害死。你说阁主怎么就看上姜梨了呢,外头多少喜欢他的姑娘不得,非看上这么一个主儿。嗜杀成性不说,脾气还怪里怪气的,在江湖上的名声更是......”
姜梨闭上眼,后面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记得付锦衾用那条扎着利甲的胳膊,抱了她大半个时辰。
他当时一声都没吭,她不知道他疼,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她又想起了他那张卸去一切防备,累到在她床尾沉沉睡去的脸。如今想来,哪里是累极了,分明是疼到半晕过去了。可他仍是喂了她一盏清茶,看着她走进浴间,他是在确定她完好无损后,才来这里治的伤。
她忽然觉得呼吸不畅,他给她的一切她都还不起,他敢与她做此豪赌,是不是料定了她经过种种,再也无法心安理得越过这个人,去夺他必须要守的琼驽鼎!
可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赌注是有用的,她会疼,会在仅仅的一点旁人的描述里,替他疼!她无法忽略他对她的好,无法忘记他为她操过的心和受过的伤。
小童的药熬好了,有人从正房里走了出来,她不想让那些人看到她的无措和慌乱,迅速闪身,退进更深暗的角落。
窗户上的人影聚了又散,直至夜入三更才彻底沉寂下来。
正房里的烛火熄了,医者们陆续出来,脸上终于露出了松散神色。她叠着手蹲在墙角,看着付瑶疲惫的离开,看到老冯反手关门,看着沈从鄂和林培笑在路过她所在的墙角时,顿了一步。
“姜...”
“闭嘴!”
沈从鄂愣楞地看着那个动用全身力气让他们噤声的刺客门主,她正挑着眼皮瞪着他们,眼里杀气极重,仿佛他们胆敢多说一个字,就会被她当场掐死。
可是,她知不知道自己哭了?
哭得双眼红肿,鼻尖泛红。
她像一头凶悍的小老虎,用小小的身体,倔强地呲出一口利齿。可他们能看得出来她在心疼啊。
“已经没有大碍了。”沈从鄂忍不住告诉她。
“谁问你们了!”小老虎压低声音,愤懑地咬出几个字,最终还是收起了獠牙,将脸别到叠在双膝的胳膊上。
片刻之后,她伸出了一只纤细的小手,恶狠狠地摆了两下,示意他们赶紧走!
她不要他们安慰,更不需被理解,她这种恶人,生来就是要让人恨的!
嚣奇门主还非常的孩子气。
这是沈从鄂和林赔笑对姜梨的另一认知,但是这次谁也没再多留,毕竟这“孩子”除了敏感别扭以外,还暴躁易怒,攻击性极强。
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院外。
整座院子都被漆沉的夜色披上了一层水凉的黑纱,月夜极淡,不动声色地被云遮了,身侧榆树叶子传来细碎的沙沙声,竟是忽然下起了一阵绵密的小雨。姜梨不知在这雨里蹲了多久,她感觉不到冷,也感知不到它落在身上的分量。
她恍惚地看着身侧被打湿的野草和湿透的泥。
“想要杀死陆祁阳,就必须修到无上之境,你现在去找他报仇,只能是螂臂挡车。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冲动,你偏不听!”
这是六年前药仙薛闲记对她吼出的一段话,那时的她刚与陆祁阳交过一次手,战况非常惨烈,是带着一身伤,躺在一只木板车上,被焦与他们运送死人一样送到薛闲记面前的。
她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好。”那时的鬼刃还没有跳出来,她还有自己的意识。
薛闲记气得咬牙,“还想去送死?背着雾渺宗上下六百多条人命,你敢死?!”
“我不敢,所以躲躲藏藏地活了这么多年,可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十四岁的她笑得比沧暮之年的老人还要苍凉,“仇人近在咫尺,灭我全宗,杀我弟子,逼我颠沛流离,割我至亲至爱,我难道要看着他老死吗?”
雾生山的种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梦里跳出来。那样的惨烈,那样的疼痛,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经历一次。
“可是你死了,就真的什么可能都没有了。”薛闲记语气降下来。
“我现在又有什么?之前众寡势殊,我造了一座嚣奇门,自以为可以与他分庭抗礼。如今看来不过是保全自己,他抓不到我,我也杀不了他。你说我打他是螂臂挡车,我自然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可我逆不了天,改不了命,九影十境便是极限,就算这些年杂学旁收,研习了不少他派武学也仍是不足。
我不断杀人,不停练手,我尝试以最快的方式割断对手的脖子,我开始见不得活的气息,习惯了满眼猩红...我快看不清这世间的颜色了,若是不早点去跟陆祁阳拼命,我担心还未与他交手就先疯了。”
她比任何一个人都难受,比任何一个人都急于报仇。
薛闲记又怎么会不明白姜梨,他说阿梨,“你的武功在全盛高手里已是极致,只是陆祁阳太强,早已不在你我之境。”
说到此处他又忍不住旧话重提,“其实只要将你的九影心法破至第十一层,就有打赢他的可能,陆祁阳当年正是忌惮这种力量才屠上的雾生山。可惜你师父和太师父都没能练至此境,你本有慧根,偏偏落下一个走火入魔的旧疾,若我师父与你太师父尚在,合他们二人之力或可治愈,可如今只剩你我,终此一生都修不成了。”
姜梨对焦与伸出一只手,说走“送我回玉璧山,我不愿意听这王八蛋说这些没用的!”
她上不了十一层境已是不争的事实,他一个医者,就该只管救人治病,救不了就闭嘴,谁问他“病”成什么样了?
“怎么一说就急,跟你太师父一个脾气,我这不是感慨嘛。”薛闲记上来拉她,姜梨一把将这人挥走,“我走了你再感慨!”
“你能走到哪儿去,我真服了,你这身伤还没治呢。”
薛闲记喊不住姜梨,只能跟在她背后喊,“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我好歹辈分上还长你一辈,算你半个师叔——唉!上次你跟我吵架,我就去翻看了不少典籍,真寻出一样出路,不过这路并不好走,不会比你杀陆祁阳难度低,你听是不听?”
姜梨指挥焦与他们把她“放”回去,薛闲记接着给她包扎,她一把抢下来,自己给自己包,两不耽误道,“说法子!”
薛闲记说,“上渊山天机阁有一至宝唤作琼驽鼎,可在短时间内迅速增进功力,你的九影十一层境就可借助此鼎突破。不过这鼎一直由天机阁主看管于并将书阁之内,阁中有大小三十六处机关,七七四十九条暗道,常年都有暗影把守,若要夺鼎,不会比杀陆祁阳容易。”
“可知书阁在何处。”
“上渊天机,碧海沧阁,有人说它在南,靠山而居,也有人说在北,面海而陈,南北两边都有人前赴后继的寻找,有的人找着找着就放弃了,也有的人再也没回来过。”
“那就是无迹可寻了?”
“也不是,天机阁藏得虽深,却并非铜墙铁壁,阁中弟子要下山,要结交朋友,只要人与人之间有交流,就一定会有行踪可寻。
数年前,江湖上突然冒出五张绘有并将书阁地址的地图,有人说那是在书阁里侥幸逃生的人画下来的;也有人说,天机阁内出了叛徒,是阁中弟子与自家亲信从中谋利,意图高价卖图,没想到江湖人不讲理,抢的比买的多,还把绘图人灭口了;还有人说,那图本来就是假的,只是一个骗人的把戏;可这图不论真假,都势必会惊动天机阁主。夺图之人有善有恶,有该死有无辜,风浪因天机阁琼弩鼎而起,天机阁主不会坐视不理,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寻根觅源的好机会。”
“可知道这天机阁主,年纪几何,有何特征。”
“此人神踪难觅,很少在江湖上现身,我也只是在传闻上听说,他使的是拂云摘星手,用的是荒骨碎魂剑。”
“上玄一派也用拂云手。”
“但荒骨只有一把。那是天机阁代代相传之物,是由江湖第一铸剑师常信远取十二首山之石,十六清泉之水,上渊乾坤之火锻造而成。此剑锋利无比,亮如银铸,快如疾风,本是圣道之剑,却因天机阁多出一神物琼驽,改饮‘人血’,出鞘即是猎杀,剑下亡魂无数,后称荒骨。”
薛闲记说:“阿梨,你真的确定要蹚这趟浑水?”
姜梨道:“灭门之仇不可不报,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可道路凶险,九死一生。就算拿到琼驽鼎,我也不敢确保你在杀死陆祁阳后,会不会遭到反噬,任何急功近利的武功都大损于身,何况琼弩鼎这种急速增进之物。”
姜梨看向薛闲记。
“六百生魂入荒野,大雪皑皑雾生山。我的命不值钱,我可以死,但地下的人一定得能瞑目。”
雨越下越大了,豆大的雨珠从天上落下来,披了姜梨一身。
几年前她破釜沉舟,因是赤脚踩在江湖之境,恶水之渊,根本没有任何顾忌和迟疑。跟所有拼命夺图的人相反,她要找的一直是上渊山天机阁主。流传在江湖上的地图不见得是真,但天机阁主身边,一定会有琼驽鼎!
她不动声色的辗转于江湖各处,从未让天机阁的人怀疑过她有心夺鼎,她在无数夺图的人之间穿梭,昏迷之前指入乐安,一是觉得此地安全,可供养伤,二是听闻第二张假图在乐安一带出现,想在伤愈之后继续追寻踪迹,静候那位神秘阁主的出现。
她想过他是一个老者,有花白的胡须,道骨的风貌。想过这人是不怒自威的中年人,有高深的内力和深沉的城府。唯独没有想过,这人会身着一身锦缎华裘,坐靠在小小一间店铺里,送她一匣子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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