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番 三更鼓1(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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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一个等候在胡同口,垂着八字眉的人就蹿上来,笑嘻嘻行礼道:“二位上官,小的是沙州邱刺史家仆,寻二位多时了。邱刺史请二位前往刺史府赴宴,为诸位京中贵客接风洗尘。”

“接风宴?我才不要去呢。”周子秦撇嘴说,“我最烦这种宴席酬酢了,不但要陪酒,还要赔笑。”

黄梓瑕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别说话,然后对八字眉笑道:“刺史相邀,却之不恭,我们这就过去。”

八字眉在前面带路,周子秦和黄梓瑕骑马在后面跟随。周子秦不敢置信地问她:“崇古,你居然喜欢和那群老头儿喝酒?”

黄梓瑕看看前面八字眉的背影,压低声音道:“我来之前,王爷对我分析过沙州形势。王蕴接手忠义军后,直接动的,是原本兼领忠义军的沙州刺史邱承运的权力。”

周子秦张大了嘴巴,附耳问她:“所以你的意思是,邱承运,很有作案嫌疑?”

黄梓瑕竖起手指抵在唇前,示意他噤声:“是与不是,我们总是要走一趟,与他见面的。”

绕过衙门正堂,穿过两重院墙,就到了刺史府花园。

刺史府布置得颇有雅趣,桂树婆娑的小丘下,是碧波荡漾的池塘,岸边垂柳柔婉地拂过高高低低出水的荷叶,一派江南韵致。

邱承运正与崔纯湛寒暄。刚刚还趴在床上起不来的崔领队,此时强打精神靠在椅上,心不在焉地和邱承运搭着话,一双眼睛只盯着旁边穿梭来去的歌女们。

周子秦向黄梓瑕挤眉弄眼,意思是“离开了母老虎后,崔少卿胆子肥了啊”,黄梓瑕无奈朝他摇摇头,走到崔纯湛身旁向二人行礼。

“这是蜀中捕头周子秦,以及夔王殿下的近身宦官杨公公。”崔纯湛尽量不着痕迹地向邱承运介绍,眼睛还是在歌女们中间转来转去,“请问邱刺史,哪位是闻名遐迩的简虞姑娘啊?”

邱承运五十来岁年纪,胖胖的脸上眉眼下垂,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他对周子秦笑道:“简虞姑娘在西北这边名声虽响,但如今建了玉成班,她身为班主,年纪又渐长,不怎么抛头露面了。不过她的弟子正在后堂,今晚要为诸位嘉宾献唱。正所谓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位弟子如今在敦煌也是数一数二的歌女,令人赞叹哪。”

正说着,只听后堂牙板轻拍,箜篌声响,一道婉转女声随着乐音徐徐传来。那女声唱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她随着箜篌曼声吟唱,声音却似比箜篌还要柔婉低回。那歌声细柔缠绵,缥缈如山间烟雾云岚,缱绻如远风吹送的花香,空灵如云间海市蜃楼,袅袅临水而发,绕梁如缕,久久不绝。

直到一曲终了,那迷醉仙音似还萦绕在大家耳边,令所有人物我皆忘,一时堂内堂外寂寂无声。

许久,邱承运先带头拍掌,笑问:“崔少卿觉得此曲如何啊?”

“确是只应天上有!”崔纯湛说着,不自觉探头往堂后看,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唱出这样的歌来。

黄梓瑕也在瞬间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来意,盯着后堂那条轻盈走出的人影。

纱帘一掀,众人眼前一亮,却又都惊愕地发出低呼来。

原来这个轻音柔婉的女子,居然是个异国美人。她一头浅褐微卷的长发披在腰间,发上垂坠着金珠银铃,映衬得她明眸皓齿,艳光照人。她肌肤极白,妆容极浓,双唇极艳,细眉极长,就似一朵盛开的波斯玫瑰,带着香浓醉人的风情,令人赞叹。

异国美人春风满面,笑盈盈地上前见过邱刺史,又在他的指引下与崔纯湛攀谈,几乎要依偎到崔纯湛怀中去。可惜崔纯湛精神不济,加上病恹恹的,异国美人又比中原女子的骨架都要粗大一些,实在缺乏小鸟依人的感觉。

异国美人也觉得无趣,一双眼睛瞟到黄梓瑕后,脸上浮起了神秘微笑。她站起身来,挽着披帛走到黄梓瑕面前,笑问:“不知这位贵客如何称呼?”

周子秦这才发现,这异国美人穿的是一袭薄纱,修长的手臂双腿在薄纱下依稀可见,他不觉脸红,心里默念着“二姑娘、二姑娘”,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偷偷多看了美人露在外面的手臂大腿几眼——毕竟他只见过死人的躯体,活人的,还真是没见过。

黄梓瑕也有些诧异,这个异国美人为什么找自己攀谈,而不是找年少英俊的周子秦——虽然他的衣品不怎么样。

异国美人见她只扬了扬眉,没有回答自己,便笑着挽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妹妹别担心,姐姐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哦。”

黄梓瑕这才知道她一眼认出了自己是女子,不由得哑然失笑,说道:“你可以叫我杨崇古。”

“杨崇古,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呀。”她拨拨自己的卷发,把舌尖卷了起来,发出几个拗口的音,“我是穆拉雅罕娜,你会说吗?”

黄梓瑕笑了笑,问:“你来自哪个异邦?我从没见过口音像你这么纯正的异国人。”

她用白皙的手指绕着浅褐色的发丝,姿态散漫地玩弄着头发:“一个沙漠小国,不值一提。我国家发生了战乱,所以我一路往东而来,来到大唐栖身。我的老师慧眼识珠,认为我歌喉出众,是可造之才,因此悉心教我唱歌,到现在三年多啦——你喜欢我的歌吗?”

看着她娇憨的模样,黄梓瑕不由得微微而笑,说:“你唱得真好,真正的天籁之音。”

“我老师更好,可惜我们都无缘欣赏她年轻时的歌喉,不过现在能听到也该庆幸,没有白来这世间一遭。”她笑盈盈地说着,摆弄着自己的卷发,这是所有男人都应该会喜欢的妩媚模样,她习惯性地对着面前的黄梓瑕摆出来,也不在乎自己抛媚眼给瞎子看。

“穆拉雅罕娜!”那边邱承运叫她,她笑嘻嘻地应了,对黄梓瑕眨眨眼睛,转身离开,只留下一缕香风和一声轻笑。

周子秦凑到黄梓瑕身边,和她一起望着美人的背影,压低声音说:“吃不消吃不消,再好看的异国人,也不如大唐的女孩子啊。”

“怎么了?她不是挺美的吗?”黄梓瑕问。

“都说胡姬只能远观不能近赏,真是有道理啊。你没看见她手臂上和腿上的汗毛吗?那么密那么多,还要穿那么薄的纱衣。哪像二姑娘,皮肤又细又嫩,跟芙蓉花一样……”

黄梓瑕听不下去了,岔开话题说:“咱们去找邱承运攀谈攀谈,看看能不能找点线索出来吧。”

有长袖善舞的异国美人在中间周旋,堂上气氛一时十分热络。黄梓瑕过去时,邱承运原本不以为意,但崔纯湛十分乖觉,一看黄梓瑕的眼神,硬生生就把话题兜转到了王蕴的事情上:“邱刺史,此次我们到敦煌来,调查王将军擅杀居安来使一事,还要劳烦你多加关照,多行方便了。”

“这个自然,我身为沙州长官,定当替各位安排好这边一切事宜。”邱刺史说着,又摇头叹气,“唉,其实我也不想上书弹劾王将军,实在是此事太过骇人听闻,王将军不但当街砍杀居安主使,而且下手实在太狠了,杀就杀了,还把人家的脸砍得乱七八糟,居安人最后只能找了个哭丧的女人,给他缝了半天脸……”

在众人啧啧的惊异声中,黄梓瑕出声询问:“请问邱刺史,居安人确认那具尸体是居安主使了?”

“缝好后我衙门的几个捕快去看过,确实就是那位主使,毕竟就算脸上有伤被缝好,五官总是差不离的。再加上他身上有胎记,脚上有幼时被狼咬过的伤痕什么的,总之绝对错不了。”

“咝——”旁边传来夸张的吸气声,是穆拉雅罕娜,她在旁边捂着嘴,说,“哎呀,今天大好日子,为什么要谈论这些呀?各位贵客,席位已经设好,请入座吧!”

宾主落座,崔纯湛和邱承运在上头主位,黄梓瑕的几案和周子秦正靠在一起,旁边穆拉雅罕娜殷勤给他们斟酒,尤其对黄梓瑕格外关照,引得周子秦都悄悄问:“崇古,她是不是看上你了?”

“呃……我想不是吧。”黄梓瑕侧过头,穆拉雅罕娜见她看向自己,朝她眨了一下左眼,笑得分外妖娆。

他乡故人

月上东山,席间杯盏来往,依然热闹。崔纯湛病体不支,向邱承运告饶,邱承运忙命人扶崔少卿回去。

在经过黄梓瑕身边时,崔纯湛记起她是李舒白的准王妃,要是在这里喝醉了,被夔王知道绝对大事不好,忙向黄梓瑕招手:“杨公公,你先随我回去吧。”

黄梓瑕应了一声,站起身随他出去,刚走到门边,后面银铃声响,却是穆拉雅罕娜跟上来了。沙州五月夜晚,天气依旧寒凉,她拉着披帛裹住只着薄纱的身躯,对着正要上马的黄梓瑕笑道:“杨公公,不如暂留一会儿呀,我自己有马车,待会儿可以顺路送你,或者……你不想到我家中坐坐吗?”

黄梓瑕抬头看看天空月亮,说:“天色已晚,恐怕不方便吧。”

“那,我去你那儿也可以呀。”她笑起来,眉眼飞扬,酒意让眼角一抹晕红,越显迷醉,“半个时辰后,给我留个门可好?”

崔纯湛趴在马上,看着这个女人当众勾搭黄梓瑕,忍不住面皮抽搐,说:“穆拉……那什么,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夔王府的人。”

“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给我留个门呀!”她朝着他们飞了个眼风,微微一笑,然后扭着腰肢转身进门去了。

留下黄梓瑕和崔纯湛,骑在马上面面相觑,半晌无语。

黄梓瑕回到驿站后半个时辰,她的门真的被人敲响了。

她无奈地起身,隔着门缝看向外面。

等候在外面的,却不是穆拉雅罕娜,而是两个装饰素淡的女子,她们手中提着灯笼,照亮了两人的窈窕身形。

其中身材比较高挑的那位,即使站在门前不动,也依然有着长柳扶风的姿态,冉冉孤云的气质。

黄梓瑕诧异地“咦”了一声,忙将门拉开,走到她们面前,向身材高挑的那位点头见礼:“公孙大娘,久违了,怎么深夜到此?”

在她门外等待的,其中一位正是公孙鸢。黄梓瑕谢了引领她们过来的驿丞,将她们请到屋内。

公孙鸢介绍身边比她矮了半个头的那个女子,说道:“这是我五妹简虞,她歌喉出色,当年在扬州有声绝天下之称。”

简虞向黄梓瑕一笑,行礼道:“久仰黄姑娘大名,今日得见风姿,三生有幸。”

她相貌不如梅挽致,身姿不如公孙鸢,但一开口说话,黄梓瑕便被她擢去了心神,一时只在心里想,这人声音怎么如此好听,轻轻几句话滑入耳中,如同仙乐,令人全身毛孔都张开来,极为舒适。

之前还在感叹穆拉雅罕娜歌声的黄梓瑕,此时只想,不知简虞的歌声会如何,穆拉雅罕娜已经是人间绝响,难道简虞还能是仙乐天籁?

黄梓瑕请她们坐下,又斟茶送上,然后才问公孙鸢:“大娘之前在蜀地犯事,听说被判流放,原来是到了这里?”

“是,托赖黄姑娘恩德。”公孙鸢捧着茶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黄梓瑕朝她微微一笑,神情如常道:“法平如水,纵然大娘惊才绝艳,亦不能为您倾斜。”

“呵,你倒是会说话。”公孙鸢笑道,“实话实说,一开始我确实怨过你,但如今痛定思痛,也是你揭发了我六妹的冤情,让那个负心男人的狠毒昭然于世,相信阿阮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吧。”

简虞柔柔笑着,说道:“大姐,其实你来敦煌未尝不好,我们姐妹正好可以做个伴。而且这边正是通西域的关隘,歌舞繁盛,相信你我的艺业都会有所精进的。”

“话虽如此,但我如今是被流放的,禁足于敦煌教坊,有时要外出寻访民间歌舞,也身不由己。”说到这里,公孙鸢总算是提起了今日她们来此的目的,“只是不知,黄姑娘是否能帮我向州府说说情?”

黄梓瑕想了想,为难道:“大娘本就是流放至此,若要自由行动,怕是难得。”

“夔王殿下也无法帮我吗?”公孙鸢凑近她,压低声音笑道,“王将军出事后,敦煌沸沸扬扬,都在说朝廷要从京中派遣得力人手来探查。我想着夔王与王将军相熟,想必会过问此事,因此让穆拉雅罕娜关注一下京中来的人,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你。”

“王蕴亦与我相熟,所以王爷许我来此一趟。”黄梓瑕应道,“只是不知大娘寻我有什么用意,难道是为了王将军此案吗?”

“实不相瞒,我姐妹知晓了一些底细,想以此戴罪立功,求得王爷体恤,容我稍得自由。”

“大娘能为我们提供王将军此案的线索,那就再好不过了!”黄梓瑕惊喜道,“若真的有帮助,我相信王爷定会给予你满意的答复。”

“听闻黄姑娘即将嫁给夔王,想必你的承诺能作数。”公孙鸢与简虞相视一笑,说道,“其实,此事倒是我妹子阿虞发觉的。”

简虞娓娓道:“但我也并没有凭据,只是前几日居安有使者来找我,说是有一场盛大祭典,请我去居安献唱。原本我想要应允,但另一姐妹告诉我,她之前去过居安祭典,居安人未脱野性,祭典往往用活人献祭,血腥无比。她之前便是遇上了居安一场大捷,杀了一排俘虏祭天。我因此便多了个心眼,对来请我的居安人说,我有晕血之症,虽然只晕人血,但祭典时若现宰牛羊,也得离我远些。结果,居安使者面露难色,后来便再未邀我了。”

“这么说起来,最近并没有居安人对外作战的风声。”黄梓瑕略一思索,问,“你的意思是,怀疑他们这场祭典是为了那个被杀的居安主使而设?”

“是的,如果真是为了祭奠他,那么在祭典上,最有可能被拿来作为祭品的,就是凶手——而听说王将军下落不明,至今没有找到踪迹。”

黄梓瑕悚然而惊,不由脱口而出:“的确,很有可能。”

公孙鸢看着她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所以,我与简虞夤夜至此,希望能尽快告知黄姑娘此事,以免延误时机。”

“另外,明日一早,我们玉成班将会受邀前往居安——不去不行,我推脱得掉,其他姐妹推脱不掉。”简虞纤手支颐,在灯光下望着黄梓瑕,眨了眨眼,“要是你想去居安的话,我可以让你在玉成班中谋一个位置,你会什么歌舞器乐吗?”

黄梓瑕摇了摇头:“说来惭愧,我自小既未学女工,也不会歌舞。”

“牙板你总会吧,只要保持一定节奏,持续轻敲就可以。就算抢拍漏拍,我想,居安小国没什么懂乐舞的人,不会察觉到的。”

第二日天刚亮,黄梓瑕便带着周子秦来到了西城门。

简虞正在叮嘱玉成班的领队,看见他们来了,便招手让他们过来,按照昨晚商议好的,对领队阿宗说道:“这两位是阿瑕姑娘和周小弟,阿瑕是代替小云的,周小弟可以帮忙打杂,你有什么活就分派他一些。”

阿宗应了,简虞又带他们和班子中的人打招呼,班主这特别关照的架势,让所有人心里有数,个个对他们笑脸相迎。

居安人派了骆驼队前来迎接,众人将箱笼捆扎好,爬上骆驼背,向西而行。

骆驼身材高大,又有驼峰,居安人在骆驼左右身侧各设一个座椅,可供两人同时乘坐。黄梓瑕与另一个姑娘坐在较矮的一头骆驼上,西出阳关。

前方是绵延不断的沙丘,偶尔有一两株胡杨树歪歪倒倒地生长着,稀疏的草在沙砾内间或钻出。

一开始,广阔无垠的大漠还能让黄梓瑕抬眼欣赏,行到接近中午,斗笠和面纱也遮不住四面散射的阳光,瓦蓝的天空亮得刺目,热浪与干燥让黄梓瑕鼻腔疼痛,呼吸困难。

坐在旁边的小姑娘看见她捂着鼻子一脸难受,便给她递了一条厚重的粗布,说:“你被太阳烤干啦,怎么不知道准备好呢?”

黄梓瑕感激涕零地接过,将自己蒙住,惭愧地说:“我第一次来沙州,之前不知道沙漠是这样的。”

“这确实不是沙漠,这才哪到哪,零零星星的还有草呢。”那姑娘笑道,“不过这回咱的路程倒是不远,再走一天半就到居安,那边有河流经过,我们还能洗个澡呢。”

黄梓瑕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前后的人,问小姑娘:“你们班主简虞姑娘没来,那穆拉雅罕娜怎么也没来?”

小姑娘笑道:“穆拉啊,她娇气得很,昨晚从刺史府回来就嚷着酒后吹风着凉头痛,我帮她揉了半夜呢,今天早上又上吐下泻的,怎么可能来得了?”

“那,有人能代替她吗?”

“放心吧,居安人对我们大唐心向往之,但其实又不太懂,我们随便唱几首曲子应付就行了。”小姑娘年纪轻轻,却撇着嘴满脸世故,“只希望他们祭典的场面不要太血腥了。唉,这一路受罪,要是钱给得不多的话,我下次就不来了。”

到第二天傍晚,太阳即将落在沙丘西面之时,一行人终于到了居安。

绵延不断的沙丘尽头,出现了大片长着稀落草皮的旷野。旷野之中有小河流过,居安城就坐落在旷野之上,小河从城西流进,又从城东流出,在旷野的尽头,扎进了沙漠,变成了地下河。

“整个居安全赖这条河活着,要是小河消失,居安也就没了。”领队阿宗对他们说。

黄梓瑕和周子秦也顾不上感慨了,和大家一样,都奔到小河边,撩起水直往脸上身上泼。其实他们的水囊中还有水可以喝,可不知怎么的,从茫茫沙丘中走来,就是渴水渴得不行,只想扑进水里去。

居安来迎接他们的是几个中年嬷嬷,其中一个说着不太娴熟的汉话,引领他们进了城。沙漠中的城市,所有房屋以夯土为墙,窗户和门开得极小,进入屋内,顿时感觉阴凉许多。

一群人喝着酥酪休息片刻,等几个嬷嬷出去了,黄梓瑕隔窗观察,见四下无人,就晃到了门边,示意周子秦和她一起出去。

周子秦和她一起摸出了门,走到后面街道上。

街道空荡荡的,没有多少人,喧哗的声音来自城墙下一角,显然那边正在准备着什么。

周子秦蹑手蹑脚在前面探路,黄梓瑕在后面跟着,关注着周围的动静。走到城墙边才看清,原来是一群人正在布设一个木头架子,那上面满是斑驳陈旧的黑褐色血迹,显然是常用的断头台。

周子秦紧张兮兮地转头,压低声音说:“哗,简虞说的是真的!他们真的要在祭典上杀人的!”

黄梓瑕看看断头台对面的歌台,皱眉道:“好像是真的,要一边杀人一边歌舞。”

“蛮族真可怕啊……”周子秦喃喃道,“难道到时候,我们要在那边台上演出,看着这边王蕴被杀头?”

“还不确定祭品是不是王蕴呢,我们先去找到他再说。”黄梓瑕说着,目光在街巷上逡巡,寻找着最有可能被辟为囚室的地方。

在直通断头台的街道另一边,原本整齐的街衢之后,靠近城墙的地方,突兀地建造了一间矮矮的土墩房,附在厚重城墙之下,显得格格不入。

黄梓瑕向周子秦打了个手势,带着他往那间小土墩房走去。

房门口有人把守,黄梓瑕和周子秦配合默契,周子秦东张西望地从巷子内走出,一副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模样。

守卫果然被他吸引走了注意力,大声喝问。

周子秦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歪着头一脸茫然,口中颠三倒四说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趁守卫拉着周子秦掰扯,黄梓瑕攀着土墙,竭力提高身子,凑到窗栅前往里面看去。

外面天色已经昏暗,小土屋内没有灯火,更是一片昏黑。她只看到墙角有一个人半倚半坐着,低垂着头,姿势极为萎靡,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让她看不清面容。

但,她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总觉得这个阶下囚,不应该在这个阴暗窄小的囚室内,他应该在春风之中持柳微笑,轻吟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周子秦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好好好,呜里哇啦阿卡卡,我走行了吧?”

黄梓瑕知道他已经无法再拖延下去了,于是立即跳下来,一闪身钻进了旁边小巷。

她和周子秦按照原来的路径回到屋内,阿宗一看见他们就端来面饼和羊肉,说:“赶紧吃吧,养好精神,明晚就是祭典了。”

他们学着旁人的样子,洗了手后,将羊肉和芜菁丝卷在面饼中握着吃。“味道还蛮好的,崇古你多吃点。”周子秦给她递了一个,贴近她时压低声音问,“是王蕴吗?”

黄梓瑕点了点头,沉默地接过他手中的卷饼,慢慢吃着。

“那我们怎么办呢?明天见机行事,等他们把王蕴押出来的时候,抢了人就跑吗?”

“那恐怕不行。”黄梓瑕微微摇头,低声说,“那么大的阵仗,杀王蕴又会是其中重要的一节,到时候会有很多人盯着,我们抢不走。”

周子秦边吃边点头,问:“那……今晚?”

“晚上关闭城门,我们就算把他从囚室里救出来,又能躲在哪儿?”黄梓瑕皱眉想了片刻,说,“明天吧,有一个时刻,囚牢肯定会打开的。”

“最后一顿饭,吃完上路吧。”

牢室的门被打开,外面的光透进来,映照出看守的身影。

王蕴缓缓抬头,在这狭窄的囚室中被锁了十多天,艰难的处境和身上的剧痛一直在折磨着他,让他陷入迷糊的晕眩中,大脑如同糨糊。

但在这一刻,他终于遇见了一个会说汉话的人,于是他竭力开口,问:“我在哪里?最后一顿饭,是什么意思?”

那人冷笑了一声,丢下一句“都要死了,还废话”,转身就走。

王蕴没有理会地上的托盘,勉力想要站起身,将那人拦住。

谁知他刚一起身,腰腹间的伤口剧痛就让他重又倒了下去。而怪异的是,那个给他送饭的人,也在此时身体一软,整个人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王蕴睁大混沌的眼睛,只看见出现在门口的亮光中,手持木棍的那一条纤细的身影。

她向他走来,外面斜射的灼热日光替她镀上了一层白光,以至于他以为这是临死前的幻觉。

在他支撑不住的时候,他心中最挂念的那个人,来迎接他了。

他茫然地抬手,向她伸去:“梓瑕……”

然而,他以为的虚影,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拼尽全力扶住他,急问:“你还好吧?”

他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她,却最终因为晕眩而闭上了眼睛。

“我来吧。”周子秦从黄梓瑕身后窜出来,将王蕴背在了背上。王蕴伤势沉重,绝没有逃跑的力气,所以居安人将他关在囚室内,并没有用铁链锁住,反倒省了他们的事。

黄梓瑕护着周子秦,将囚室的门带上,急匆匆从被他们打晕的看守身上迈过。走到外面,见他们之前偷牵来的两匹马正拴在外面。

周子秦将王蕴放在马背上,自己翻身骑了上去。

黄梓瑕上了另一匹马,两个人同时催动马匹,向着城外疾驰而去。

居安只是个沙漠小城,他们从大道直奔城门,根本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两骑快马冲来,口中咒骂的同时,个个忙不迭避让。

把守城门的几个卫兵,在他们冲出城门之后,才望着马后的烟尘面面相觑,询问:“是发生了什么急事吗?”

直到足有一盏茶时间后,才有人发现囚室上的锁没了,开门一看,看守与送饭的人都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而这个时候,黄梓瑕与周子秦已经纵马奔驰出了十来里。

可惜黄昏的沙漠一片寂静,他们的马蹄留在沙上,历历在目。

后面很快便有了追赶的声音。黄梓瑕仓促间回头看去,居安的勇士们纵马持弓,在血色夕阳之中,已经清晰可见。

连绵起伏的山丘,一览无余的沙漠,他们要再奔驰一个时辰,才能到达一处废弃的烽火台,找到掩体。而现在,他们已经显露在追兵的射程之内。

“崇古,我们要完蛋了!”周子秦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大叫。

黄梓瑕咬住下唇,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耳听得风声呼啸,黄梓瑕眼角的余光隐约瞥见,后方的人已经越来越近。居安人长于马上,格外剽悍,而他们盗来的马,一时难以掌控,不到片刻间,后方的马蹄声已经响在她的耳边,近得不能再近了。

看来,这一次是难逃一劫了。

只听得后方嗖嗖声连响,几支箭呼啸着擦过她的耳畔,插入前方沙地之中,以至没羽。

她听到后方传来肆无忌惮的笑声,仿佛猫在戏耍老鼠,明知道对方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却故意让他们豁命逃跑一番,拿他们那绝望奔逃的样子取乐。

黄梓瑕绝望地看向周子秦马背上的王蕴。他在昏沉之中,面色惨白,也不知是否还在呼吸。

是她太高估自己了,忘记了自己并不擅长这样的事情,凭着一腔孤勇,想要从并不熟悉的茫茫沙漠中救一个人出来,谈何容易。

周子秦显然也感觉到了,他们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后方追兵。既然是徒劳,他向黄梓瑕投去了放弃的眼神,口中大叫:“崇古,要不我们就投降吧?反正……反正我们是大唐子民,居安人不敢杀我们的!”

“那王蕴怎么办?”黄梓瑕一边继续急奔,一边问。

周子秦一时语塞,只能闭眼埋头往前疾冲,一边口中胡乱大喊:“老天爷啊,救救我们吧,我不想死在沙漠里啊!回去我给你上供,给你烧一百斤香……”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呼声,后方急雨般起落的马蹄声忽然乱了节奏,然后,便是马匹扑通扑通折蹄倒地的声音,以及惊呼和咒骂声。

闭眼往前冲的周子秦和黄梓瑕,都不由得睁大眼,看向了后方。

沙丘后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一队骑兵,手持弓弩,箭雨直射向那群追兵。

哀叫声中,血箭迸射,所有追兵连同胯下的马一起倒地。

在突变的局势面前,有一骑黑马,如同黑色的闪电,向着黄梓瑕冲来。

黄梓瑕抬起头,看见迎面向自己飞驰而来的男人。迅捷如风的黑马,黑色箭袖锦衣,血色的斜阳勾画出他深重的轮廓,他浴血沐光而来,大漠风沙亦成为他的背景,气势凌人。

黄梓瑕一瞬间湿了眼眶,低低地叫道:“王爷……”

在她深陷大漠,最危急的时刻突然出现的,正是李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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