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云韶六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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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毒木的树汁,南蛮那边俗称见血封喉,据说中毒者走不出十步之外,是世上最剧毒的东西之一……

马车经过长安宽阔的大街,在鄂王府门口停下。

黄梓瑕刚随着李舒白跳下马车,抬头见鄂王李润已经站在门口了。

他依然是那副清秀脱俗的模样,面容上带着三分笑意,一身清贵温柔。本来略显单薄的五官,在额头那颗朱砂痣的映衬下,顿时瑞彩生辉,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美少年。

他含笑对着黄梓瑕点头,上来迎接李舒白:“四哥,今日你不是与回纥的海青王在大明宫议事吗?怎么有空到我这边?”

“没什么大事,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不过他送了我一串金紫檀的佛珠,想来你会喜欢,就送过来转赠给你。”

“四哥,你最知我心了!”李润欢喜地捧过,用指尖一颗颗抚摸过,又说,“四哥进来坐坐吧,我最近得了一块天锡茶饼,是今年新出的茶,待会儿煮茶共饮。”

红泥小火炉,细细长松枝。花厅四面门窗敞开,窗外引了一眼小泉,堆砌几块雪白山石,栽种着大片短松,有一种精雕细琢的诗意。

黄梓瑕端茶啜了一口,抬眼看花厅的壁上,悬挂着王维的两句诗。一句是:“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一句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李舒白品着茶,说:“有松、有泉、有石,又有圆窗如月,真如走入摩诘诗意中。”

黄梓瑕立刻就明白他想借题发挥什么,低声凑上一句:“若再有个琴,就是十成诗意了。”

“崇古说得是,刚好我这边有个现成的琴师。”李润笑着点头,立即吩咐人把陈念娘请来。不一会儿,陈念娘就抱着琴过来了,行礼时看见黄梓瑕,脸上顿时露出欢喜神情,朝她微微点头:“杨公公。”

黄梓瑕点头还礼,不自觉地动了一下自己缩在袖子内的右手。那里袖袋中,有一个被白布包好的硬硬的小东西。

她心中微微触动,看着陈念娘心想,这是刻着你名字的玉,冯忆娘到死也没让它离开自己身呢!

她心中微凉,但面上还是含笑,对她说:“陈娘,户部还没查到你师姐的消息,看来还要再等等呢。”

陈念娘点头,她面容憔悴了一些,不过琴艺依然令人叫绝,一曲万壑鸣,松间泉上泠泠响彻,令人忘俗。

李舒白赞叹道:“教坊中诸多琴师,没有一个比得上陈琴师。”

李润微笑道:“正是,如今陈琴师该是国手了。”

李舒白漫不经心地说:“崇古,我记得上次你聆听了陈琴师妙奏之后,曾多次神往,还私下向其他人学琴,今日有机会,还不赶紧跟陈琴师请教?”

黄梓瑕对他这种面不改色随口扯谎的本事佩服极了,赶紧借着杆子向上爬,帮着陈念娘把琴装回琴囊中,又替她抱着回到琴室。李润对陈念娘待若上宾,她所居住的小院在王府东隅,庭中尽是翠竹,疏朗幽静。

陈念娘坐下调了几个音,说道:“学琴是一辈子的苦功,我看小公公日常事忙,要尽心学琴恐怕很难。若你只是一时兴起,那么学几曲易上手的曲子也就够了。宫商角徵羽和几种手势、指势你都学过吗?”

黄梓瑕赶忙请教,陈念娘一一教了她,眼看日头近午,王府的人给她们送了午膳过来。

黄梓瑕见陈念娘吃得很少,便说:“陈娘,看你最近瘦得厉害,还请不要忧思过重,先保重身体。我想冯娘肯定也不想看到你如今憔悴成这样。”

陈念娘抬头看她,勉强笑了一笑,说:“多谢小公公,然而我现在日夜不得安生,每晚闭上眼就是忆娘的面容。你或许不知这种感觉,十数年来我与她相依为命,如今只留得我一个人,真不知道如何过下去了。”

黄梓瑕不由自主拍了拍她的手,想着已经永离自己而去的父母家人。然而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却无法倾诉,只能默默握住自己袖中那块小小的羊脂玉。

她将陈念娘上次交给她的小像交还给她,说:“我让人临摹了一幅放在身边,想着以后或许能帮你再找找,你看可以吗?”

陈念娘将那幅小像珍重地收好,说:“当然可以,我还要多谢公公呢。”

黄梓瑕又问:“你与冯娘感情这么好,难道她一直没对你提起委托她的是什么人吗?”

“没有。忆娘她原本什么都不瞒我的,但那一次只说,这事儿是大好事,非去帮这个忙不可。”

黄梓瑕若有所思,问:“冯娘与你,应该是无所隐瞒的,你想想有没有什么故人值得忆娘这么高兴?”

陈念娘调着琴弦,缓缓说:“实不相瞒,我们虽一起长大,一起学艺,但忆娘命薄,曾被卖入青楼,幸好不久后有恩客帮她赎身。她跟着那人到了扬州,后来因为那人家中主母仇对,所以她拿了一笔钱出来买了一间小宅,又在扬州云韶苑作供奉琴师。而我一直留在洛阳,直到数年后辗转接到她的信,才知道她身在扬州。她在信上说,念娘,当初我们少年时曾誓言生死相扶持,如今你若有心,你我便可以一起终老了……”

说到这里,陈念娘眼中的泪滚滚而下。已经不复少年的容颜上,泪珠却依然晶莹剔透:“我那时在洛阳,于几个高门大户中授琴,生活无忧。但忆娘一封信,我便收拾了最简单的几件衣物,南下扬州。她对她几年来的生活绝口不提,我也不想提自己的过往,因为我们都觉得那是我们之间不需要说的。”

所以她的故人,念娘也不知道是谁吗?

陈念娘见她若有所思,便问:“小公公,这些事是否与寻找忆娘有关?”

黄梓瑕犹豫了一下,点头说:“但户部那边找不到记录,所以只是我私下想查查看,因为近日宫中发生了一些事,我和刑部及大理寺的人有交集,我想是不是能借这个机会帮你查找忆娘。”

陈念娘深深朝她施礼,然后说:“多谢小公公了!小公公有什么话尽管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黄梓瑕将她扶住,然后说:“以我的猜想,这件事最要紧的,是查出委托她进京的那个故人到底是谁。”

“我当时应该要问一下的,可是……”陈念娘说着,声音低沉哽咽,“我真的毫无头绪……”

黄梓瑕说:“以我个人想法,能拜托一位琴师帮忙的,必定是与她身份差不多或出身差不多的人,至少,不应该是云韶苑的客人之类,最有可能的,应该是云韶苑中的姐妹,而且,应该是已经离开了云韶苑的,才能称之为故人。”

“嗯,如果是这方面的话,我想,也许是……当初我们离散的那段时间中她认识的人,”陈念娘屈指数着,细细地说,“忆娘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们人际都十分简单,到云韶苑之后,她认识的人我也都熟悉。所以我想,大约她那个故人,就是我们分开那几年和她认识的,我不熟悉但她比较交好的,不然她定会跟我聊起是谁委托她护送故人之女进京。”

“你与忆娘失去联系,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不知道当时的知情人还有在吗?”

“是十五六年前了。云韶苑是歌舞乐坊,各人来去频繁,可能今天还在一起和乐融融,转眼就各奔东西,何况是十几年前。当年的老人现在大多踪迹全无了。”

“但我想,十几年后还能托付这种重任的,应该不是泛泛之交,至少,也应该是在那时发生过什么,才会至今难忘吧。”黄梓瑕思忖道,“十几年中,难道忆娘没有和你提起过吗?”

陈念娘思索片刻,忽然“啊”了一声,说:“云韶六女……”

云韶六女。黄梓瑕立即想起锦奴提过的,当年创建了云韶苑的六个女子。她赶紧追问:“念娘,你是否能给我详细介绍一下?”

“那是十几年前,扬州群伎中最顶尖的六个姐妹,她们六人一起建立了云韶苑,取自当年则天皇帝的云韶府。至今云韶苑中还供奉着当年则天皇帝驯马时用过的匕首呢!”

一个歌舞乐坊中,居然供奉着匕首,黄梓瑕不觉大感新奇:“则天皇帝驯马时的匕首?怎么会失落到扬州?”

“云韶六女中的大姐,是公孙大娘的后人,当年公孙大娘剑器舞名扬天下,玄宗皇帝便将那一柄匕首赐予了她。安史之乱后,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又将这匕首传给了徒孙,就是云韶第一女,大姐公孙鸢。”

“那么,六女中有谁与忆娘感情最好呢?”

“我去的时候,已经只剩了大姐,据说其他五人几年间或嫁人,或离开了。但忆娘偶尔提起,说当初若不是云韶六女,自己也不可能逃离那个帮她赎身的客商家。客商的大房似乎想将她转卖掉,幸好云韶苑的姐妹们怜惜她的才华,尽力与大房周旋,才帮她赎身出来。只是可惜,她们嫁人后只是偶尔零星有书信来往,除大姐公孙鸢和三姐兰黛之外,我没有见过她们任何人。她们虽然在扬州烟花中颇有名气,毕竟是乐伎出身,我想……若说能嫁给什么高门大户人家,似乎也不容易。”

黄梓瑕默默点头,虽然并不能确定委托忆娘的人是不是云韶六女中的一个,但好歹是条线索。

“对了陈娘,既然你是从云韶苑来的,那么你是否认识锦奴?”黄梓瑕想起一事,赶紧问。

陈念娘道:“当然认识。我上次能在各位王爷面前献技,也都是多亏锦奴从中牵线,不然怎么能见到贵人呢?”

“请你多和我说说锦奴的事情,”黄梓瑕赶紧拉住她的手,问,“比如说,她以前的生活,和什么人交好,或者……身边的姐妹之类的。”

陈念娘仔细回忆着,微皱眉头:“在扬州时,云韶苑乐伎不少,不过我与锦奴擅长的琴与琵琶都是冰弦阁的,所以平时偶有见面,但其实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而已。她当年在扬州时,技艺在年轻一辈中是十分出众的,人长得好,又喜欢赴宴冶游,在扬州是个出名的欢场人儿,交往的富家纨绔和官宦子弟不计其数,但交恶的人似乎没有。你或许也知道的,锦奴虽然生活放浪,可她本性是挺不错的,场面上转得开,待人也是热心肠。这次我流落京城,她不过在街上经过时看到我,就赶紧从昭王的车上跳下来跟我叙旧,知道我的困境后,又立即帮我找了客店住下,帮付了多日房租。我看她在教坊应该也是会做人的,至于这边的姐妹,我倒不知道了。”

黄梓瑕只能又找些不甚重要的事情来问:“我听说,她的师父叫梅挽致,是云韶六女之一?”

“这个我听说过。梅挽致当年在云韶苑中被奉为器乐魁首,她将五岁的锦奴捡回家之后,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后来梅挽致生了女儿雪色之后,大家都说她对雪色都没有对锦奴这么好呢。”

“雪色……血色?”黄梓瑕口中念叨着这两个字,忽然在瞬间,有一道电光在她面前闪过,让她整个大脑一道冰冷,又一道灼热。

陈念娘却未曾察觉,只说:“是啊,雪色。梅挽致嫁的丈夫是个姓程的画师,人长得极好,画也是十分出色,但内心底总与世人不同。一般我们取名字,总是花儿燕儿之类的,可他却给女儿取名雪色,许多人听成‘血色’,暗地只能替梅挽致那个漂亮女儿苦笑。”

黄梓瑕觉得自己眼前有些迷雾渐渐散开了,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陈念娘的手,急切地说:“陈娘,那么梅挽致那个女儿雪色,如今怎么样了?”

陈念娘十分诧异地看着她,显然不知道为什么谈论着锦奴时,忽然她又想知道雪色的事情。但她也只顺着她的追问,娓娓道来:“梅挽致的这个女儿,可说是命运多舛。她的母亲在她五岁未到时便去世了,她的父亲带着她回到了柳州老家,但又没有什么谋生本事,画画毕竟也不能糊口,贫病交加中在她十来岁时便撒手人寰,家族中那些虎视眈眈的亲戚立即便强夺了他的房产,只余下雪色在族中无立足之地,备受欺凌。后来是云韶六女中其余几位知道了她的遭遇,才让她过来扬州投靠。她来时整个云韶苑都轰动了,我当时刚到云韶苑,跟着忆娘和众人一起到门口去看她。十三岁的雪色千里奔波过来,披头散发,肮脏瘦弱,压根儿也看不清面容,更不用说想见当年梅挽致的风华了。云韶苑中仅存的几个故人泪如雨下,说当年梅挽致繁花簇锦,瑰丽华美,没想到剩下一个女儿却如此遭遇……”

“那现在雪色又在何处呢?”

“兰黛将她接到蒲州去了,我和忆娘都只在人群外见过那仓促一面。至于她的长相容貌什么的……我们后来谈起,发现都没看清楚,真是记不得了。”

“嗯……她会弹琴吗?”

“这倒不知。她母亲当年琵琶绝妙,但雪色过来时毕竟年纪已大,过了最好时机了。大家都叹息说,梅挽致当年的风华绝代是传不下来了。”

“梅挽致是个大美人吧?”黄梓瑕又问。

“我未曾见过,不过听说是绝色美人!”陈念娘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云韶苑中日日少不了出色的美人,锦奴也是令人眼亮的美女,但忆娘总是说,雪色远不如其母。若论起美貌,唯有梅挽致才是艳华灼灼,光彩逼人——所谓的唯有牡丹真国色,只有她当得起。”

“嗯,我也听锦奴说过,她说她的师父是倾世美人。”

“梅挽致去世的时候,锦奴不过十来岁,但我也始终听她念着师父,不仅是梅挽致将五岁的她从路上捡回来,救了她一命,锦奴对梅挽致也是真的崇敬膜拜。听说她离开云韶苑上京时,特意转道蒲州去找兰黛,探望自己师父的女儿雪色,还抱着琵琶拜倒在梅挽致的画像前,跪了足有半个时辰呢。”

“梅挽致有画像?”黄梓瑕问。

“梅挽致的丈夫是个画师,虽说出身贫寒,但才华极高。当年他替云韶六女画过一幅游春图,其上有六人的模样,就收藏在兰黛那里。”

黄梓瑕默默点头,又问:“那画像,是否我可以借来看一看?”

陈念娘说:“这倒不难,兰黛离开扬州时,曾给我们留过一个蒲州的地址,我写信让雪色将画卷送过来,也不过一两日时间。”

黄梓瑕惊喜道:“是吗?那太好了,如果雪色能亲自将画送过来,我想,或许此事会有很大的进展。”

“嗯,我今天就给兰黛写信。”

“多谢陈娘了!”

“扬州,乐坊……”

回到王府,李舒白听了她的转述,略有皱眉:“怎么会牵涉到这么久之前、这么远地方的事情?”

“我也未曾料到,”黄梓瑕只好这样说,“但从种种迹象来看,似乎真的会有关联。”

他们说着案情,顺着水上曲桥慢慢走向净庾堂。李舒白一直不喜欢很多人跟着自己小心伺候,所以一干侍卫宦官只在后面远远跟着,只有黄梓瑕和他一起走在桥上。

回首岸上林间,一盏盏宫灯已经点亮,灯光和月亮、银河一起映照在缓缓波动的水面上,闪闪烁烁,两人如行星月之中。

两人都不由自主驻足立在桥上,看着水面的苍茫光亮。夜风已经逐渐温暖,暮春初夏时节,最是宜人惬意。

李舒白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一步之遥的黄梓瑕,见她的双眼在此时的星月波光之中闪烁明亮,目光不由自主地停了一瞬。

正在此时,岸上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忽然打乱了此时的静谧。有人疾步奔上桥,大喊:“王爷!夔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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